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毕业到工厂报到 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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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七月六日,还有两个多月满二十二岁的陈吉,作为最后一届国家包分配和第一届双向选择相结合的毕业生,在学校规定的最后一个离校日子离开大学宿舍,拎着一个行李卷,拿着学校发放的派遣证,奔赴济南国棉总厂报到。国棉总厂这两年已经更名为济南鲁为责任有限公司,不过几乎没有人在意这个富含新时代特征的新名字,都还亲昵地叫着它叫了半个世纪的老名字,国棉总厂。
在人事部报完到,人事部那领导说让两周后来正式上班,她可以利用空档的这段时间处理个人的事,也可以回一趟老家,厂里报销来回路费。
坐火车倒汽车,陈吉回到安徽青阳水埠镇彩色水泥厂,在家里住了两周,享受最后的学生假期美好时光。
后来陈吉妈多次说,陈吉首次出远门,奔前程,到大学——陈吉妈不知道“神圣的”“象牙塔”这类词——里去,她倒没什么担心,所以看见同行的同班同学沈寒露和她妈妈母女俩抱着哭,陈吉妈却始终在笑。
然而,这次陈吉要去济南国棉总厂正式上班,临走时,陈吉妈递给陈吉二百八十元钱,说,“祝我们两人都发,”又说,“现在去上班,走上了社会,乖乖儿砸,你可要自己一切小心。”她那时候可是真的心里难受,不过,简单的陈吉,当时也没有看出来。
陈吉上大学第一次离家到异乡前,陈吉妈在千金矿的家门口马路边抓了一点土,用一块小布头包成一个小包,让陈吉带着。到了学校,陈吉不知道应该把小土包放在哪里,就放宿舍抽屉里了,不久后小土包就被遗忘而不知所踪,它肯定已经在异乡被同化为当地泥土的一部分,护卫着陈吉。这次,陈吉又换了一个新地方,可能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陈吉妈妈倒没想着再包上一包土。
与陈吉一起回到人事部听令的,还有焦冷青,大连工业学院毕业的,今年分配到此的本科生只有这两个人,都是女生,安排在一个宿舍。焦冷青二十六岁,栖霞人,一听她是与德鹏这么近的老乡,说话口音与德鹏的亲人们很接近,陈吉对她油然天生地产生了亲切和信任感。
从人事部出来,陈吉和焦冷清结伴肩并肩手拉手走着,先去宿舍安顿下来。
厂区位于凤凰山路的最北头,小清河南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整个凤凰山路和周围片区都属于国棉总厂,职工宿舍、家属院以及衍生的各种单位和机构,幼儿园、小学、粮油副食店、理发店、小饭馆、卡拉oK厅、婚介所、修车铺、服装鞋帽店、音响店、算命看相、邮政所、银行与储蓄所、医院、警务室、招待所、澡堂,等等,应有尽有,沿着凤凰山路,从南到北布满了路的两边,整个厂完全是个功能齐备的小社会。
