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七、郎兮郎兮勿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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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之后,辽主离开春捺钵之地,在皮室军护拥之下开始南行。
表面上,内乱已经终结,叛军不是投降就是被灭,耶律章奴仅领着数百人逃往上京,而完颜部女真则逃回了自己的地盘。若换了周铨,此时肯定要集中力量,乘着女真人立足未稳之机,先将完颜部灭掉。
可是耶律延禧、萧奉先等人的选择,却是先往南去。
原因无他,魏王耶律淳是否真的也叛乱,对于耶律延禧来说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周铨很想提醒一下,女真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可是此刻他连离开宋国使团也做不到了。
自从归来之后,契丹人就借口保护使团的安危,将整个使团都监视住,不允许他们外出,更不让他们与馆伴之外的辽人或者女真人接触。
而那馆伴有如聋哑一般,也是一问三不知。
显然,辽国君臣并不希望宋国完全看透大辽的虚实,更不希望宋国使臣有机会同女真等族接触。
只不过经此一乱,契丹人内部不和的消息,必定要传回大宋了。这一点就算是他们扣住使团,也阻止不了的。
其实契丹君臣也商量过此事,是否要把宋人多扣些时日,但是商议的结果,是不能给宋人北伐的借口。
而且为了避免大宋乘乱打劫,此前榷城盟约的执行就需要更快一些。
随着耶律延禧的大部队南下,这一路上不再有余里衍前来骚扰,在让周铨觉得安静之余,也感到有点寂寞。
他其实挺喜欢与这位大辽公主相处的感觉,比较轻松自在,更象是另一世中与朋友们相处时。
去时有些慢,但回来的时候,无论是辽人还是宋使,都是日夜兼程,没用多少时间,他们回到了辽国的中京。
原本以为辽主处理国事,要过段时间才能见他们,没曾想在此停留了不足三天,耶律延禧就见了他们。
这一次接见的时间甚短,从神情来看,耶律延禧挺轻松高兴的,并且在接见中,痛快地同意了宋国使臣回国的请求。
从耶律延禧口中,宋使得知,耶律淳并未谋反,倒是将耶律章奴派去唆使他谋反的几名使者抓了起来,解送中京,供耶律延禧处置。
而且为了表示忠心,耶律淳还一改此前反对榷城的立场,转为支持榷城盟约。
于是在政和二年二月十六日,这支宋国使团终于离开了中京,开始返回本国的旅途。
再回望时,中京的城墙已经只是远处的地平线了,周铨微微叹了口气,转过身催马去追使团。
他原本以为,余里衍会出现送行,关于二人的密约,他还有许多安排要交待,另外,周铨也有些想见见这位大辽公主。
大宋使团离开中京不久,便是大兴府长兴馆,这也是使团第一日休息的地方。周铨正收拾草料,亲自喂养紫骝马时,突然听得身后有声音道:“周郎!”
他又惊又喜地回头,却看到耶律余里衍一身宋国女郎打扮,俏生生站在他身后。
“还以为你不来送我呢。”周铨笑道。
“我向父皇说,要留你在大辽为官,父皇不允,我生气就跑了。”耶律余里衍嘟着嘴。
她原本一直是契丹人打扮,现在这身装扮让周铨既感到熟悉,又有些新鲜。放下干草和豆料扮成的食物给紫骝马,周铨拍了拍手,与余里衍并肩而行:“若是有机会,我们还会见面的,只是到那时,你这位堂堂公主,可不要装作不认识我这个宋国的小小百姓……”
叭!
他这话换来的,当然是余里衍的一鞭子。
虽然没有用上十足的气力,可这一鞭子还是在周铨手上抽出了条印子。
“萧奉先向父皇恳请,说是我在这次平乱中立有大功,当加封邑,你猜,封邑是何处?”
这封邑就是周铨向余里衍建议的,属于他们控制的“榷城”。
周铨心中微微一动,想了好一会儿道:“莫非是来苏?”
来苏在辽东半岛,若真是这里,那么他们的“榷城”就方便了。
余里衍却得意的一笑,摇了摇头:“武清!”
周铨先是一愣,然后脸色微变,也知该高兴还是反对。
武清的位置他很清楚,就是后世的天津附近,此时黄河入海,正是从武清之南汇入渤海之中!
