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过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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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柳寨子庄,苏阳就来到医院,这次战斗重伤员比较多,医院一片忙碌。陆医生直忙到晚上十二点,又把苏阳叫到办公室。
苏阳也是一直在医院帮忙,像个护士一样,身上蹭了许多血迹。
陆医生表情沉重的说:“有几个重伤员不乐观,回来就已经感染了。我们连磺胺都没有了,只能用酒精,只能是表面消毒,一旦感染,就全靠自己的抗体了。可他们伤势严重,体能虚弱,就怕是挺不过来。”
苏阳表情木讷,每次战斗都是这样,药品不够用,许多伤员就是因为没药而牺牲,每次作战都有计划搞药,可搞到的药能给危重感染的伤员消炎的少之又少。现在就是把县城搜遍了,未必能找到磺胺和盘尼西林。这次还想着打下日军司令部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可还不顺利,没能详细搜查。可不管怎么样,他是部队首长,这是他的责任。他无话可说,只有自责和沉默。
陆医生当然知道,缺医少药是整个省军区的现状,不仅仅是阳城县大队如此,阳城县大队发展太快,作战频繁,伤员也多,就显得更加突出。她见苏阳不言语,木讷的坐在对面,面容憔悴,又说:“你知道情况就行了。看你也休息不好,赶紧回去休息吧!”
苏阳的确精神紧张几天了,这两天两夜又没合眼,可他一点睡意也没有,笑了笑,说:“我没事,我晚上就陪一陪同志们。”
陆医生嗔怪说:“我们是医生要守着,熬过危险期。你守着干什么?快回去睡觉!”
苏阳还是没听陆医生的,说:“没事,我还是守着,安心一些。”说着他站起来,走到旁边的连椅上,倒下说:“我就赖在您这里倒一会儿。”
陆医生就是这样的性格,你官再大,在她这里也是普通人,何况苏阳在她眼里更是晚辈和毛头小子,看着他既有他不听话而生气,又理解他天天在外面和敌人拼命的不宜,为这些负伤的同志担心的那份关爱。所以,叹了口气,就由着他吧。
苏阳说倒一会儿,可一倒下就呼呼的睡着了。这是他的地盘,又是在医院里,他的神经完全放松下来,实在太累了,便沉沉睡去了。人不是铁打的,再强的精神、再大的责任也要身体来支撑。身体超过极限,这一切都会倒下的。
苏阳刚睡着,田苗苗走了进来,意外的看到连椅上睡着的哥哥,又看着陆医生低声问:“我哥怎么睡这里?”
陆医生在桌子前写着医案,说:“你问他?”
田苗苗伸了伸舌头,蹑手蹑脚的走到里屋,拿出自己的枕头,到连椅跟前,轻轻的抱起哥哥的头,把枕头放在哥哥头下,把枕头整理好,动作轻柔,小心翼翼,生怕惊醒哥哥。弄好后她又搬来方凳,坐在哥哥头边,再旁若无人的看着哥哥,一会理理他的帽子,一会理理他的衣服,一会轻轻拂拂他的脸。
陆医生看着她,表情复杂的说:“你就那么喜欢他?”
田苗苗扭头给陆医生一个甜腻的眉眼弯弯的笑,说:“当然了,他是我哥哥,这么多天都看不到他了,今天忙的就叫了他一声,他都没应我。现在终于能守着他陪着他,我心里好高兴呢。”
陆医生关心的问:“那你是想现在这样,还是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田苗苗不假思索的说:“当然想和他一辈子在一起。”
陆医生直接说:“那你就嫁给他吧。”
田苗苗一下脸通红,羞怯的说:“嫁给他就能和他睡一起了?”
陆医生嗔怪她的幼稚,反问:“你说呢?”
田苗苗又怯怯的问:“那我以前和他睡一起算不算?”
陆医生没好气的说:“不算!”