厂区再往北,过小清河和清河北路,是北郊热电厂和山东化工厂,热电厂那几里地外就能看得见的两个大烟囱,常年不间断突突地吐着黑烟落下黑屑,和着化工厂那分辨不出成分的气体散发的刺鼻气味儿,覆盖了其下方圆几公里的楼房、道路、土地和人们。
出了厂区大门,是小清河的支流工商河,往南,过了水泥桥,沿着河边马路,左拐往东。
这条马路本来是水泥路,但年久失修已坑坑洼洼看不到整块的水泥,路面全是黑色,晴天是黑屑和黑灰,雨天是黑泥和墨水。马路北边紧贴河岸,松松的黑泥、黑野草和同样黑的河水,水面时不时泛着七彩的油光,水里面是肯定不会有鱼虾的。无论河的名字如何清爽,却没有人在河边散步,谁愿意捂着嘴捏着鼻子皱着眉头散步?不得不说,小清河,真愧对这个名字,完全是条黑臭河。
往东不到一百米,河对面马路南边是女工宿舍院,院子的铁门生了好多锈,总是虚掩着,不过,铁门关了也没有关系,因为铁门中间还有个小门,是常开着的。陈吉和焦冷清松开拉在一起的手,一先一后,抬腿迈过小门,小心注意着,不让铁锈沾染或划破了衣服。
宿舍院门在院子的西北角,进入院门往东南看去,整个女工宿舍院子尽收眼底。
右手边靠东院墙是免费开水炉,住在前面隔墙院子里的男工们也会到这里来打开水。左手边是红砖四层小楼,院门边的北楼和最里面的东楼连接形成倒 L形,围起整个女工宿舍院子的东和北两条边。楼房的前面是开放式的走廊,沿着走廊是一间间的单身宿舍。传达室就在北楼一楼靠院门处,四五个管理员阿姨,日常总是在洗衣服、织毛衣,槐花香时撸槐花,杨树花吊成“毛毛虫”时摘“毛毛虫”,都在院子里上班时间拣好洗好,在开水炉那里烫好,下班后带回家包大包子。济南人称水饺为“包子”,称包子为“大包子”,陈吉从来不知道树上的这些东西能吃,不过后来听济南人说,“味道杠赛来”。
北楼南面的小广场向前,是露天公共水池,两排各十多个锈色水笼头,背对背排列在长长的水泥池子上,等到女工们下班回来,这里总是人满为患。
几棵躯干粗壮的大槐树和大杨树,散落在院里,叶茂参天,虽然也是灰头土脸,却是叫人喜爱的,与周遭所有陈旧的事物一起,召示着院子年长的历史。
站在门口看到的场景,已经拉低了不少陈吉的认识度,与陈吉十多年来熟悉的典雅大气的校园和洁净明亮的学生宿舍相比,这里是何其的脏乱和破旧。
从传达室阿姨不冷不热的手里接过钥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上二楼,灰洞洞的楼梯,紧挨着楼梯边的一间,就是陈吉和焦冷青的宿舍。
工作之前,对未来的单身宿舍,陈吉已经憧憬了许久。
苦于高中四十多人合住,大学六人合住,在家与姐姐两人同床,陈吉早就梦想独立 拥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如果有一个小房间只属于陈吉,陈吉要像言情小说的女主角那样,把它的四面墙壁都贴上浅兰的布,天花板上垂吊透明的玻璃风铃,乳白的床头有粉红的台灯,地面铺满陈吉自己手工制作的毛绒绒的地毯和胖乎乎的垫子,每晚上床睡觉之前,陈吉抱着几个垫子躺在地毯上看书看到困得睁不开眼……。
打开宿舍门,直逼眼帘的场景,容不得陈吉插入半点憧憬。
头一件事,立刻马上要收捡废品、打扫卫生!
