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六年前与十六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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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平三年。
小安府,清塘镇。
如同它的名字一样,这里有一个清澈的池塘。清澈的池塘无疑是乏味小镇极重要的景色,细碎的星光洒在倒映墨色的池水中,如一块璀璨的黑曜石镶嵌在青灰色的镇子里。
但林余墨觉得按照它的大小,应该叫湖。或许以前这里是池塘?他漫无目的地想着这样或那样的无意义事情,以期转移注意力。
因为他现在很紧张。哪怕他带着几十号精锐,而他自己在这里也算得上有名的高手。但他清楚,在对面那个人面前,几十号,或者几百号,连同他自己,都不过是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真的是神仙人物啊。
林余墨看着对面,忍不住想。
对面那人确实是天下有名的神仙人物。他容貌清淡,眉眼间极淡又极深的疏离意味让他本来俊美的容颜添了险峻,恰似一幅用墨俭约的初冬山水。他的双眉细长锋利,如山水里极写意一笔远山,只是它们现在微挑着,冲淡了几分寒意,但这并不能让林余墨一行人缓解哪怕一丝紧张。就在这时,他开口了。
“我说,你们不会觉得自己能挡得住我吧?”
他像个采蘑菇的小姑娘一样背着个大篓子,修长的手里握着根把柄被削的极干净的木棍。
他当然不是采蘑菇的小姑娘,篓子里也不是蘑菇,不过倒确实是他从山上捡回来的东西。
篓子倒是采蘑菇的,是他从山下一户农家顺过来的。不过他给那家农户留了块碎银。此时农户的汉子正捧着这块碎银,茫然四顾。一块碎银可是能买几十个筐子了。
他懒洋洋的看着林余墨一行人紧张的样子,突然一笑,北风酷而不烈,天光缭绕,这样那幅山水画就又动了起来。他探出手里的木棍,轻描淡写的点了一下。动作很随意,就像稚童学画时候的乱涂乱画。林余墨一行人却在此时脸色大变!
他以此生最快的速度举起长剑,横亘于身前。其余人也是差不多反应。有几丝极其渺然的气息飘出,像是春风里柔软的柳丝。
柳丝温柔的拂来,却在触及剑阵的一瞬间霎时间爆发!呼啸如海浪的狂澜轰击着剑阵,夜晚微燥的空气一瞬间被撕碎,尖啸肆虐!
待到烟尘散去,林间已不见了人影。
林余墨沉默的看着手中这柄不比百器榜中差多少的名剑破碎,知道对方已是留了生路。
“回去吧。”
他说着,转身望向远处的山峦。
群峰如聚,在夜色下沉默不语。
清塘镇最好的客栈。
一间房间里,先前那人微斜着身子坐着,看着篓子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婴儿。和其他婴儿一样,头大身子小,两只眼睛紧紧闭着,两只小手紧紧捏着,不知道在攥着什么东西。要说有什么不同之处,就是他太安静了。从被他发现扔进篓子里到现在,未曾醒来,也没哭过一声。
白数静静的看着婴儿,修长的食指在剑柄上轻敲,带有某种奇特的韵律。动作过了很久才停止,他眉间却添了几丝困惑。
先前他以剑算,他能窥见代表命运的星空的一角,却竟是窥不见这婴儿的一丝命数。
他更疑惑的是先前阻拦之人境界之低,衬托得郑重其事拜托他的人像个笑话。不过很快,这些疑惑都被他收进了眼底深处,面色复归平静。
“可怜的孩子啊。”
这句感叹极短,这就让这句话多了几分冰冷,像是句断语,但并未掩住他话里的怜悯。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看着夜色里深青色的镇子。
夜晚的清塘镇如同一个穿着干净深青色布衫的小姑娘,未必眉眼如画,但很可亲。
可亲,便可居。
他站在窗边,那幅山水画已经寂静。
十六年后。
熹平十九年的一天。如同它的前一天和更前一天一样,没什么不同,仙人们的白衣仍然不染纤尘,昭阳殿上的那只獬豸仍然雄赳赳气昂昂的看着皇城外的青山,清塘镇也仍然是青灰色的。但往后许多年,会有人或感慨或恼怒或欣喜的记住这一天,一些事或一些人从这里发生了,然后,像是通俗小说里说的,历史的车轮开始转动。但至少,在这一天当下,清塘镇仍然很平静。
但有一块地方不是。
一道青衣身影以难以想象的矫健身姿闪过人群,或攀爬或跳跃,在集市里如梭鱼般前行。这种梭鱼很灵活,是清塘镇的渔夫最不喜欢抓的鱼,但它的肉质又很鲜美,就像造物主的恶趣味一般,鲜美的肉和顽强的求生欲被捏在一起,让它在集市上的身价颇为不低。梭鱼们为了生命才游得那么快,青衣少年呢?
很显然也是。
在他的身后有另一道红衣身影,高速奔跑下荡起的红衣如同绽放的杜鹃花,却又没有杜鹃花那样静美,透着一股凛冽。这股凛冽像是一把钢刀,将温柔的春风搅得粉碎。而这把钢刀下一个要绞碎的目标呢?不言而喻。
陈半鲤飞快拭去额头上出现的汗水,咬着牙往前奔去。少年容貌清秀,五官柔和,但眉毛很英气,很锋利,只是现在它们狰狞地挑着,毫无美感可言。他奔跑的原因倒也很好理解,甚至可以说很常见。
他忘写作业了。他在逃跑。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算常见,毕竟一般忘写作业夫子顶多罚抄典籍,或者面壁思过,或有皮肉之苦也并不严重。而他面临的,会是一般孩子难以想象的大恐怖!
生死间的大恐怖令这个惫懒的少年爆发出极强的速度,但很遗憾,双方修为差距过于巨大,片刻后,他的师姐白小洛便薅住了他的后衣领,如同勤劳的渔夫终于抓住这条狡猾的梭鱼。陈半鲤如同上岸的鱼,无力的被师姐提了回去。
“师姐,师姐,给我留点面子。”
“闭嘴!”
他就这般被提着,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平日里按白小洛的性格,一顿揍是少不了的。可今日她虽然表情狰狞—这是他自己想的—却没有为他展示游心境的强横力量,只是沉着脸,把他往回提。他眼睛转了转,开口道。
“师姐,是师傅又吩咐什么新任务了吗?”
“...没有。”
“那是镇上的戏园子票没抢到?还是鲍家的鲜花饼卖完了?”
“都不是...给我安静点!”
虽然白小洛声音很恼火,但陈半鲤没有闭嘴。
毕竟,如果闭嘴,他就不是清塘镇各家黑名单常驻第一名了。
思来想去,他突然灵机一动,莫不是师傅效法近日推出的教育法规改革,身体力行禁止体罚?思及此处,他对提着他的师姐沉声说道。
“师姐,你打我吧。”
“?”
“求你了师姐,你打我一顿吧!”
这次白小洛没有说话。
陈半鲤心头一沉。难不成她真要打?就在他暗地里咬牙的时候,却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
“你...喜欢被打吗?”
他看着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恐惧看着他的白衣女孩,沉默不语。然后他就被拎走了,春风里白小洛的身影像极了收获丰富的渔夫,提着一条死掉的梭鱼。
待到他被提回家后,垂头丧气仿佛一只战败的公鸡。还不待他说话,他就被扔到了师傅房间门前,然后白小洛就转头离开了。
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站了起来。还不待他敲门,门就开了,他便走了进去。
房门在他身后关闭,仿佛隔绝了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