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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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密一疏,写信倒显得画蛇添足。”叶臻冷声道,“叶鹤林少年时便得书法奇才之名,百家名作都能仿的以假乱真,那时他偷偷为书画店作伪被人状告,祖母亲手打得他七天下不来床。”
她那时年纪小,对二房那些事不过耳闻,只隐约记得下人聊天时说起,这位九叔虽继承叶家人聪颖的天资,却好耍些小聪明,与些狐朋狗友为伍,手头也颇有几个来路不明的钱花。作伪之事败坏叶氏门风,祖母有意让叶氏子孙们都记得教训,因而那场惨烈的家法几乎印刻进了所有叶家人的记忆。
阿晶茫然地看着她:“谁是叶鹤林?小姐的意思是,信是他写的?可是为什么呀?”
“可故布疑阵,已经达到了目的。”玄天承说,“除了你无人知道他们是孤儿,除了阿晶也没人知道‘古’和‘故’的蹊跷,阿戌以人之常情未同你汇报,等你发现端倪,即便露了马脚,也无所谓了。”他微微捏了捏拳头,心中感到一阵无处发泄的憋闷。
叶臻垂着头有些丧气,片刻说:“那现在该怎么办?”
“搜寻叶鹤林。”玄天承看一眼满脸惶然的阿晶,微微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内鬼若是阿容,他极有可能已遭毒手;若是叶鹤林,他活着的价值更大。”他又想了一想,在叶臻耳边轻轻道:“可有任何铁证诸如胎记、信物能证明你身份的?自己藏好。若有落在旁人手里的,想法子销毁。”
叶臻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他们会从我的身份入手?”她这话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
“最坏的打算。”玄天承拧眉,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我原先以为这不过是宁寿宫与陈家的恩怨,最多有西南势力推波助澜,叶家不过无辜受累。可若是叶家本身参与其中,恐怕一切还另有隐情,甚至可能……与八年前叶家的覆灭有关。”
闻言,叶臻手一直撑扶着的栏杆“咔擦”一声折断。木刺划破掌心,她看也没看,紧抿着的唇却随着身体一起颤抖起来。她知道他说的没错,如果叶鹤林就是那个内鬼,如果他或者叶家的别的人一直以来都在和凶手里应外合……叶家所谓的秘密情报线几乎相当于完全暴露在凶手眼皮之下!她亲手发往各地、搜寻幸存的叶家人和八年前证据的密信,也相当于被凶手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早就掌握了证据,潜伏在黑暗的角落,随时都可能凭借不知道掌握了多少的信息,就像望川楼一样对叶家甚至以此为凭对朝廷下手!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她找到叶明开始,还是更早?她一步步地踏上凶手希望她踏上的路,毫无知觉地把一切关键的线索自以为隐蔽地传递出去。她怎能如此愚蠢!
而眼下,阿容身上的谜团又清晰地提醒着她,即便是她一手建立的寒轩,也未必全然可信,或者早就被渗透或是利用。倘若凶手早就掌握证明她叶家女身份的证据,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作为最后一根稻草出其不意地拿出来。叶家冤案未解,天下多少人对叶氏怀恨在心,若望川楼的事处理不当,“叶家”就将作为一个符号激起人们的新仇旧怨,仓促之下她要如何将寒轩和师门抽离在外?
手心的刺痛连着心脏的刺痛,让她几乎要不能呼吸,后背渗出涔涔冷汗。要没有时间了……女帝已经派出使者和旨意,按临川如今的情况晨起府衙必然开堂,再加上秦国公府和丹阳侯府等勋贵的施压,不出两日朝会上也必然提及此事。她已经十分被动了,要在此之前,比对手的动作更快……
栏杆折断的瞬间,本已惊惧交加的阿晶彻底被吓懵了。他从没见过自家小姐如此失态的模样,接连失去主心骨的滋味让他软了腿脚,本就因过度凫水而麻木抽痛的身体也失去了控制。他听不懂玄天承和叶臻的话,或者说只是不愿意相信噩耗,只是本能地感到无助慌乱恐惧痛苦,茫然地捏着那封满是鲜血的信,眼泪无意识大滴大滴地落下,“你们在说什么呀……这到底是怎么了……哥哥到底去哪了呀!”
“你……”那一瞬间,玄天承一把握住她手腕,便看到她掌心一片血红。他眸中泛起猩红,片刻即复,从怀中取出手帕来,沾了药轻轻包好,看着她目光没有焦距,眼尾却发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心中便一阵刺痛。他似乎是想对她说什么,暂时忍下了,对阿晶说:“你想找到你哥哥?”
