第十五回 有佛玉骨冰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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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心中狠狠一揪,赶紧让寒竹坐起来,拍着她的背,却发现她背上竟然已经空洞了一块!那里是肺脏的位置,那里没有骨头,也没有肉,只有一张皮!
不知道病灶腐蚀她多久,她一声不吭忍着剧痛,从大津,忍到了北蛮,她咳得好想要散架,佝偻着脊梁,好似老太婆一般,枯朽颤抖着。
“还有八十里,还有八十里就到了……”
“小悠……”寒竹缓过来后,抬起头,她请抓住还在安抚自己的无忧的手,这一抓不要紧,无忧好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还是被寒竹枯瘦的手骨给硌疼了,泪珠好似断了线一样往下掉,她崩溃的抱住寒竹,好像抱住她,就能阻止她灵魂出窍,肉体陷入无尽黑暗一般。
她知道,寒竹命数要尽了。
“你不要再讲什么了,我求求你了寒竹……”无忧哭着用头抵着寒竹的额头,她止不住溢出的泪水,一次又一次的流出眼眶。
寒竹则浅笑了一下:“小悠……上一次到北蛮,也是这般美景……”
看着寒竹那被夕阳映照的无比明媚的神情,看着她那样清明又干净的目光,她哪里像将死之人?!她不糊涂不害怕不紧张,甚至没有无忧对死亡怖惧的万分之一!
而此刻的无忧,只能紧盯着眼前很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寒竹,哽咽的落泪,嘴里能说的,却只有“寒竹”二字。
“你要记住贫尼的话,知容宽,乐悲悯,怀众生,念天地,无涯苦海,则有彼岸。”
“寒竹……”无忧摇了摇头,她不愿再听寒竹的说教,她只抱着寒竹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休息。
“你不要摇头,你要记住贫尼的话……”
无忧立刻点下了头。
“贫尼此生……和佛门缘分薄浅,未至彼岸则达人间之界,愿以自生苦厄,换众生苦厄减之;愿以自生邪念,换众生邪念灭之;愿以自生执念,换众生执念释之……”
“你如此念众生,念佛门,众生,佛祖,菩萨,没一个人来救你!就差八十里了寒竹,就差八十里!”闷着头的牧昀也悲愤的转过身,望着双手合十,已经开始做人生最后一课的寒竹。
心碎的无忧明白,寒竹知道自己快要去了,可她却毫不动容,毫无惧怕。
“无忧……”
无忧心下一惊,这是寒竹第一次叫她的实名,她则有些不习惯,却立刻凑耳朵去听。
“苦海无涯,人世沧桑,贫尼生路已尽,来日之路,慎心笃行……”她似还有话未讲,却被一声痰给呛住,无忧连忙帮她拍背,可她就是咳不出来。
牧昀看着神色陡变,他知道,寒竹的气数尽了。
眼见的寒竹已经呼吸不畅,气丝越来越渺小,她眩晕的闭上了眼睛,只有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寒竹!寒竹!”无忧崩溃大哭,却说不出一句话,那恐惧和痛苦堵在喉咙里,好似和寒竹一般让她无法呼吸!
可寒竹还是像一只老狗一般喘息着,好一阵子后,一直到她疲惫无力,才算不再喘息,可她也不再努力了,而是直接脱力垂首,脑袋栽在无忧的臂弯,一动也不动的,再也醒不来了。
趴在寒竹嘴边的无忧,抱着寒竹冰冷又沉重的身体,喊了好久“寒竹”的她,也疲惫下来,无法嘶吼。
“寒竹……寒竹……”无忧抬起头,眼及之处,还是无比灿烂的夕阳:“还有八十里……明明还有八十里就到了……”
她该怎么办?这一路来如若没有寒竹的庇护,她早就已经被水鬼给害的烟消云散了,无论是谁她都有怀疑过,单单没有怀疑过寒竹。
寒竹对她好,对她诚,一心一意天地可鉴!她把无忧当成了佛,当成了她成佛的一切!
而无忧又何尝不是呢?!
“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没有你,我下面该怎么办……你说你不怕死,可我没有你,你知不知道我多害怕……”
秋风吹过无忧松散的头发,她却觉得那样清爽干净。
或许是该把心放肚里了。寒竹不再受病痛折磨,不再强忍痛苦,颠沛流离,她是要成佛的,如若寒竹不能成佛,那人间谁还能成佛呢?