田苗苗又说:“那我要和他睡一起,你和我姐都反对呢。”
陆医生好气又好笑的说:“你还没嫁给他,你们哥哥妹妹睡一起算什么?小时候可以,长大了就要避嫌。”
田苗苗极力理解着,又走过去,脸凑到陆医生脸前,问:“那我怎样才能嫁给我哥哥?”
陆医生看着她稚嫩而俊俏的模样,又有在军区医院时的那种怜爱,认真的说:“这要你情我愿,给组织申请,组织批准后,再举行个仪式,就成婚了。”
田苗苗又问:“怎样是你情我愿?”
陆医生又认真的眨着眼,说:“这还真是个事呢。你想嫁给他,他想不想娶你?如果他只是单纯的把你当妹妹,哥哥娶妹妹他要心里膈应,不愿意,你这事就成不了。”
田苗苗眨着眼,问:“那是不是还要请个媒婆?”
陆医生说:“你和他这么亲近,不会自己说?自己问?还请什么媒婆!”
“哦!”田苗苗噘着嘴,皱着眉,和哥哥亲近那么容易,心里天天想着他,渴望着他,就仿佛世界都是自己的,那样幸福甜蜜。可要把这变成婚姻,把自己嫁给他,她觉得好难啊!她还太小,缺乏社会阅历,懵懵懂懂的,心里一片茫然。当她再坐回方凳,看着眼前的哥哥,再不是以往一味地亲近,心里多了一丝惆怅,有了咫尺天涯的感觉。
自部队回来,李梅就随着重伤员来到医院,也是一直守在医院。她没有到陆医生办公室,一直在医生办公室,和值班医生在一起,值班医生每一个小时查一次房,她都跟着,看重伤员的情况。到黎明时分,几个伤员开始发高烧,特别是韦营长,高烧四十二度,一个多小时不退。医生护士用物理方法给他降温,用酒精搓手心脚心,搓背。他在战地救护时就感染了,回到医院又进行清创、消毒、缝合、包扎,可还是未能消除感染。陆医生来了,也是没有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睁睁的看着韦营长和六个重伤战士没能挺过来。大家都经历过许多的生死了,已没有惊惧,但心里依然沉甸甸的,被这份无法挽留的情感和无奈压得喘不过气来,只有脱帽为他们默哀。
中午时分,牺牲的战士被运到张店子镇。
第二天,县大队就在烈士陵园举行了追悼会。
烈士陵园的碑已经立起来了,用花岗石砌了一个五米见方两米高的底座,两侧都有踏步走上基座。碑身是一块八米高,一米宽、半米厚的花岗石,雕刻着李梅书写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字迹有点柔和,但也隽秀,透着倔强和不屈的气息,就如埋葬在这里的同志们吐出的一般,高高的伸向天空。
苏阳和李梅他们看着把牺牲的同志安葬好,别的同志都回去了,苏阳和柳世斌还在墓区的斜坡上走着看着。
短短一年多,这里已经堆起几百座坟墓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没了。韦宝华是原县大队的一个班长,短短一年多就成长为营长,还很年轻,只比苏阳大四岁。刚来县大队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苏阳很快就和他们融合在一起,无话不说,苏阳受到他们的尊重和支持,他们也因为苏阳而打开了眼界,不断学习进步。县大队的发展壮大离不开他们的努力和付出,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现在他们的音容笑貌还鲜活的在苏阳脑际跃动着,然而已是阴阳两隔,就让他们这样永远活在苏阳心中吧。
回到纪念碑前,苏阳又围着基座转了一圈,说:“老柳,我总觉得纪念碑缺了什么?”
