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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世间于我全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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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陈半鲤与姜淮宁的第一次相见以来,除了那个晚上他曾在她眼中看见过生动的情绪,余下的时候她的眼中总是波平似水,淡然到世间似乎没有什么事能改变她的心志。

一直到此刻。

姜淮宁檀口微张,失血至灰粉色的嘴唇呈现出一个很没有形象的弧度。陈半鲤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惊愕、意外、疑惑,但那疑惑显然不是针对他所说的话的。

她垂下如帘的睫毛,沉默了一会。终于她抬起头来,轻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陈半鲤本不想回答她,但想了想还是说道:“你出来的太快了。”

这说的是他遇刺的那个清晨,当他去敲姜淮宁的房门时,仅过了很短的片刻她就推门而出。那样短的时间完全不够她穿衣服梳妆,但是足够她吩咐一件事。

比如让人去某个房间抢先杀死某个人。

“我数了一下,从我的房间门口到你的房间门口大概五十步,大概需要三十息。而你用了足足五十四息才走完那段路。”

“你从一开始就怀疑我了?”

“差不多。”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陈半鲤想了想,道:“宁君夜的态度太奇怪了。如果你与他真的像表面上那样不和,那你没有任何道理让他加入这次任务。”

“原来是这样啊。”姜淮宁看着面色平静的青衣少年,心情复杂。

“那我只能理解为,他的态度是为了掩饰某些东西。你让颜柏生前一天故意与我发生争端,然后让宁君夜表露出对我的敌意。这样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人会怀疑你,只会觉得和宁君夜有关。宁君夜今天没有进入这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姜淮宁没想到他连这件事情都注意到了,神情微凝。

“因为他根本就对这里不感兴趣,甚至他有可能早就从某些渠道得知这里其实是连青的洞府。”陈半鲤摇了摇头。“这样说来云乐县的县令也有问题。”

“我说的对吗?”

姜淮宁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对。”

云乐县中有问题是她在进入到这里后才想到的,

“那么请问,殿下为什么要杀我呢?”

又是沉默。

天光照下,炙烤着路上的碎砾和灰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良久,姜淮宁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出现在京都的时机太巧了。我的天赋血脉让我对神识非常敏感,正巧那天你出现在了我的马车前,让我感知到你的神识的特异之处,正巧我因为某些事情一直在追查神识方面的问题,这一切都显得太巧合了。如此想来给你安排行程的那人就是想让我看见你,他知道我在追查某些东西,于是把你放在了我面前。”

这次轮到陈半鲤沉默。

“正常人的神识由其先天神魂决定,故而除了极少数神魂血脉特异之人,大部分人的神识特性其实殊途同归。但你不同。我很确定你没有天赋血脉,因为你的神魂就是普通的人类神魂,没有任何特殊色彩。但你的神识拥有着远超于强度的凝练程度,凝练到游心境的人都远远不如。这不是什么先天特异可以解释的,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相信你应该知道。”

他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说你一直在追查某些事情,是什么事情?”

姜淮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自闻人沁被传送走到此刻并没有过去多久,但这场对话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

沉默有时候是无话可说,有时候是说不出口。

陈半鲤很讨厌这种沉默,寂静地让人感觉很是孤单。

但他还是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声音微哑开口道:“施家此次有一名女子前来,你知道吗?”

施百合是当代施家家主亲弟弟的女儿,姜淮宁自然知道。

于是她明白了陈半鲤的沉默。

陈半鲤转过身去,抬起头盯着不真实的天空,声音平静到几乎呆滞道:“继续。”

下一刻一道涟漪在他面前荡起,他走了进去,再也没有回头。

漫天流光摇曳,美丽之中是森然的杀意。无数光流轰击在青色光罩上,泛起的涟漪仿佛无数朵莲花开在了光罩之上。

无心的脸色苍白,就算他十六岁见照后境,是人族不世出的修真天才,就算他禅心如水,真元浑厚至极,精通无数佛法,但他毕竟只是见照后境。净土是佛教中极为强大的守御法门,消耗自然极大,何况他还要护着那两名寒山书院的书生,澹台河的焦土大阵自有循环,隐合天地真气运转规律,对他本身自然也是有消耗,但要远远小于无心的消耗。此消彼长之下,眼下的局势此时仿佛玄教神话中那个在山坡上推着巨石的巨人,只待他脱力倒下,无心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走向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结局。

