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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公社书记家公和家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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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早上,陈吉妈第一个起床,打开家门的时候念了句,“开门大发财,金子元宝滚进来。”等大家都起了床,下饺子吃了。

陈吉妈换上了德鹏在武汉买给她的月白色羊绒及膝大衣。陈美也换了新的,浅黄格的同样款式,本来是德鹏给陈吉买的,陈吉穿太大,给了姐姐。

上午,家属区里,人员来来往往互相串门拜年。下午,陈吉家人都集中在陈美客厅,缩在沙发上烘着火,吃吃喝喝看电视,重看春晚。

插播广告的时候,德鹏说,“我发现不管是以前在千金矿,还是现在的彩水泥厂,老少爷们都很有派,出门人手握着一个茶杯,里面全是上好的细茶叶,抽烟要抽最好的,喝酒也喝的很好。都这么有钱吗?”

“什么有钱啊,替他们算算,不知那一个月的工资怎么样才够分配。我们这里就是这样,讲吃讲穿讲排场。”陈美说。

“这样的人是不少,也不是个个都这样。”陈吉妈说。“你只看到彩水泥厂的人这个样,别的人又不是一样的,彩水泥厂的人闲得没事干嘛,月月又两个钱,就捧个茶杯子到处逛打麻将嘛。你到农村里农忙的时候,格有人捧茶杯子到处逛啊?就是过去千金矿,也不这么样。”

“倒也是。”德鹏说。

“你们那里不这样吗?”陈美说。

“不这样,我们那里,没人捧着茶杯出门,更不可能抽这么好的烟。”德鹏说。

“那抽什么烟?”陈美说。

“具体什么烟我也不知道,反正都很便宜,等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德鹏说。

“有机会是要去看看。”陈美说,“好了,今天休息一天,明天要开始跑了。”

德鹏说,“我还发现,咱们过年要跑的地方特别多,马不停蹄,挨家挨户拜年,好像要一个星期才能跑过来?咱们家亲戚怎么这么多?”

“过去家家不都生许多?人多力量大嘛。”陈吉妈说。

“过年,自然是晚辈给长辈拜年,我妈我爸在家都是老大,长房出晚辈。奶奶家里,爸爸兄弟姐妹七个,四个叔叔两个姑,最小的老叔比我大三岁。家婆家里,五个舅舅两个姨,最小的小姨比我只大一岁。另外,还有一个干家婆与干舅舅,与我妈相处融洽,跟亲家婆亲舅舅一样走动。”陈美说。

德鹏开始迷糊,说,“我来这里第三个年了,到现在也没搞清楚这些关系,这么多亲戚,怎么回事?妈妈似乎与外婆家走的近些,姐姐喜欢太婆家,陈吉说你从小在奶奶家,三家三个地方,都什么关系?”

陈吉说,“这个话就长了,你听我慢慢跟你说。”陈吉妈和陈美不时地插进来,帮陈吉进入慢慢的回忆和讲述中。

青阳人叫外公为家公,叫外婆为家婆,我的家婆家在朱备栖丰村。

家婆的老屋是传统徽式,几乎所有农村家庭的老屋都是一样的,人字形两面坡的屋顶,青砖白墙黑瓦,马头雁尾式山墙。正面白墙下方正中央一个门,左右两扇窗和两个砖雕飞檐的窗楣,使得老屋的正面特像一张儿童简笔画的人脸,方脸庞,一张长方大口,两个方眼睛,两道粗重的黑眉毛飞扬。

三间正屋背后倚靠着一个小山坡,正中大大的堂屋靠北一堵木板墙,相当于是屏风,切断穿后门而入的过堂风,并且留出一条过道通往后门和后院。木板屏风上挂着麻姑献寿或松鹤延年的中堂画与对联,画下正中央放着条几、八仙桌和两把靠椅。堂屋的东墙与西墙也是木板墙,与上方倾斜的屋山顶有将近一人高的距离,几把椅子和长条板凳依木板墙而放。屋顶没有吊顶,裸露着的鳞次栉比的青瓦与松木椽子形成的人字形空间下,堂屋显得格外宽敞。