柳世斌思索着说:“你是说基座没有雕刻是吧?我和石匠师傅商量过,现在我们没有好的图,等我们画好图给师傅雕刻好,然后再贴上去。”
苏阳脑子一激灵说:“你这一说贴上去我就想明白了,我们应该把同志们的名字刻上去。这种石头不光滑,不能刻,我们就买那种光滑的黑石头,刻好同志们的名字,一块一块的围着基座贴上去。下面留一节,上面留一节,围着中间往上贴。”
柳世斌点头说:“这也好,就不用雕刻了。我回头办。”
这里虽然是墓葬区,也是牺牲的同志们的归宿,是牺牲的同志们的家了,把这个家规划好,建设好,也是活着的同志们的心愿。
后晌,县大队在张店子镇召开营以上干部和区委书记会议。会上,李梅对各区委工作做了简短的总结,苏阳对年前年后县大队的驻防做了部署,柳世斌对过年做了安排。再就是对俘虏的甄别工作尽快展开,争取三至五天完成,愿意留下的就安心留下,愿意走的就让走,让人家回家过年。国军三0四团暂不甄别,保留编制,临时重命名为“中共阳城县大队新编团”。
第二天开始,对国军俘虏开始甄别,愿意留下的,在花名册上签字,摁手印,要走的也要在花名册上签字,要求写的内容是“自愿回乡,绝不参加反动组织”,然后领两块大洋走人。程序很简单,川口人少,一天就完成了,胡家营搞了两天。
国军人员构成很复杂,有各种军校分来的,担任排长,连长,这种人不多,二十几个,走了十六个,留下七个。再就是国军收编前老部队的人,这部分人占五分之二,都是二十五岁以上的老兵,年纪最大的都四十六岁了,早把部队当做家了,基本都留下来了,只走了几个。还有一部分是直接参军抗日报国的、家破人亡没处去的、举家逃难要饭的、杀人犯了事的、在社会上混不下去的等等,这部分人也基本都留下来了。最后就是抓壮丁抓来的,也是最多的,这部分人都是家里有连累的,有媳妇没人管的,有老人没人管的,有孩子没人管的,走了将近一半(后来又有三十八个回了家,因家里发生变故,又返回了部队)。两千多人,最后留下一千四百多人,都补充到各连去了。
别的俘虏都甄别完了,通信俘虏却没动。
县大队还专门组织了一次营以上干部学习电报知识,邀请黄小丽来讲的课。黄小丽是从学校读过专门的电子专业的,就电报的发明发展讲了一上午。听得大家都觉得非常深澳,知道了好多知识,可具体的啥也没学到。黄小丽也没经验,更没意识到这些人不是学校的学生。
课后,苏阳和李梅与黄小丽商量建立通信问题。
黄小丽说:“设备有了,人也有,你还的有一套自己的密码。”
苏阳很外行的说:“密码怎么来?能缴获吗?”
黄小丽直接骂他:“傻瓜!缴获的密码能用吗?要能用我现在就有,你这边发电报,人家那边都知道了。那不就是告密了,你还能发电报吗?”
苏阳看着他问:“那怎么办?”
黄小丽说:“自己编一套啊!”
苏阳说:“那你给咱们编一套。”
黄小丽说:“电报密码是很秘密的事,你让我编?”
苏阳说:“为什么是很秘密的事你不能编?”
黄小丽急的提高声音,说:“我是俘虏,我是军统的人,你不知道啊?”
苏阳一下沉默了,好一会又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该信任你?你还不想留在我们这里,还想回军统去?”
黄小丽也一下被问住了。她是俘虏,又是军统的,该被信任么?她已经熟悉这里,已经不想到哪里去的问题了。可她还是俘虏的身份,身上的确打着“军统”的烙印,随口就说出来了。苏阳这样问,她一下愣住了。她是要走还是要留下,走会怎么样,留下又会怎么样,这些她还没认真想呢。关键是她爸爸是国民党,国民党和共产党是敌人,她留在这里就意味着和她爸爸是敌人了,这怎么可以。爸爸视她为掌上明珠,她怎么能和爸爸为敌呢。可一想到爸爸他们和日本人有勾结,她又不屑的在心里“哼!”一声。至于回军统,不可能了,她被俘虏过,军统肯定会严格审查的,弄不好还会坐牢,会被严刑拷打,再被信任是不可能了,这一点她很明白。“留下来!留下来!”她心里在这样呼唤着自己,这里的一切她都很喜欢,特别是身边坐着的这个人,让她眼热,心里“咚咚!”的跳。一说离开,她就想回头看他,真是不觉间结下这么个冤家。可留下,就等于背叛党国、背叛军统,军统会不会制裁她?这一切得抉择都好难啊!
