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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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山农似乎猜到袁西在想什么,他微笑道:”文溪,一晃十数载,不知何时我们才能一起去石邮村再看一次傩戏?我要感谢傩戏,这些年每当遇到挫折时,我耳旁总是会想起傩班的锣鼓声,那样急促那样激烈,我全身又会再次充满力量和斗志。”
“表哥所言于我心有戚戚焉。这几年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力量支撑着我度过了抗战最艰苦的日子,而且坚信抗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后来我看到弟兄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呐喊着冲锋时,我眼前出现了八位伯的身影,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们的血脉里其实一直隐藏着一种力量,它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每当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就会在每一个中国人的身体里觉醒,引导我们消灭一切企图征服中华民族的外来侵略者。“
“说得好啊,文溪,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曾山农赞道。
见两人谈得正欢,团长朝曾山农挤挤眼,露出诡异的微笑道:“政委,你们是亲戚?哈哈,那事情就有转机了。你和袁连长好好聊,我还有事先走了,等着你的好消息。”说完他带着战士们离开了。
曾山农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他又问袁西:“文溪,你怎么也当兵了?我记得小时候你看人杀鸡都会被吓哭。”
袁西笑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为了打鬼子呗,鬼子一来中国哪里都不得安生,大家没有办法读书、没有办法耕种、没有办法过日子,必须赶走他们。对了,表哥,石头也跟着我当兵了。”
石头曾跟袁西一起去过曾山农家,认识这位表哥,他一脸惊喜地对曾山农施礼道:”表少爷好。“
曾山农拍了拍石头的肩膀:“石头长这么高这么壮了,嗯,我刚才还在想这位壮士是何方豪杰,没有想到是自家的石头。”
他乡见故人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袁西问曾山农:”表哥,这十几年你都去哪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家里人都想死你了。“
曾山农道:“说起来话长,那年我少年意气,瞒着父母偷偷离开家参加了红军,部队看我有文化,让我当了连队文书,我先后参加了三次反围剿,算是命大,负了两次重伤都没有死掉。后来随部队长征到了陕北,1937年红军改编成了八路军,我在129师第386旅担任连指导员,八年抗战侥幸未死,现在我任陈谢兵团太岳军区第一旅二团团政委,还是陈赓司令员的部下。文溪,也说说你的经历吧。“
袁西摇摇头说:”表哥,我的经历可不及你精彩,我38年离开学堂,考取了黄埔军校桂林分校,40年毕业先是分配到了江西保安团第十团,我不想躲在后方苟且偷生,就想办法离开保安团去了第十军,参加过几次大的战役,但碌碌无为,第十军衡阳战败后重建,抗战胜利后又被改编为第三师,我也就到了第三师,然后就被你们俘虏了。我现在只是个连长,也不及表哥你,已经统帅一个团了。“
曾山农惊道:”第十军,泰山军?表弟,你就不要谦虚了,国民党那么多部队,我就佩服两支部队,一个是第74军,一个就是第十军,抗战时期他们都打了不少漂亮仗,特别是第十军,他们以弱敌强、以寡敌众,在衡阳坚守了四十七天,打出了中国军人的精气神,鼓舞了全国军民的斗志,实在是了不起。不过,我可没有想到自己的表弟会在这支英雄的部队,文溪,你有时间可得给我好好讲讲你的战斗经历。”
见自己少爷这么低调,石头有些不满,他插话道:“表少爷,要听第十军的故事您找少爷就对了,第十军打的每一场硬仗他都参加了,打死的鬼子数都数不清。”
李友春笑道:“我们石头平时不爱说话,可要是表扬起连长来,那也是马桶沿上镶黄金--嘴好着呢。”
石头反问道:“友春哥,我说错了吗?”
“没有,可是石头你怎么就听不明白,你在表扬你家少爷,我在表扬你呢?”李友春一本正经地说道。
“有你这么表扬人的吗?比骂人还难听。”
曾山农在军中多年,知道定是两人关系不错,才会彼此开玩笑,他笑道:“哦,要是文溪不肯讲,到时可能就要麻烦石头了。”又问袁西道:“姨夫和姨妈他们还好吗?”
袁西脸色一暗:“我三个月前收到父亲大人来信,他说精神尚可,只是陈疾缠身,每日只能静卧在床,家中事务全靠母亲操持,父亲还问我国战已经结束,为何还不返乡?后来兵事倥偬,居无常所,就没有再收到他们的信件,也不知他们现在如何。”
曾山农安慰道:“姨夫身体向来不好,但他宅心仁厚,且多行善事、福泽乡里,定会有好报,姨妈又是极其能干之人,有她照顾姨夫,我想应无大事。”
袁西说至内心柔软处,不由得眼含热泪,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知如何回答,曾山农沉默半晌,又问道:“表弟,你可知我父母现在如何?”
袁西擦去眼泪,回答道:“41年我离开保安团前,回了趟家,恰好姨父带着二表哥来家里做客,姨父的气色还好,只是白发渐多,姨夫说姨妈身体也还好,只是想着山农表哥,日日流泪,把眼睛都哭坏了。姨父听说我要上前线打鬼子,还特意叮嘱我留意你的消息,没有想到六年后天可怜见我才遇见表哥。”
曾山农两眼微红:”我实在是不孝啊,让父母如此记挂。我又何尝不是日日夜夜思念着他们,只是军务繁忙,国共交恶,无法去看望他们。“他沉默良久,低声吟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袁西看着眼泪簌簌落下的表哥,低低唤了一声:“表哥。”
山农发觉自己失态,连忙收拾心情问袁西:”文溪,你现在有什么打算,真的准备回家么?”