堂屋是土的地面,我的大姨和小姨扫地,无论扫了几扫帚,再扫,还是能掠下一层土,以至于我总担心她扫多了,地面会越扫越薄。

东西厢房是卧室,各放一张架子床,松木地板,地板与地面相距两砖高,江南太潮湿,尤其是梅雨季节,到处湿答答,木地板可以有效阻隔地面泛潮,只是每踩一步都伴随着吱吱和咯咯。两个厢房加了木板的平房顶,让房间显得紧凑好多,冬暖夏凉。

厢房的木房顶,与青瓦斜面屋山顶形成的三角形空间,是绝妙的贮备间,在堂屋两侧的木板墙靠个梯子,就可以爬上去,也是绝妙的躲猫猫藏身之地。

皖南许多的小山村,大片的平地并不多,厨房、茅厕、猪圈鸡舍、柴火棚、农具间、晒稻子的场基,围绕或依靠着正屋,因周围的地势就高及低而建。

家公的祖上在江北,自他爷爷辈逃水荒来到江南落户,几代人在这里开山种地,渐渐地家族人丁越来越多,子孙后代不完全是吴越人的小巧温婉圆润长相,更多些北方人的方正硬朗和大气。

家公的父母早亡,自小寄居在舅家,他十岁就开始种地,十三岁自己种十亩地,驾牛耕地,走在牛屁股后面,个头矮,从前面看不见人,犁把太高扶不住,他就用肩膀顶住犁把头,耕得又快又好。

家公的舅舅也就是家婆的父亲,是教书先生,我们喊他为太家公,他总说,人一定要读书,关起门教育自己的孩子时说,“三代不读书,到了一笼的猪。”他自己的子女兄弟姐妹之间相处都很和气。农闲之余,他让家公也跟着读了几年的书。

我的太家公,这位老先生,值得我们后辈记住,活到九十二岁,自己绝食而死。

太家公很少出门,也不怎么说话,偶尔到我家公家婆家,更是连自己睡觉的小房间的门都不出,因为他的女婿我的家公是公社书记,他是地主成份,怕连累女婿。每天躲在房间里,盘坐在床上,戴着眼镜看书看报。青阳人没有盘腿坐的习惯,他应该是在修习打坐。

太家公只吃自己面前的一碗菜,他的一个儿媳妇把好一点的菜放远一点,在他面前摆的最差的菜,他只在面前最差的那里面夹一点吃。给他盛饭,盛一碗他就吃一碗,盛半碗就吃半碗,他也不会再去添第二碗,从来不说不够,也不说多了。人家说这个儿媳妇对他不好,他说,不怪她,日子过的不顺心,生活艰难,她也是没有法子。家里的土地和房子财产都被充公,他也不怨社会,他说,哪一朝哪一代都是这么做来的嘛,他肯定是熟读了历史的。

唯一一次,他说了一句责备的话,那是他弥留之际。

九十二岁那年,有一天,他躺在床上起不来,从此生活不能自理,从那天起,他就开始绝食。大女儿我的瞎子大姨奶奶和二女儿我的家婆回娘家,劝他吃饭。他说不吃,不是儿女不孝顺,而是他自己躺在床上难受,与其这样难受,不如离去。三女儿我的小姨奶奶因为在家里忙着做活,一直没有空回家,他说了小女儿一句,“那个东西没有出息,光知道做,以后要吃亏。”绝食三天,他平静地离去。

小姨奶奶一辈子做的实在辛苦,老了以后,瘫痪在床,受了十多年的罪才去世。

家公长大后娶了表妹做我的家婆,后来当上了朱备的公社书记。以往在生产队干活,他挣的工分最高,当了干部只能享受平均工分,很吃亏,另外生产队的草堆还是他自己堆,没有一点外快和油水,纯属奉献。

家公家婆在生我妈之前,连续丢了三个不到一岁的孩子,有了妈妈之后就非常娇惯,取名祖代娣,给她认了个干娘,这样好养活些。干家婆自己没有生过孩子,结了妈妈做干女儿后,又抱养了干母舅,家在四里地外的村子。