李梅看出她的犹豫,拉住她的手,说:“不好决定就先不决定,回去好好想一想,我们共产党八路军的政策主张这几天你都学了,回去和你的姐妹再好好讨论讨论。想留下就写一份 ‘保证书’给我。”
黄小丽点着头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姐,我要是不愿意留下,走的话你们会枪毙我吗?”
苏阳脱口说:“你想走门都没有,趁早死了这条心!”
黄小丽瞪着苏阳。苏阳这么说,是有些霸道,不讲理,可她心里一点也不反感,反而愉悦的有想冲他笑的冲动,只是绷着脸,没表现出来。如果苏阳不想强留她,反而说:她想走就走,她反倒会心灰意冷的。
李梅打了苏阳一下,担心她们起冲突,又说:“我们警卫员同志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这几天你没学我们的俘虏政策吗?你一定想走,我们不但不会枪毙你,还给你两个大洋的路费。”
黄小丽说:“可是……”
李梅打断她的话,说:“没有可是。我们共产党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黄小丽指着苏阳说:“可是那天他就让人把我拖出去,差点就枪毙了。”
苏阳忙又解释说:“我给你说几遍了,我是要和你单独谈一谈,谁说要枪毙你了?”
“哼!”黄小丽小鼻子一翘,说:“你要单独谈你应该说‘请’,为什么说‘拖出去’?吓得我腿都打哆嗦了。刚才你又凶我了。”
李梅忍不住笑着,又走到她面前,说:“打仗没有温柔的,他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姐给你赔不是了。”
黄小丽把嘴凑在李梅耳朵边,说:“姐,他太霸道,我故意气他的。”说完转身跑走了。
苏阳看着她的背影,担忧的说:“这家伙是不是真想走?她既是要走也不能放,最少留半年,给我们培训一批通信员。我就是担心强迫她,她就不会真心给我们培训。”
李梅说:“这怎么能强迫!还是要慢慢做工作。我觉得问题不大,她会留下来的。你没觉得她喜欢你?”
苏阳不解的说:“喜欢我?她为什么喜欢我?”
李梅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门,说:“你笨死了!你不知道她是女孩子,你说她为什么喜欢你?”
苏阳一下脸红了,挠了挠头,说:“我没想这些。”
李梅又说:“那你现在知道了,是怎么想的?”
苏阳顿了顿,说:“我还小,不懂这些。再说我天天在外面和鬼子汉奸拼命,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定了亲不就害了人家。所以,现在不考虑,等仗打完了再说。”
李梅担忧的说:“你是这么想的,人家女的可不这么想。”李梅说着又突然想起黄小丽那天说田苗苗和苏阳的事,又问:“还有你和苗苗是怎么回事?”
“我和苗苗?”苏阳一下皱眉,不解的说:“我和苗苗有什么事?你是姐姐,她是妹妹,我们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李梅说:“你是这么想的,苗苗是怎么想的?她不一定把你当哥哥。”
“不当哥哥当什么?”苏阳说着,又有些急切的来回走了几步,说:“要真那样,可怎么办?姐你看怎么解决。”
李梅也不知怎么解决,自言自语似的说:“都长大了,这些事都出来了。”
苏阳一听“都长大了”,猛然想到李梅都二十四、五了,在农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就预示着嫁不出去了,所以,他关切的说:“姐,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的事怎么办?”