这里的地理位置倒是不错,只不过位于辽宋交界之处,真要想做些什么,恐怕会被边关所查觉。
“怎么,你不喜欢这里吗?”余里衍见周铨这模样,不免有些不高兴。
武清虽好,却是边关之地,她为了获得此处地方,很是做了些利益让步,这才有此收获。而选择武清,她的目的非常单纯,这里离大宋近,那么离周铨就近些。
周铨笑道:“喜欢,如何不喜欢……不过我喜欢没有用,关键还是你自己要喜欢,毕竟是你的封邑。”
话说到这,两人突然间都沉默起来。
余里衍心里有些烦恼,隐约觉得,两人之间因为分属不同国家,所以变得生分了,远不及他们一起在混同江畔射猎、战斗时亲近。她心中气恼,手中的马鞭就挥了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跟边的树。
今年天气特冷,虽已经是二月,那路边树上虽然已见绿色的嫩芽,仍然积有雪花,她这一抽,积雪纷扬而下,周铨慌忙躲开,却看到余里衍站在雪中,就是不躲。
余里衍眼中,还隐隐有着某种闪光的东西在晃动。
“咳咳……公主……余里衍,我和你说,武清是个好地方,你在那里第一要事,便是修建一港口,今后我会遣人造舟,用船运大宋货物来此与你互市,保管让咱们都赚得盆满钵满!”
周铨看得虽然心疼,却只能装作不知。
他滔滔不绝地开始说着未来的计划,余里衍默不作声地听着,也不知道她是否记了下来。
两人说话就说了大半个时辰,到后来,周铨的计划已经阖盘托出,他也说得口干舌燥,这才停止。
天色也已经晚了。
到了告别之时,余里衍抬脸看着周铨:“把你的手拿过来给我看看!”
周铨愣了:“怎么?”
“拿过来!”
周铨举起左手,余里衍却指着他的右手。在右手手背,有一道淡淡的红印,是余里衍刚刚用马鞭抽出来的,虽然不重,却也不是大半个时辰就会消失的。
“疼吗?”余里衍问道。
周铨心中微微一漾:“还好,还好!”
“最不喜欢你这样,什么事情都是敷衍,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哪里有什么还好!”
余里衍抓着他的手,不满地说了一声。
周铨想要抽回手,却被她紧紧抓住,她了一会儿怔,然后细声道:“方才你问我,会不会忘了你,我怎么会忘了……倒是你这汉儿,会不会忘了我?”
“象你这般又美丽又高贵的公主,我如何会忘!”周铨顿时说道。
“我不信!”余里衍道。
“那你说,要如何你才信?”周铨问。
然后他就看到余里衍猛然俯下头,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得手背皮开肉绽,疼得他哇哇大叫,余里衍才松口。
在余里衍嘴角,还沾着他的血迹。
但这位大辽公主此时却灿烂地笑了起来:“如此我就相信,你忘不了我……就算你要忘了我,可看到自己手的时候,必然又会想到我!”
说完之后,余里衍转过身,飞快地跑走,跳上自己的枣红马。她在马上回头望了周铨一眼,又是嫣然一笑,然后扬声唱了起来。
她唱的是契丹话,在辽国呆了好几个月,周铨如今已经隐约能听得懂她唱的内容了。
“时如流水兮春还乡,原野无垠兮披绿装,江河深长兮船将航,郎兮郎兮勿相忘,郎兮郎兮勿相忘……”
那唱词虽然浅白,却情深隽永,周铨听着歌声缓缓远去,特别是那“郎兮”之句,温婉柔转,一时之间,不禁痴了。
哪怕余里衍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歌声也听不到,周铨仍然呆呆站在那里,也不去处置手上的伤口。
“咳咳……”他正呆着的时候,突然间听到咳嗽声,然后,郑允中踱着方步走了过来。
“周贤弟,大丈夫何患无妻,温柔乡中英雄冢啊。”郑允中经过周铨身边时,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等周铨回应,他就迅速消失了。周铨苦笑了一下,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回过头来,却现童贯那死太监面无表情地出现了。
“童太尉这是何意?”觉童贯死死地盯着自己,周铨问道。
“女人有什么好的?”童贯嘟囔着说道,不知为何,周铨感觉他这话里有着某种酸意。
“你这死太监当然不知道女人的好……”周铨心中腹诽,然后看到童贯和个魂一般飘走。
这死太监在宫中可能是偷听偷窥惯了的,走起路来竟然无声无息,以后看来对他再更防备些,免得他看到听到某些东西。
周铨暗自警惕,再回头时,又吓了一跳。
却是狄江,一脸愁容,同样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周铨。
“狄叔,你这又是什么模样?”周铨头皮麻。
“这个,大郎,你能得大辽公主倾心,那自然是了不起的事情,扬威于域外嘛,不过,你可千万莫忘了,家中还有师师在等你回去呢。”狄江吞吞吐吐地道。
周铨大怒:“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