家婆大生小生一共生了十六个孩子,最后活下一半。我妈不负众望,连着带来四个弟弟才有了大姨,很多年家里就她一个女孩,越发地惯,全家老少各个叫她姐姐,连亲朋好友都不叫她的名字,跟着家公家婆和舅舅姨姨们一起叫她姐姐。然而她惯而不娇,是能担事能干事体贴和照顾众多弟弟妹妹的老大姐。跟着家公一道到深山里砍柴,天还没亮就出门上山,带几片锅巴,手捧着山泉水,一口水一口锅巴当午饭,跑过几座山搭几个洼,整整跑一天,到天黑,一人挑一大担柴火回家。

那个年月,普遍饥饿,家公却从不让家里吃稀饭,他说,越吃稀的肚子撑得越大,米就越不够吃,吃干的反而省粮食。家婆会过日子,每次量米做饭,按人头节省着量好了,又抓回去一把米。家公能干,家婆节省,加上方法得当,家里孩子虽多却还没有太饿肚子。

家公德性特好。家婆做事慢,家公一早起来什么也没有吃就上地里干活,干了半天回来累的要死饿的要死,饭还没熟,他就坐下等着。几个最小的孩子大姨、小母舅、小姨,往他身上爬,让他抱,他左腿上坐一个,右腿上坐一个,身子中间还靠一个,他也从不发火,笑嘻嘻地左摸摸右抚抚。

家婆做饭不光慢,等半天做好了,有时候还是夹生饭,因为她总舍不得放柴火,几根柴火恨不得捉在手上烧。柴火确实难搞,有一年下大雪,家里又没有柴,可怜家婆冒雪到外面砍一点小引火柴回来,漆湿地杵进锅洞里烧,薰得烟直冒,也没什么火。

家公也不生气发火,笑嘻嘻地把夹生饭吃下去。

家婆做饭做其他事不行,做针线活却少有的好,特别是做鞋,顺底鞋、翻底鞋,我妈、舅舅和姨穿在脚上,谁见了都说好看,像长在脚上一样。

家婆的表妹家是地主,家产全部被没收,文革中没的吃,饿着肚子来向家婆借吃的,家公让家婆从快见底的米缸里挖了一升米给表妹。这事被与他搭档的公社副书记告了,罪名是“包庇地主”,家公被一撸到底,所有官位和待遇取消。那天他回到家,一脸煞白,往床上一倒,四仰八叉,像死人一样,吓死了一家人。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和没事一样,重新成为普通农民,下地干活。自此,不用外出干农活、做事迂迂磨磨的家婆每天也要和他一起扛着农具下田。

家公很喜欢我爸爸,虽然他是公社书记,我爸爸家一穷二白,抚养爸爸长大的太公太婆为人口碑又不怎么好,他还是很乐意把心爱的长女嫁给他。

二十七岁的女婿的突然去世给了他最沉痛的一击。

三年后的一天早上,刚一起床,他一头栽倒在地,昏迷过去,家婆慌了神只知道哭,二母舅让四母舅跑到千金矿告诉我妈,等我妈回到娘家,找人找板车把父亲拉到县医院,已经是傍晚。脑溢血,时间太长,抢救无效。

家公去世离我爸去世只有三年,我妈从此再不相信这世间有鬼,如果有的话,为什么这么些年,她们这么苦,这么难,这一老一少两个死鬼从来都不回来看看,从来不帮她们一下?人死如灯灭,两个最亲的人,一个那么年轻,一个也才五十多,餐餐都能吃,说没就没了。

家婆性子柔和,做事细致,可是也慢,家里家外都不是一把好手,人情世故更不练达,家公一死,天塌下来,她失去了脊梁骨。大母舅傻,二母舅身体不好,三母舅极度自私,后面四个都未成年。家里任何事,二母舅都来找大姐商量,出钱出力拿主意,我妈必须顶起来,当之无愧的长姐为母。

当年的七仙女必须成为穆桂英,护背旗直接插到了心头,演化成刺心锥,锥锥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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