李梅的脸一红,瞪了他一眼,说:“管好你自己的事,我的事不要你管。”
“哦!”苏阳被训的一时尴尬,挠着头,出去了。
黄小丽回到住处,院里两间屋,住着八个女的,立刻围到她的跟前询问情况。以前黄小丽来得晚,在部队并不起眼,自那次她为大家出头,又接连被共军长官单独叫走了几次,一下成了这些女兵的中心人物了。她一回来就是七嘴八舌的一大堆问题,但主要还是想从侧面了解八路的动态消息和对她们的政策。她也毫不隐瞒的说:“现在最主要的就是谈我们是留下来还是走的问题。”
女兵们一下又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主要议论的是走的话,会不会被枪毙,八路有政策,可都没经历过,不相信。再一个是还能不能回国军去,因为她们是通信兵,回去了肯定要审查,会不会用刑,特别是她们女的,一旦落在那些人手里,往往会被欺辱,一旦反抗,怕回都回不来了。
所以,她们心里十分忐忑。女孩子,在这战乱年代来当兵,有些是出于无奈在部队吃口饭,有些是抱着一腔热血为抗日救国,有些是为奔个前程。不管怎么样,部队还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由此,她们又议论开共军和国军,共军有政策,无论官大小都得执行,国军就看长官高兴和喜好。共军优待俘虏,她们来了就是学习,和上学的学生一样,要是国军,打不死你也得脱层皮。这似乎很明确,但她们心里依然有一条抹不平的梗,就是在他们的意识里,国军是正统的、强大的,参加国军就是走正道,而参加共产党、八路军就像要加入异端一样。
所以,她们在想走与留下之间抉择着。有四个想坚决留下的,一个是坚决想走,因为家里和共产党有仇。还有两个是在走与留之间犹豫着。黄小丽则没有表态。
丁广生以苏阳的安排,部署别动队抓军统特务,让战士们隐蔽在镇子的各个街道、胡同的角落,发现可疑的人。
他还找区委的同志,想由他们清查最近来镇子的陌生人。镇子常驻人口总共有两千七百五十五户人家,租房住的有三百六十二户,这是当时登记的,有没有变动,一时还不知道,有人租房不报告,还要去查。区委工作刚刚起步,好多还不完善,做不到,人员又少。怕惊动特务,丁广生只好放弃大面积普查。
都是搞暗杀的,知道暗杀的基本套路,化妆侦察、跟踪盯梢、隐蔽蹲守等等,为了不穿帮,丁广生没有让别动队出现在街上,和特务混淆,被特务识破,所以战士都轮班隐蔽蹲守,覆盖了镇子的所有街道胡同,每天晚上和早上汇总消息。第二天,一名战士报告一个卖糖葫芦的和一个在街口要饭的住一家,两人没有同时进出过,要饭的直接到街上坐着,卖糖葫芦的走街串巷的不确定。
丁广生也觉得可疑,似乎卖糖葫芦的和要饭的不应该是一家人,于是加了一个人盯这一户。第三天丁广生也来验证,卖糖葫芦的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佝偻着身子,也就一米六几的身高,上身一件补丁叠补丁褪了色的蓝色棉袄,下身一件补丁叠补丁的黑色棉裤,扎着裤脚,一脸胡子,头发蓬乱,还沾着杂草沫,就像半年没洗头了。要饭的穿的更不是衣服了,上身的棉袄都成布条了,露着黑不溜秋的棉絮,下身的裤子也是破破烂烂,一双棉鞋都露着脚指头,头上一顶毡帽,不知戴了几辈子了,耷拉着瘪着,脸脏的看不到容颜了,要多邋遢有多邋遢。拄着一根烧火棍,拿着一个缺口的瓷碗,给街边一坐,等着人赏赐。
晚上,苏阳才回到张店子镇,丁广生报告了情况,苏阳说:“怀疑,但不能确定,明天就抓一个,看另一个跑不跑。”
丁广生安排了抓人,先抓卖糖葫芦的,结果到点了,卖糖葫芦的和要饭的都没出门。盯梢的战士都说没发现有异常,肯定没有出门。又等了有半个小时,卖糖葫芦的和要饭的还都没出门。丁广生沉不住气了,直接带人踹开了门,屋里哪里还有人,显然是从后窗出去,化装成种地的农民走了。
苏阳一听情况,说:“就两个人,显然是外来的,应该是军统驻阳城工作组的。他们只是情报组的,只是来侦察来了,既然走了,要么发现你们了,又改头换面了,要么已完成任务,回阳城了。如果回阳城了,那么这一两天还会有人来,可能从阳城来,也有可能从清河县来。你们除了以前蹲守外,在各个进出镇子的路口都安排人手,监视进镇子的人,一旦发现可疑的人,立刻抓铺。”
丁广生说:“在路口设几个检查点?”