可那不是释然,无忧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消失了一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牧昀把寒竹埋在这里的,就在东雁道界碑旁边一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在土堆前面跪了多久。
“她和我说,众生,圆满……”夜里的风吹的无忧脑袋生疼,一阵轰鸣在耳边炸开时,眼前忽然走马观花一样,所有的回忆都交叠重织摆在面前。
她说要有前世千百次擦肩,今生才会和小悠遇见。
她说做人要感受光怪陆离的人间,而不是孤僻凌立的苦海孤岛。
她说世事无常,随心而变。没有绝对的善恶。也没有无怨无悔的选择,却要坚定不移从一而终。
她说机缘成熟,自会相遇。
“为人本立,劲松常孤……一切轮回规律,方圆天地,难以长存千秋万代,却可生生世世擦肩重逢……”
“若此生坦然,来生亦然无惧……”
她说无忧此生长远,兴许会和寒竹的转世相遇。
无忧浅浅勾了勾嘴角,风声之中,她的声音慢慢响起:“为人本立,劲松常孤。或许寒竹早就告诉我了,我却不知道她的用意……”无忧的笑意变得冰冷起来:“每个人,其实都是孤身,她也希望我能明白这个道理,有些路还要我自己走。”无忧谨记着寒竹的话——
知容宽,乐悲悯,怀众生,念天地。
可她对寒竹说过什么呢?
无忧之前说过,寒竹,小悠没了你根本活不下去。
于是乎,寒竹将陪伴无忧的这条路,一直走到了最后一口气。
她给了无忧一条命,无忧只给了她一根手杖罢了。
无忧将手杖插在坟旁,她将自己的发带系在上面,赤色的发带瞬间就随着风飞舞起来。
她好像在远方的夜色中看到了寒竹的身影,她站在飞扬的荒原尽处,半人高的黄草足够遮盖住那瘦削矮小的她——
浑如天生,洁若白玉,简如月华。
无忧和牧昀给寒竹刻石碑时,牧昀问无忧刻什么字,无忧言:“除了寒竹二字,再写八字……”
“什么字?”
“慈佛有相,玉骨冰心。”
慈悲的佛,也是有模样的,那就是寒竹这般,玉骨冰心之人。
无忧看着牧昀刻字,心中还在为世人苦痛。
那一个个生龙活虎,张狂不已的人,原来都那么脆弱。
那原本的一星火焰,却能让一个人最后如同被豺狼虎豹撕掉一块肉一样,生生的被烧没一个洞。
“世人……不像娘子……”牧昀埋头刻字,用力攥刻时对无忧说话:“世人这条命,有人青秋古老,有人薄命霎那,宛如昙花。看起来只是一个肺病罢了,可谁拿它都没办法。和娘子不一样,没了能长新的,我们只这一次,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看似活时两袖空空……”牧昀抬起头,迎着风望向远方:“可活着要比死了强太多,不然寒竹师父怎么这么想看北蛮的落日,死了就看不到了。”
“是啊,活着的时候,至少目所及的落日是自己的。”无忧望着远方,这边牧昀也已经把石碑埋进了土壤中。
而正这时,无忧忽然皱起眉,她目光清晰,看到了一队骑兵,正朝无忧牧昀的方向来。
她立刻蹲了下来,拉着牧昀躲进了野草堆里。
无忧看了很久,她看到了骑兵之首,心中一沉,定睛看着那人,竟然出了神。
“是喀尔丹羽……”
“那个混账……”
无忧立刻抓住了激动的牧昀,然后道:“他来到了这里,肯定不会只有这一队骑兵。”
“五郎说他会来北蛮的,我们朝南逃,兴许会遇见他。”
“喀尔丹羽不可能让我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的……”无忧似乎有了主意,一把将牧昀按在地上,告诉牧昀绝对不能露头,她会引开喀尔丹羽,让牧昀去找秦愚。
“这怎么行?!”牧昀对无忧毫无防备,一下被按的站不起身,他对无忧这个主意根本不赞成,他就算真的找到了秦愚,他若告诉秦愚,他是如何活下来的,秦愚还不活剥来他?!
“我正好要和喀尔丹羽说雪域的事,他不会把我怎么样……他已经……”无忧哽了哽喉咙,说:“没有什么能威胁我的了。”
说完话,无忧就忽然从草丛里站起身,大义凛然的往前走向喀尔丹羽的烈马。
为了不让他们发现牧昀,无忧一直在朝她原先十分恐惧的喀尔丹羽的马:“你看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