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中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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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瑾回到府里时除夕已过,正是元日。前院里燃着庭燎用来祈福,府里的侍女侍卫们都在院中同跳踏歌舞,好一番热闹景象。
经过静安居前厅廊下时,有三个面生的小丫头正在前院假山前放爆竹,爆竹燃起有如红映霄汉、声震如雷。
一小女子正对着淮瑾笑起来,恰如雪中芙蓉绽放,各处张扬着美丽。一种由衷的快活散发出来,吸引着淮瑾,比魔怔更特殊的情感划过他的四肢百骸,过电一般。
竟是她!
载义注意到主子盯着看,猜测他今日心情好些,也想放爆竹,便道:
“张掌家给咱们每个人都发了爆竹,主子若想放,回静安居咱们就放。”
淮瑾却顾左右而言他:“她们是谁?”眼睛紧盯着朝华。
载义瞥了一眼:“她们三位是慈姑从外头买来的,说是给您书房留用的,这两日就请您挑两个过去。”
载义当时坐在车驾前头,并没仔细瞧见那跳窗娘子的长相,可淮瑾却是见过的,和今夜一般的张扬美丽,绝不会错,就是她。
淮瑾闻得载义此言只觉心跳如鼓,有什么东西从内里滋生出来,刺得他心里痒痒的。原来她被卖去的地方竟是自己府上。
他佯作不经意道:“不必两个了,就那个吧。”
载义向他确认,伸手遥遥指过去:“是眼睛圆圆的那个吗?”
“不是,”淮瑾摇头,“右边那个。就要一个就行了,另外两个让慈姑安排到其他地方当差去吧。”
“是,我明儿一早就去和慈姑说。”载义堆着笑,终于有人要来书房分担他的差事了。
淮瑾却觉得好似等不得:“现在就去。再叫载疏去查查这个小娘子。”
他对她,十分好奇。
“是。”
载义得了信便忙忙地去找张掌家与他哥哥。
载疏是载义的亲哥哥,和拳脚功夫好、主要负责随行保护殿下的载义不同,载疏性子沉静,喜读书,虽只有秀才功名,但心细如发,帮着淮瑾打理他手下的诸多铺子田产,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是个心思缜密值得信赖之人,让他去查底细最合适不过。
飞雪簌簌,廊下放爆竹的几人仿若未觉。朝华仰着脸看冲上天的爆竹,心中满是酸涩却仍旧笑得恣意,一种浓浓的生命力从她身体里生长出来,吸引着淮瑾。
他闲倚在廊下驻足,见这小娘子瞧着不过十一二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被家中卖来做奴婢,煞是惋惜,却又觉庆幸。
端看她虽已为奴,却不见自轻自贱,言语行动自洽自如,仍如阁中娘子一般语笑盈盈,可见心志坚定。
被歹人卖入春楼,却有胆量有智谋,专等着他的马车过时才往下跳,救了自己一命;更为其他人着想,孤身一人去府衙里揭发那两头收钱高价转卖的牙婆,又救了其他可能会被那人卖入春楼的娘子。真真是,叫他不禁为之侧目。
梳洗过后淮瑾倚在榻上闭目听着外头各处隐隐喧闹。这一天他收到了好些消息,胸中翻涌激荡毫无睡意,索性吩咐载义明天早上早些叫他起来入宫拜年。
他第一次对明天拥有如此高涨的期待,虽不明白这感情何处生发,但脑海中下意识闪过刚刚她在庭院中放爆竹时的笑容,和那天她跪坐在马车里,他看见的莹白如玉的面庞。
直觉告诉淮瑾,他与这小娘子有缘。
一夜无眠。
天光未亮,淮瑾便动身入宫各处请安,先去思政殿处陪圣人用早膳,再去皇后处问安,最后才去到孟淑妃处。
而静安居院子里,慈姑正立在庑廊下嘱咐朝华。
“殿下挑中了你,只你一人去书房便是。”慈姑与有荣焉,她带出的丫头得了殿下青眼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若你生病了载义会替你做好书房的差事,牢记你的主子是三殿下,没有什么差事比三殿下的差事还要重要。在书房不仅要细心更要时刻警醒,既不要毛手毛脚打翻茶具,也不要慌慌张张惹了主子不快。每次研墨之后要先净手再去给殿下奉茶。可清楚了?”