苏阳说:“那样不就等于告诉他们我们在查他们吗?不行。化妆成种地的农民。”
丁广生说:“现在什么季节,哪还有种地的人。”
苏阳说:“种地不行,施肥可以吧。挑几担肥,给地里扬就行。”
丁广生一想也行,就在进出镇子的三个方向,安排了三组人,离镇子五里地,给地里挑了几担土家肥,每组三个人,装着在地里施肥。其实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农民,这个季节,施肥也不对,一般施肥都是在来年春耕前。可就现在施肥,没有人规定就不行。农民,在自家地里干什么,人们都见怪不怪。
又两天过去了,没发现有嫌疑的人,第三天快中午头时,尚斌他们在镇子东南,从川口方向过来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老人,戴一顶毡帽,留着花白的山羊胡子,穿着打扮不是农民,一身旧的成灰色的棉衣,上身右肩膀和两肘部有补丁,裤子屁股有补丁,右腿有残疾,走路腿不能打弯,一瘸一瘸的,肩膀上搭个褡裢,褡裢鼓鼓囊囊的装着东西,显得有点深而长,一走路,一晃荡。
这里地边撂着挑担和箩筐,地里倒了十几堆肥,尚斌三人手持铁锹,站在地里,远远的观察着,不时扬一下肥。看着老人像走亲戚的,也没当回事。他们对军统特务有了固定印象,总是受那种印象影响,像这种老人怎么也与军统的人挂不上号。
路过的老人却煞有介事的,像走累了,歇歇脚的站住了,从褡裢里掏出烟锅和烟袋,装了一锅烟,点燃了,吸了一口,主动和他们搭讪,说:“上粪呢?”
尚斌说:“是啊!这不年前没事干了,早点把粪上了。”
老人“唉!”的叹了口气,又吸一口烟,说:“这年头!”
尚斌问:“大爷是到镇上走亲戚?还是做买卖?”
老人说:“这年头哪有什么生意可做。这不老姐在这镇子上,外甥早几年就被抓的当兵去了,死活不晓得。马上过年了,我咋过来看看。”
尚斌又问:“大爷是哪里人?”
老人说:“就这川口的。”
尚斌说:“也不远。”
老人说:“远是不远,可我这腿不行,走了一头晌了。”
老人磕了磕烟灰,把烟锅烟袋收了起来,准备要走了,尚斌他们也扬着肥。老人临走时又说:“这天干物燥的,又不耕不种的,把粪扬在地里,风一刮不就走了?!”
尚斌听说,一想还真是的,看着老人一步一晃荡的背影,心里古里古怪的。
晚上丁广生汇总情况后,给苏阳报告,苏阳又把尚斌喊来,详细听了从川口过来的老人的情况,不禁失笑,说:“真来了,还真是用心!”
尚斌不解的说:“他哪里可疑?”
苏阳说:“他把狙击枪的枪管藏在腿上,自然腿就不能打弯了。”
“啊?!”尚斌顿悟的挠着头,说:“我们的眼力和伪装侦察能力还真比不上军统啊!”