阿晶握着拳头,双眸通红,压着哭腔大声道:“想。”
“即便他可能……已经遭遇不测,或者背叛了,”玄天承直视少年的双目,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径直将最残忍的事实告诉他,“你也要去找他?”
“去!”阿晶几乎是怒吼着说出这话,“你休要信口雌黄!哥哥绝不会背叛!就算他遭遇不测,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
“那就去找林舒安,让他带着人继续往周边村县扩大范围去找。再派一队人马前往榆林搜寻,顺道去古宁县找你们那位‘母亲’。”玄天承在少年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赤忱与烈火,那是最纯粹的一往无前的红色,带着少年的勇毅与忠诚。他微微点了点头,沉声说道:“你哥哥在榆林失踪,眼下平津已死,找到他们去接的那位先生——叶鹤林,就能找到你哥哥的下落。”
阿晶看了眼叶臻,咬牙跑了。
叶臻还在出神,眉头却微微蹙起,显然是在飞速思考。
玄天承不由分说立时拉了她进屋,到了榻上:“坐下。”
“做什么?”叶臻见他点燃了油灯,又点了一支蜡烛,烧了两根钩针,不由眉头一跳。
玄天承冷着脸,语气却是和缓的:“手伸过来,忍着点。”
叶臻“哦”了一声,乖乖把手伸了过去。
玄天承解开了她掌心包裹的手帕,凑近了些就着油灯的光小心翼翼地拿钩针去挑她掌心的木刺。暖黄的灯光衬得他眉目俊朗柔和,低垂的睫毛也镶上温润的如玉的微光。
叶臻又微微愣了神,连掌心的刺痛也感觉不到了,片刻才觉出自己心跳如鼓,耳根也微微发烫。她讷了半晌,忽的想起来一事,便拉开了案几的抽屉,翻出一瓶药油来,单手开了盖,左手心沾了药水在手臂上搓热了,在他挑出最后一根木刺后,一下子握住了他伸过来的右手的五指指尖。
“哎……”玄天承本是没管她那只空闲的左手在做什么,忽的见她伸手过来握着他的指尖用力揉搓,一股热辣便顺着筋骨传递上来。他颇有些无奈,说:“早没事了。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握刀的手,一点都不顾惜。”
“力度我有分寸,出不了大事。吃点苦头我还更清醒些呢。”叶臻仔细地帮他上着药,一面说道,“你让阿晶去找阿容,暗中查探线索,是很稳妥的安排。可我现在越想越害怕,总觉得他们还准备了什么招数在等着我。”
玄天承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找叶鹤林要紧。其他的你暂且不必管,今晨朝会,望川楼的事会被压下。”
叶臻听他语气极为笃定,不由诧异道:“有什么事能压下望川楼的案子?这次有那么多勋贵牵涉其中,在朝堂上必然纸包不住火。”她仔仔细细给他上着药,心中转了几转,想道,他断不会无的放矢,也断不会真抛下烦杂事务全然只陪她查案,恐怕是另有安排,而且必然也是一番腥风血雨。
“公道不过托词,他们更在乎切实的利益。”玄天承隔着案几望着她,深邃的目光在烛火下凝着缱绻的温柔,落在她认真专注的眉眼上,“陛下登基以来一直致力于削弱门阀,扶持寒门,整顿吏治,但魏末各大门阀势力庞大,如今朝中各部各级官员仍与门阀势力渗透联结。”
叶臻手中动作微微一顿,蹙起眉头,“你的意思是,朝会上会有人奏议吏治,让门阀自危,无暇顾及望川楼的案子?但吏治可大可小,都察院三天两头便要上折子论个几句,不痛不痒的。门阀可不怕都察院那几个老头。”
“聪明。”玄天承笑起来,“往日那是小打小闹,这回自然是做了足够的准备,又得了陛下首肯。陛下连年来派人暗中查访收集证据,如今正是厚积薄发之时。今晨朝会将由都察院张、林二公与工、户二科联名参本,举证工部右侍郎、户部尚书贪污舞弊、结党营私等十桩罪名。工部右侍郎、户部尚书,都曾是秦国公门生,又是东宫太傅主考那年的进士。此为问路石,刑部定罪后,将再联合都察院及吏部提请朝野上下官吏自省自查,及为此后钦差巡察西南、削弱门阀铺路。”
“这把火倒是烧的广烧的远。”叶臻有些惊诧,“如此必将朝野震动,各方势力重新洗牌。”她皱眉道,“可若是望川楼仍被提起呢?即便不是今早,明天后天,什么时候都有可能,甚至作为筹码,阻拦陛下整顿吏治。”
“那么至少能够争取时间。”玄天承说,“阿臻,也许这么说有些残忍,但望川楼的事已经发生,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便是查明真相,找到真正的凶手,以望川楼为契机,算一算新仇旧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