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妄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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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些记忆同时呈现眼前,阿杰发现他已无从分辨其中哪些“信”是科学的、真的,哪些是不科学的、假的,乃至对真假的分辨本身都已失去了意义,因为自己能籍之分辨真假的标准本身就建立在某种“信”上,而“信”终究只是“信”,“信”本身是无从分辨真假的…
此刻阿杰真切感受到那种相信神创世界的真实感与相信物理法则演化世界的真实感以及所有“相信”所造就的真实感之间全无差异。
于是,这“真实感”本身,忽然间无所谓了“真实感”。
而那些记忆中出现的种种世界,也在这同质的真实感中真实得无所谓了“真实感”…
此时此刻,在这些记忆面前阿杰难以置信却又无可置疑地发现,这所谓“真实感”其实并非来自眼前那一个个所谓“现实世界”——虽然这一点乍看起来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千真万确,而更像是来自于——亦只可能来自于——“信以为真”…
这是每一个出现在当时那双眼睛面前的世界得以获得意义的基点,无论当时“信”的是上帝、科学、实利、鬼神、轮回、神灵、物理法则…
“信”的内容千差万别,乃至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不可能成为“信”,而无论信的是什么,这“信”本身全然无差异。
这是一种怎样的妙不可言。
这是一种怎样的不可思议。
原来在唯一可能的声音里…心之所用就是这样成为了心之所见…
而其中本无心…无用…亦无见…
故无所不有…无所不见…
看着心海中这如梦似幻般历历浮现的无数无数次生命的记忆…
那些曾经如此熟悉、亲密、憎恶、隔阂、惧怕、厌恶、喜爱的人…
每一次销魂蚀骨的交欢;每一次面临死亡的无边恐惧;每一次等待那些当时显得如此重要却又未知的结果时坐卧不安、心乱如麻的忐忑;每一次春风得意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且这般好景看似永不会结束的快意;每一次当时以为再无法承受、再挺不过去的折磨与煎熬…以及所有在那些生命里曾如此真切的依恋、寂寞、悲愁、畏惧、渴望、焦躁、惨淡、担忧、孤独、挚爱、失落、希冀、冷漠…以及最近这场生命中所经历的、仍那么鲜活的一切…
所有这些发生时曾经全都如此真实的一切,此时已然全都成了——如仙子所说——过眼云烟…
而当这些已然逝去的过眼云烟又在忆念中同时显现…非真非幻、亦真亦幻间它们仿佛全都成了某种神性于无可存在中幻化出的最终存在...
蓦然,阿杰眼里莫名涌上止也止不住的泪水,汩汩而下,不是悲伤,不是哀恸,只是眼泪扑簌簌不断不断滚落下来…
阿杰忽然觉得在所有这些确凿无疑却又梦幻泡影的记忆面前,他再也无法用“自己”两字来对它们加以定义,在无差别呈现的这些记忆面前,“自己”已无法再有任何意义。
这里所呈现的一切——曾经呈现、正在呈现、将要呈现的——全都只是转瞬即逝的影像而无所谓“自己”,或者这所谓“自己”不过是本自毫无理由却就这么出于某种妄想和习性而强加在所有这些影像上的一个空洞、全无实质的虚假名义…
就在这个刹那,某种知觉隐隐呼之欲出,阿杰恍惚间依稀感觉到让这一切影像得以呈现其中…而又无可名状…无可形容…不可能产生…也不可能毁灭…无所谓存在…亦无所谓不存在…的…曾被一个声音描述为“镜子”的…某种无所不在的…所在…
于是在这道绝无可能般不可思议的意象中,不知为何——此时亦已无需为何——阿杰不自觉间右手伸向已死在面前多时的珠玛的面颊,就在将触未触之际,凭空袭来一阵清风,珠玛的遗体立时化作一片烟尘随风散入虚空,如冰消雪融般须臾间消失无痕…
不知是不是幻觉,珠玛飘散前的瞬间,阿杰看到在他嘴角扬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为什么在此之前我完全、完全不记得这些…完全不知道有这些记忆存在…”渐渐减弱的异响中神志略微恢复的阿杰懵懵瞪瞪而又难以置信地问道。
仙子还没有作答,就听萨达说道:“你觉得你的记忆真是在自己控制之下吗?”声音如同来自一座深不见底的洞穴…
乍一听,怎么还有这么不讲道理的问题,“难道不是吗?”可阿杰回答时却不知为何缺了点底气。
“那方才又是谁听到那个声音就开始魂飞魄散?”
见阿杰无言以对,萨达又逼问道:“就算先把这些意识中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放下不谈,那你告诉我,你自己这具肉身就真的在你控制之下吗?”萨达说话时一直都那么平静,即便逼问也不例外,而且这种平静显得有些奇怪,就好象他说话的对象不是个活人,甚至,像在和一个子虚乌有的幻影说话,而听者在这样的话音里似乎也无法再维持下意识中对自我存在的认定。
阿杰稍稍动动手指,抬了抬腿,“应该是吧。”不知为何,连这样的回答也依然不见信心。
“噢?这具肉体本身的生老病死、无常际遇真的由得了你?”
按照科达比那西的固有观念自动生成的反驳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阿杰自己否定了:这具肉身的开始就不是他能决定的,它的生长、衰老、死亡归根结底也是如此…乃至“生老病死”这四种现象的存在本身就不是他——或者任何科达比那西人——能控制的…
一念至此,阿杰心里油然冒出一个想法:“生老病死”虽然无法控制,但终究只是“现象”…而不是让这些现象得以成就与显现的“存在者”本身…
“科达比那西人几乎都是没有‘知’的,”仙子娓娓开口了,“一切科达比那西状态下的生命,在他们必须有以为的心识里其实有的只是、也只可能是‘妄认’,而不是‘知’。”
“妄认?”
阿杰一听这两个字心头微微一动,可又说不上所以然,只觉此说正与自己刚才的想法同源:“妄认”只在现象层,而无关“存在者”本身。
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看到黑衣老者面前原本背对着他的人们,不知何时都转了过来,此刻正面向珠玛飘散的地方一个个轻声诵念着什么,神色全无哀伤,只有一种深水静流的欣悦与肃穆,那吟诵汇合成的轻微声响仿佛比此时天上的无垠星海更空明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