北边的窗户,覆盖着厚厚的数层黑旧报纸,一点光也甭想透进来,陈吉放轻脚步径直走向窗前,用力扯了一把那黑旧报纸,后悔也来不及了!“扑簌簌”!随着报纸撕裂,落下无数的黑屑,不是灰,是黑屑。陈吉错怪了以前的主人,她并不是怕光透进来,是怕黑,黑屑!虽然简易老旧的木制窗框里不缺玻璃,但是黑屑依然能从横的竖的缝隙里钻进来。
窗子上方贴着墙面,一条暧壶粗细裸露着的锈迹斑斑的铁质暖气管道,横贯东西,穿房而过。与大学宿舍和教室里隐藏在窗台下秀气的银色暖气片相比,这铁管道是如此的直白与原始。这样的外表都不算值得一提,真正让陈吉领略到它的厉害的,是三个月后入冬开始送暖,每间隔一两分钟,管道里面发出的“咣!咣!咣!”是铁匠铺里铁匠师傅使出浑身的力气抡铁锤砸铁块的金属撞击声!这声音撞响在裹着被子倦缩在下铺里陈吉的头顶上,频率固定,声调极高,响度极大,音色极差,格外震耳和震脑。陈吉不知道它的成音原理,反正是气体经过铁管道时,不知怎么样的不合适形成的。好在陈吉年青,具备灵活的适应力和顽强的抵抗力,睡的还香甜,如果换做中年后的陈吉,必定由神经衰弱升华为精神分裂。
紧靠窗下的墙面,一张年代久远摇摇欲坠的简易木制四条腿课桌,垂直桌面放置小物品是可以的,但人不可以从任何方向去倚着它,它浑身厚厚的黑屑是一个次要因素,这皮肤上的毛病,陈吉可以通过清洗打扫给它治疗,但是,它关节松动和骨胳朽烂的重危症,陈吉就治不了啦,紧靠着墙能站稳已经是它尽最大努力才能做好的事。
四张细铁条与薄木板制成的上下铺,靠着东墙和西墙,一边放了两张,可以住四个人。倒班的女工宿舍那边,一个房间三张上下铺是要住满六个人的,陈吉们这边,学生工,干部身份,一间只住两三个人。四张床上都堆着破烂陈旧的衣服、被子和箱子什么的。
南墙上一个小窗,小窗前,一个浑身长锈的落地铁制洗脸盆架子。
刚才陈吉放轻脚步走路,是因为想尽量减少惊动地面,生怕走重了,地上的灰一定会飞迸起来。一两个月没扫地了吧,那么多厚厚的灰与黑屑。
陈吉选窗边东面的下铺做自己安身之处,焦冷青选了陈吉对面窗边靠西的。
“怎么办,先打扫卫生吧。” 陈吉跟焦冷青提议。
“好。”
两人给房间里里外外揭了好几层皮,洗了好几个澡,从楼下水池提上来七八桶清水,往二楼至三楼楼梯拐弯处的公共蹲厕长长的便道里倒出去十多盆墨水,扯了扫了扔了的废物垃圾有好几个大堆。
还要添置一些生活必须品,到哪里去买呢。陈吉来的时候看见北园路上的国贸大厦,十一层,这一片区域里最高和最高档的大楼,向着那个方向附近应该有商店,有五六站的距离。
陈吉说,“等我们下去先找人问问怎样坐公交车去。”
焦冷青说,“也不远,我们走着去就行,还可以省五毛钱车费。”
陈吉有一点小惊讶,想想也有道理,“好,走着也行,顺道碰上了合适的东西,更方便买上。”
于是两人步行前往。一直走,差不多快走到国贸大厦,才买齐了香皂、肥皂、洗衣粉、晾衣架、塑料勺、铝勺、铝锅,本来她们想买铁锅,但铝锅比铁锅便宜很多。还买了一大卷搞蔬菜大棚用的透明塑料薄膜,等等。
两双手拎满这些东西,又一路走回去,这养成了陈吉以后好长时间内的出行习惯,出发前,总是要思量和权衡一下,是选择走路呢,还是选择花五毛公交车费?毕竟,未来一年的实习期内,陈吉的月工资只是一年后转正工资的一半,一百八十一块五毛。
窗户上的黑报纸已全部撤下来,窗框和玻璃已洗刷一净,沿窗框四周外侧用透明塑料薄膜全部密封起来,防风防黑屑防刺鼻气味,其实刺鼻气味从前面进门的方向也能进来,不过,在后面靠河的这边蒙上一层薄膜,心理上或多或少能获得些安慰。
封钉薄膜下方最后一角前,陈吉恋恋不舍地打开窗户,向窗外的世界投出无有障碍的最后一瞥。稳稳当当地,一只洁白的鸽子从天上滑翔而下,落在正前方的河对岸,一尘不染洁白的羽毛,与黑窗台和黑河岸形成鲜明的对照。它落下来,抬起桔红色的干净爪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停驻,张望,展翅,在陈吉仰头张望的上空,悬停了足有三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