袁西坚定地回答道:“是呀,国事已了,我打算回家服侍父母以尽孝道。”
曾山农说道:“你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我也不再劝你,我本来应该和你一起回去的,只是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等到全中国解放的那一天,我一定解甲归田堂前尽孝。文溪,从这里回南丰,路途遥远,路上又不安全,你要多加小心。”
袁西点点头:“表哥你放心,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只要能回家,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累,我都经受得住。”
曾山农拉着袁西的手,深情地说:“文溪,回去后一定要去趟康都,告诉我父母,我一切都好,请他们放心。”
袁西重重地点点头:“表哥,你放心吧,回去我一定告诉姨父姨妈,表哥不仅活着,现在还当了共产党的大官。”
曾山农说道:“拜托了。文溪,你们早点出发吧,我送送你们。”两人顺着村道一路前行,不时说起儿时往事,不胜唏嘘。
祝王寨是个比较大的村子,约莫有五百余户人家,由于地处平原,又是匪患严重的地方,为保安全,村子周围修筑了高达三米多寨墙,不过由于历经战乱,寨墙早已残缺不全。寨墙外挖了一条深达一丈、宽有丈余的壕沟,沟里有些积水,深浅不一,只是天寒都被冻成了冰,一眼望去好像一条弯曲的银带环绕着村子。
行至村口,已经是另一番天地,只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原来是祝王寨及附近的百姓知道今天解放军释放俘虏,想着赚取俘虏身上的两块大洋,就地支起了桌椅板凳,因陋就简做起买卖,倒也成了临时的集市。
集市上,有的人在卖鞋子,一堆大头鞋乱七八糟摆在地上,还不是成双成对,似乎右脚鞋多些,有的鞋面上黑黢黢的一块,不知道是被火烧过的痕迹的还是血迹,一看就是从死尸脚上扒下来的直接拿来卖的;有的人在卖各式衣服,棉袄、裤子、褂子、裤头什么都有,估计也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真不知道有哪个敢买;还有几个小脚老太用破瓦罐盛着冻柿子、干瘪枣子、生花生摆在地上,自己则凑在一起,家长里短地聊着天浑然不顾天寒地冻的“一九”天气。
正经一点的是那些卖粗粮煎饼的,用笸箩装着放在长凳上,明明天冷见不着大头苍蝇,冰天雪地也不见大风扬沙,还在笸箩上面盖着块看不出来颜色的花布,几个俘虏也不嫌脏,正站在摊前和摊主讨价还价。煎饼摊不远处支着口大锅,锅上叠着几个蒸笼,几个军官正捧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小心翼翼地吃着,一个矮胖子站在锅前正卖力地拉着客:”老总,这天寒地冻的,吃口热乎的暖身又暖胃,你来几个包子?保管不会耽搁你时间,吃了俺的包子身子暖和了,这走路也有劲了不是能更早到家?”
经过这个自发形成的集市时,袁西的视线被一个摊位吸引住了,摊主是个老汉,正蹲在地上吸着旱烟,这个摊位同样简陋,一块破布往地下一铺,上面零零散散摆放着几样物件,有打火机、有纪念章、有装帧精美的笔记本,还有几张相片。袁西的目光定格在一张相片上,他停下脚步,蹲下身,拾起那张黑白相片,相片里一个英武的上尉军官笔直地站着,嘴巴紧闭,眼睛深邃地望着前方,他的双手扶在一位姑娘的肩膀上,姑娘穿着花布裙子,端坐在椅子上,她眉目清秀,脸带笑容,一副幸福的模样,相片底部标注着日期:民国四十四年仲秋于桂林。
袁西拿着相片的手开始发抖,嘴角也轻微抽动,曾山农察觉出异样,问道:“文溪,怎么,你认得他?”
袁西颤声说道:“表哥,他是我军校的同学刘明,没有想到,他没有战死于抗日的战场,却倒在了内战的战场上。”
他身旁的石头哽咽地轻呼了一声:“刘明哥。”
当年在桂林,石头和刘明的关系最好,刘明性格直爽、心思单纯,没有因为石头是袁西的跟班而瞧不起他,总爱和石头聊聊天,到厨房打打下手,偶尔也让石头传授他几招武艺,石头是那种你对我好,我会对你更好的实在人,心里自然把刘明当成了好朋友对待。
袁西自打军校毕业,由于通信不便,和军校同学的联系就不多,平时也只是和彭胜辉、黄望乡等人偶有书信往来,几乎断绝了刘明的消息,今天看到相片才知道刘明果真是守信践诺之人,他真的于抗战胜利后回到桂林迎娶了桂兰,想来他们是极其恩爱的的,相片里桂兰的笑容发自内心,那么灿烂。
曾山农轻叹一声:”可惜呀,英雄没有死得其所。抗战刚刚结束,国家急需休养生息,奈何国共两党又开内战,兄弟相斗,无非是主义之争,却百姓遭殃,将士蒙难,真是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袁西惊讶地看着曾山农,他没有想到这番话会从共产党的干部口中说出,不过他很快就释然,经历了八年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渴望和平,不希望看到内战爆发,他蹲下身子问摆摊的老汉:”老伯,请问这张相片你从哪里得来?能不能转让给我?“
老汉抬眼看了一眼他,美美地吸了口含烟,慢条斯理地说道:”这几张相片是俺不久前在许昌城外捡着的,一起去的人他们只顾着捡拾衣服、鞋帽,俺想这些娃娃走了,应该有人给他们家里报个信吧,还有这姑娘,趁着年纪轻还可以重新找户人家,寻个出路,免得牵肠挂肚,耽误了一辈子。俺就一路摆摊过来,俺寻思总能遇到认得他们的人吧。你既然认识他,那就是缘分,相片你拿去,不要钱,不过得麻烦你和他家里人说一句,人已经走了,记得明年清明给他上柱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