澹台河站在数道光流的守护之中,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但他的眼神并没有放松,而是紧紧盯着青光中面色仍旧平静的无心。他自然不会认为局势就会这样发展下去,无心是大祭司点名要杀的人,虽然年轻的有些过分,但绝不可能就这般好杀。

他的心神始终放在这座大阵之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都会沿着那些光流反馈到他的识海之中。光流不断轰下,某一刻,也许是当左边那名书生握住袖中的法器,准备放手一搏的时候,他的眼神忽然一动。

自然不会真的是因为那件法器的气息,而是在他的感知里,焦土大阵的某一处的数道光流突然扭曲起来,形状仿佛水面上的涟漪。

怎么回事?

他的神识迅速落到那处,接着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一名神色漠然的少年出现在了那处。他衣衫略有破碎,沾着些鲜血,看着很是狼狈,但又偏偏没有狼狈的感觉。

无论是狼狈,或者整洁,终究是普世的形容或者修辞。但那名少年此刻给人的感觉已不在世间。他站在那里,却又好像不在那里。

或许是因为他的神色太过漠然,仿佛亿万年后的冰原,毫无生机,只有朔风自冰面之上刮过。

看着这少年,澹台河的神色逐渐凝重。此次进入连青洞府的魔族之中,他的修为最高,神识也是最强,相较于其他已经死去的魔族,他隐隐感受到了那少年单薄身形下近乎海潮般汹涌不息的狂暴真气,那真气的强大与狂暴让他暗暗心惊。

这少年看相貌与那无心差不了多少,人族年轻一代何时出现这种强者了?仅看真气雄浑程度他已经有游心中境的水平,更不用说那真气无比压抑,仿佛暴风雨前几乎要压到海面之上的厚重乌云,蕴含着让他神色无比凝重的狂暴气机!

他想到了大祭司说过的那个陌生的名字。

好像是叫...陈半鲤吧?

但他不是就定魂初境的修为吗?

不待他思索更多,沧溟剑已经出鞘。陈半鲤单手举长剑过顶,剑尖遥遥指天,幽蓝的剑身反射着无数流光,美丽诡异,下一刻那无数流光忽然开始燃烧,化作了最狂暴的光与热!

自然不是焦土开始燃烧,而是那柄剑,北冥玄铁所铸的剑身在此刻仿佛突然开始融化。

不,那不是融化,那是某种超越物质转化过程的玄妙升华,无尽寒气一瞬间化作无穷的热量,于漫天流光中点燃了一轮太阳!

流光再美丽,终究不过仿佛漫天繁星。

繁星之光,焉能与皓日争辉?

无心也注意到了异变,就连那两名书生也注意到了,焦土所化的暗沉天幕开始燃烧化作灰烬,灰白色的天光重新照耀下来。

发生了什么?

他们看向光明传来的方向。

他们看见了一轮太阳。

无数吨如水银般涌动的金色液体翻涌着摧毁了整座大阵,那液体是跳跃的,仔细看去竟是被压缩到极点的金色光焰,无穷无尽的光与热咆哮着占据了整片天地,狂暴到极点的剑气最深处是无比冷酷漠然的光明意志!下一刻焰海涌来,天地间仅剩无尽的光明!

生命的最后一刻,澹台河静静看着那片焰海,想起了一个故事。

他通读天下经籍,对人族的国教自然也是极其熟悉。玄教信奉光明但不相信冥冥之中或许存在的神明,他们认为修道的尽头便是光明。这里的光明不是具体的某种存在,而是凌驾于生命存在之上的绝对意志,代表着最极致的神圣和庄严。但他们的教义中仍然有不少神话故事。

其中一个故事里,光明用了七天创造整个世界,第一天,祂用太阳的火焰焚烧了大地上的一切,然后开始创造万物。

陈半鲤施展的这一剑,便是万物光明。

玄教真剑第四式。

下一刻光焰海洋涌来,一切化为虚无。

陈半鲤静静站在原地。下一刻他的脸色骤然苍白,一口灰白色的鲜血喷出,落到地面上瞬间凝固。

无心静静看着他,终于变幻手印,散去青色光罩。

“啪”的一声,陈半鲤踩碎了一块灰砖,单膝跪到了地上,剧烈地喘息着。玄教真剑五剑皆是高妙强大至极,非无衡境界的大强者无法使用,第五剑已经多年不曾现于世间,第四剑便是玄教正统中最强大的招数,哪怕陈半鲤从不知何处获取了极其强大的真气,先前为杀慕容全月强行用出的第二剑和第四剑已经开始吞噬他的生命本源,阵阵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无力感不断袭来。他的脸色呈现衰败的灰白色,如瀑的汗水流下,却很快便流干了。

