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八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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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宝公公在惊愕之后,吁出一口又缓又长的气,但久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肖言琅并不想“拷问”这位老人家,他看向青冥,可这人完成一副“与我无关”‘“我没兴趣”的样子,仍是双臂搭膝头,视线不知投向前方何处。
肖言琅分神一瞬,想起从前瘴林山洞中,也常看到青冥这模样。
回过神,肖言琅坐正了身子,正想说话时,青冥突然就开了口。
”历经三朝,七岁入宫,曾为太皇太后宫中提灯小监。十岁,太皇太后驾崩,因不是太皇太后近侍,不必殉葬,回到内廷司。”
肖言琅仍不习惯如今的青冥主动开口,愕然青冥竟知他此刻需要一个话垫子。
他更觉得这人是不是背后长了眼,或在他心上装了——确实在他身体里装了子蛊,但子蛊不能这般厉害,通人意识吧。都得赶上祖上传下的神话故事了。
关于没有殉葬的奴才,肖言琅了解一些。
这类奴才,看着是捡回一条命,却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做的是宫里最脏最累的活,随便一个低等奴才都能打骂,忍饥挨饿,有顿剩饭都是上天仁慈。
还不能寻死。
奴才自戕,亦牵连九族。
肖言琅道,“本王记得,你没有亲族。你出生的村落,在你三岁时,因一场瘟疫而消亡。幸存的村民流散,你的父母死在途中,自此你成了孤儿,四处流浪。”
“王爷查过老奴。”八宝公公终于开口。
“是以,公公可愿回答本王的问话。”
枭卫在旁,真想逼供,有得是办法。
——这也不是多难回答的话。
八宝公公答道,“奴才护主,是本份。”
肖言琅道,“公公历经三朝,万事看得透彻,应知本王即使身在东宫,也绝非未来的储君。护本王这样的主,相当于自毁前程。”
“老奴年迈,恐前程远过寿数。”
“如此,公公更不必对本王费心。”
八宝抬眼看向肖言琅,眼周经岁月留下的沟壑里,藏尽了风霜。可眼中,却是难得的温情:
“报,一饭之恩。”
肖言琅疑惑,下意识看了一眼青冥,却见那人仍是无动于衷,当真一点没在听,不感兴趣。
而肖言琅已然猜到,这一饭之恩,是要报于何人。
他起身,将八宝搀扶起来,又拍了拍八宝手背,“本王既能当面与公公说出绝非未来储君这般话,也请公公明言,但说无妨。”
八宝连连推却肖言琅搀扶,弓身后退几步,又朝肖言琅行一拜礼:
“老奴没有亲族,是以自戕也不过一己之过。自太皇太后崩逝,老奴过了足足三年不人不鬼的日子,若无那一碗偶然冲撞而幸得的恩赏,老奴早做了西殿后老树上的一缕吊死孤魂。”
那日大寒,飞雪下了得仿佛要将人活埋,八宝记得那日,是因那日是新年,宫中喜庆,四处都挂着红灯结着红帐。可这皇宫在八宝的眼中早已没了丝毫生气。
奴才们都等着领新年恩赏,没人注意到他,一个人孤独地走向荒废的西殿。
他身上穿的是三年前的袄子,雪风从四面八方涌进来。脚下是三年前的一双夹棉靴子,踩进雪里,雪水湿进里子。
还没有走到西殿,他的脚就已经冻得没有知觉,身上每块骨头都灌满了夹雪的风。
他很多天没有吃饱,馊水里捡不到果腹的食物,就这样倒在皇宫西面,几乎无人过往的一角。
再晚一些时辰,他就会被风雪活埋,成为一缕雪下冻死的孤魂。
八宝笑着落下泪来:“奴醒来的时候,只当是下了阴曹地府,还奇道,这地府里头,居然有宫娥装扮的侍女,伺候老奴这样的孤魂喝粥?直到那暖粥喂入口,暖了老奴的心,老奴才惊觉自己仍活着。
是淑太妃从雪地里救了老奴这条贱命。”
八宝说完,已泣不成声,他哭得那么悲伤,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他跪伏在地,全身抖得厉害。
肖言琅知道,这一拜,不是给他,只是通过他。
肖言琅再度将八宝扶起,抬袖想给八宝擦拭泪迹时,身旁突然递来一方素净的帕子。
是他的帕子。
肖言琅略显疑惑地看了一眼青冥,接过帕子。
青冥压根没接他眼神,又坐了回去。
肖言琅此时也顾不上这些,只用帕子给八宝公公擦眼。
八宝公公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公公怎知,是我?\
但八宝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娘娘将老奴送回,就凭是娘娘身边的人将送老奴回内廷司,也无人再敢欺辱老奴。只是老奴一直想报淑太妃的恩情,想伺候娘娘,却始终不得娘娘恩准。
老奴为示忠义,也曾多次自作主张为娘娘行事,依然不得。”
八宝笑了笑,笑得真心,并不为自己手上那些腌臜事而觉惭愧。
历尽人间地狱苦,何来悲悯示人间。
“可世事难料,娘娘母族常山薛氏因夺嫡之故,蒙难没落,宜王被贬后又惨遭毒手。老奴心忧娘娘又无能为力之际,娘娘托人来找老奴——
娘娘说,她救老奴,是一时善念。若得回报,便承情。若不得,也是常情。
娘娘说,若老奴真想报那一碗米粥的恩,就作她给日后留的一条活路,但从此之后,老奴便不可再与她或她身边人再有任何明面上的来往。
老奴彼时并不懂这话的意思。”
当年八宝不懂,如今的肖言琅已然明了。
八宝说,“宫中老人不多啦,曾在淑太妃与先帝身旁服侍过的,要么病死,要么获罪而死,要么……没有任何缘由莫明就死了。
姝妃娘娘身边的人,也都全部换过。
老奴都看在眼里。
王爷,姝妃产子那日,老奴便等着,盼着,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在近前伺候王爷一遭,也算了了老奴此生残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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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大殿内久无声响。
八宝似陷入久远回忆,失了神。
肖言琅站在八宝跟前,一动没动。
不知站了多久,忽然一阵极是短促的木器磨擦声,随之肖言琅的膝弯突然被什么硬物轻碰了一下,不自觉地就坐了下去。
是张圆凳。
肖言琅稳了稳猝然坐下歪倒的身子,愕然回头。
青冥仍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坐在原处。
八宝也醒觉,忙请罪道,“老奴该死,竟叫王爷站了这般久。”
肖言琅朝八宝笑着,话却是说给青冥听的,“本王去给公公拿张凳子。”
话音未落,八宝腿边就飞滑过来一张六角圆凳。
八宝一脸震惊,他这双老眼昏花,压根没瞧见那位冥大人的动作,这凳子也仿佛是突然之间,半路出现飞来他脚边的。
肖言琅心里偷笑,扶八宝坐下。
八宝自然推却,却却不过肖言琅坚持,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坐下之后,八宝又抱手行,“请王爷恕老奴无礼。\
“公公有话,请讲。”
想了想,八宝又要起身来行大礼,肖言琅硬生生给人拽回来,”你给本王坐好!”顿了顿,肖言琅又说,”有什么话,直接与我说便是。”
突然换了自称,又叫八宝惶恐。
八宝又要站起来。
肖言琅“诶”了一嗓子,刚想拉人就愣住——
八宝脖子上突然横上未出鞘的望舒刀,惊得八宝脸色白了一瞬,乖乖地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