朝华心中感激慈姑,喜气洋洋道:“嗯,我知道了。”
“以后在殿下面前,要自称‘奴婢’。另外,本来书房伺候的是两个人,一人磨墨一人奉茶,但殿下说只要一人伺候,那这两桩差事就都交给你了,每月会多给你一吊钱的月钱。”
“是,奴婢知道了。”
慈姑瞧着她柔美光洁的额头,想了想还是补充道:“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切不可有不该有的心思。”
朝华正色垂首:“奴婢谨记您的教诲。”
若是另外两人被选中慈姑倒并不会多言。但她喜欢朝华就免不了多叮嘱些。她知道孟淑妃的性子,虽是个再良善不过的人,但一旦事涉两个孩子她便会失去理智。若出了事,主子们自不会有事,底下的奴婢却是要被打死的。她不忍见此情景。
朝华却没想到竟真的心愿成真。
得了准信之后她怀揣着这份喜悦回了住处,忙忙地将自己用过的各类练习用具都收起,预备下午正式入书房当差。琍芳见状也来道贺,只乐雨一言不发,独自在铺位上躺下。
又过了一会,青娘来叫琍芳与乐雨去前头听差,二人都被慈姑安排做了静安居的三等丫鬟,专司外院的洒扫擦洗等活计,每日的活计虽不多,但早晚都要在外院听差,有时还要被大丫鬟们使唤着做些跑腿的活计,倒也并不清闲。
此时的思政殿内,淮瑾正陪着圣人用早膳。
圣人对这个儿子的感情很复杂。
自大皇子夭折后,孟淑妃终日溺于悲痛,连带着更不待见圣人,甚至很长时间关闭宫门。
淮瑾出生的头几年父子二人见面的机会格外少些,宫人们也都认为圣人不喜三皇子,比之二皇子更差得远些。虽不至于苛待孟淑妃,但宫人最擅长拜高踩低,那几年长平宫可以说是大明宫里最冷清的所在。
云都城里文臣武将与勋贵们,各家各户都知道圣人更器重二皇子,对三皇子与四皇子都有些淡淡的,但好歹四皇子寄养在皇后膝下,担了个皇后养子的名头,自然比三皇子更尊贵些,因而在云都城中最没有存在感的皇子便是三皇子了。
但终究是孟淑妃的孩子,圣人对她是有愧疚的。看着淮瑾更是想起以前和孟淑妃在一起的日子,有些心软。
见淮瑾似乎瘦了些,便温声叮嘱道:
“你出了宫,父亲母亲都不在身边照料着,自己要注意身子。”
淮瑾恭敬应答:“是,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圣人留意着时辰,心里闪过了孟淑妃柔美的面庞,知道她盼着儿子过去,不忍心叫她久等,便道:“嗯,吃了饭便去你母亲处吧,她肯定等急了。”
“是,儿子告退。”
淮瑾心知父母之间的隔阂他无能为力,更知道自己目前并不受圣人重视,不必白白在此停留,反惹得皇后与淮陵侧目,索性吃了饭就离开思政殿。
等他去过孟淑妃处与杨皇后处,日已中天。
“载义,备车回府。”
他略略有些急切,想要验证昨晚是否是自己的幻觉。车轮急急地往回跑着,倒像是看穿了主人的心思。
朝华一早听过慈姑训话后收拾妥当便去了书房。待进了书房院子才发现此处很是宽阔,不仅有耳房、茶房并东西两处厢房,书房内室更是一眼望不到头。
数十排书架分布在内,书案宽大,更有屏风隔了一处会客厅,厅里布置地更雅致些,多以松树为盆景装点,只略略点缀一两处鲜花,各处几案装饰瓶分布左右,格外疏朗大气。再往里走有一处隐秘的休闲处,像是预备着用来小憩的。
朝华并未往里多走,略看了眼便退出去,进了旁边西厢房改的、当差用的茶房。环顾一圈,但见这处茶房虽不甚宽敞,但光线好,布置得古朴雅致,颇费了些功夫。
临窗放了一张桌子,上头是各类烹茶用具,平日烹茶便在这里。后头晒不到太阳的地方放了一个高大的樟木柜子,里头分门别类存放着各类茶叶,细数了数发现竟有数十种不同的茶叶。
既有绿茶、红茶、晒干的花茶,也有养身用的参片并几种可供烹煮饮用的养身药材。
朝华一样一样看过,有些慈姑没说到的不太认识的茶叶,她都一一取了样出来,预备当完差后拿着去请教慈姑,之后再根据茶叶种类分开摆放。
旁边靠墙处立着一个瞧着十分厚重的花梨木柜子,里面放的是各式茶具,排布整齐、光洁如新,足见主人爱护之至。
朝华并不很懂茶具,只略看了看,挑了一个白瓷莲花杯待用。在烧水的间隙里炙茶、碾末、筛茶,样样得心应手。
忽听得前头一阵响动,朝华忙掀了帘子步出门去,只见一年轻俊雅的少年郎君正朝着这边走来,长身玉立,仪望风表,迥然独秀。行动间朝华只觉如春风拂面,叫人见之难忘。
竟是那天搭救她的那位少年郎君!
只一息她便意识到这就是三殿下,忙跪下行礼。来人扬声道免,朝华却不敢,仍规规矩矩跪下,脑海中仔仔细细回想自己那日是否有不当失礼之处。
淮瑾在她面前站定。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旋即又笑起来:“你就是书房新来的女侍吗?”
声音清润,举动端方,一如那日他递给朝华的那方手帕。
“是,奴婢朝华,从今日起在书房伺候笔墨与茶水,殿下有事尽管吩咐奴婢便是。”
她努力稳住,心里也有一些轻松,却并不敢有一丝一毫地懈怠,牢牢记着慈姑的教诲。
淮瑾粲然一笑,只觉周身畅快心情愉悦:“起身吧,给我倒杯茶来。”
“是。”
朝华应声后便回到茶房煎茶分汤。不知是不是热的,她忽觉面中滚烫,心跳如鼓,脑中不断闪过刚刚朝着自己走来的修长身影。她甩了甩心中杂念迅速定了心神,装好茶水后稳稳端着进了书房。
但见书房正中有一宽大书案,淮瑾正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屋内点着莲花宫灯并几处烛火,处处都布置得古朴沉静,只闻厚重,不见一丝一毫奢华。
朝华一步一步走过去,柔纱帐幔悬挂其间,沉香袅袅,光线柔和不觉昏暗。可见主人心思玲珑雅致,非寻常富户豪绅可比。
朝华缓步上前跪下奉茶。
奉茶毕刚要站定时便听得淮瑾叫她磨墨,侧头瞥见他身旁有一蒲团,思忖着跪下准备磨墨。淮瑾却道:
“以后你在书房当差时不必跪着伺候,这个蒲团是给你准备的,坐着磨墨便是。”
“是……谢殿下。”
朝华依言跪坐,心中称奇。
一时间室内只听得她磨墨的声音和淮瑾翻书的声音,满室宁静,心意微动。
仿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