那不是他的身体恢复过来,而是他体内的水分已经被蒸干了。

再这样下去,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结局,就是从春天开始就出现在他人生尽头的那片浓重的夜色。

他喘息着,眼前的世界愈发模糊。

就这样了吗...

最后一个念头生成,无边的黑暗涌来,他没能感受到地面的粗糙不平和尖锐碎砾,直接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然后,不待无心和那两名书生上前,地面上荡起了一圈涟漪,他的身体仿佛沉入水面般沉入了地底,消失无踪。

眼前是陈半鲤有几分熟悉的一方灰砖砌成的莲池。但这灰砖不是那座城市里满是破败意味的灰白砖头,而是表面光滑的古朴石砖,隐隐透着极清洌沧桑的意味。

他上次见到这方莲池,是在连青的回忆里,那个中年人说他代师收徒,对连青的品行多有赞赏。但现在知道了他们的身份,这一幕在陈半鲤眼中便多了不知道多少含义。当代玄教教主,师门自然是玄教正统,他看见的也就是玄教正统的传承,这方莲池一下子透出了不少别的清贵意味。

还是那两个人站在莲池前。只是这次,是连青背着手站在池前,看着清澈的池水中娇嫩美丽的莲花,玄教教主站在他背后,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两人没有对视,皆是沉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玄教教主轻叹一声道:“真的要这样做吗?”

连青沉默不语。

看着他,玄教教主继续说道:“生死有命,我们修行就是为了尽力改变这种宿命,但当它已经到来,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最后平静。”

“《光明新赋》第五章倒数第三句。师兄,我用了三年时间按照你的安排学完了光明三百卷,凭此从游心一夜入无衡,都说我是修道天才,是玄教未来的希望。”

嘴上说着有自夸嫌疑的话,连青的神色却是无比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你说修道是为了改变命运,我相信这句话,并为之付出了很多努力。可为什么当我抵达修道巅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呢?”他转过身,看向神色复杂的师兄。

他是在问话,但却不是在问他的师兄,就像他现在是在看他的师兄,眼睛却落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边是北方。

北方是他的家乡。

再远的北方呢?

那里有经年的风雪,有千年的冰原。

“流云千年,大修真者亦能拥有千年寿元,但我们活着不能真的像流云一样无所依无所去。我们在找寻生命意义的过程中,会拥有无数关系的集合,来自于我们所爱的和爱着我们的人。”玄教教主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眼睛,缓声道。“这样一个过程中必然会伴随着无数的得到和失去,未来的生命里你还会经历无数次。”

“那么,我们修炼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追寻大道,实现心灵的自我救赎。”

“如何救赎呢?”

“光明会给予你答案。”

“《光明源赋》第一章第一句。”连青看着他轻声道:“你看,就连师兄你也只能从经卷里寻求答案,没法给出自己的回答。”

“你想有一个自己的答案?”

“我想去找一下。”

连青的师兄看着相貌依旧年轻如故,眼神却已然苍老的他,眼中蕴着怜悯和悲伤,没有再说什么。

天光照在池边的细柳嫩绿的枝条上,反射着明亮的白光,充满着生命的韵味。

冬天凋零的叶子,春天会重新抽出新的枝芽,年复一年。

但离开的人,该怎么回来呢?

一切突然远去。

陈半鲤从梦中醒来,但没有睁开眼,先前两剑带来的后遗症还在源源不断地燃烧着他的生命本源,带来的疲惫感让他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接着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他已经有几分熟悉。

因为他已经在梦里听过很多次这个声音了。

那个声音略带沙哑,很轻。

不是轻声的轻,是轻盈的轻,是万物不系于心的轻,这样的轻透着一种极度疏离的意味,好像他与这个世界已然全无联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那个声音说。

“你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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