苏阳也有同感,不禁陷入了深思。军统是个庞大的组织,一旦怼上了,肯定一时半会不会善了,各种招数会层出不穷,必须认真对待。他本来就是个杀手,对此比较敏感,所以才及时安排侦讯。不然,让军统得手,他死了就死了,县大队其他人怕也会被其杀害,整个县大队都会被其整垮的,用几千人的努力,几百人献出的生命打开的抗日局面将毁于一旦,那就太可惜了。所以,他决定亲自会一会这个军统杀手。
丁广生回头又详细了解所有战士,直腿的老人进了镇子,进了一条胡同,进了哪一家,没看到。在那条胡同蹲守的战士说:“看见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进了胡同,忽然就不见了,当时没觉得可疑,就没当回事。”丁广生他们又到那个胡同,走访了周围的十多户人家,都说没见到过腿有问题的老年人。这就很蹊跷了,要么是这十几户人中间有军统杀手的同伙,要么这个军统杀手是个高手,瞬间就换装了,消失了。
秦明到胡家营去了,部队的驻守、警戒、训练都是他的事,所以,没有战事时,他也要到各部队检查指导。
杀手的手段层出不穷,但千变不离其宗,苏阳预想了杀手对他可能采取的行动,和相应的措施。如果侦察到位,就很可能晚上来。晚上,他伪装了自己炕上的被褥,自己藏在衣橱里睡了。结果一夜无事。看来敌人只是确定了什么,具体的还不确定,还不便于行动,也就是说还要侦察确认,寻找时机。
早上他五点就起了,从他的皮囊里拿出自己在姨夫家化妆时穿过的三姐的衣服。这个皮囊他已经不天天背着了,但走到哪里总带在身边。这套化妆服饰是他在姨夫家时,用三姐的服饰男扮女装,曾引得一家人喝彩,他便问三姐讨要来,自己留着了。服饰很简单,就一个大长辫子头套,一件红底碎白花的棉袄立领盘扣斜襟外套,一件绿色直筒裤子,用棉花填充的胸衣罩,一块绿色头巾,一双黑色圆口布鞋。
这一年多,苏阳的身体也变化不大,胡须还没长起来,凑近了才能看到一层绒毛,重新穿起这一套衣着,还是那样,像个清秀的大闺女,头巾一围,就是凑跟前你也认不出来。他穿扮好,认真检查了几遍,提了一篮子炒花生,一篮子红枣,篮子上放一杆秤,不到六点,吃了几口干粮,提了个小马扎,便出门了。他来到路口,正对着他们居住的胡同的对面街边坐了,故意哑着嗓子,学女声,过一会喊几遍:“落花生,红枣咯!”这里可以看清楚街上来往的人,胡同里进出的人,周围这一片制高点可能出现的人。
春夏秋天,这街上五点就有人来来往往忙碌了。冬天日子短,天亮的也晚,这街上六点了还人烟稀少,六点半后,人们才来来往往忙碌起来。部队六点便滴滴答答吹起床号了,六点半就一片口号声,出早操了,七点吃早饭,然后是一天的学习、训练。气温有零下三度左右,在街上清冷清冷的,一会不活动,人的手脚就有点僵硬,清鼻涕就会止不住的往下流。苏阳正好把双手缩进衣袖,还可掩盖唯一的手大的特征。
在周围执勤的别动队战士也好奇,怎么突然就出现一个卖落花生和红枣的大姑娘,他们七点换班,相互还交代着多注意。不过是个女的,应该不是那个军统特务。所以,他们也没采取特别措施。
换了班的别动队战士正在就位,或正在往回走,就听到西边一个胡同传来“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呼喊声。因为街上经常有人这么喊着,走街串巷,或者歇在一个地方的磨刀人。接着一个扛着一条板凳的磨刀人出胡同口,来到街上,走几步喊一声的朝苏阳这边走来。起初苏阳也没在意,听惯见惯的东西往往会让人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磨刀人的行头好像都是一模一样的,肩扛一条长凳,一头固定两块磨刀石,凳腿上还绑着个水铁罐,或者绑一个帆布袋,放一些小工具。
磨刀人到苏阳近前时,这一看苏阳心里不由一惊。磨刀人三十来岁,一米七左右的个子,胡子和脸都剃得干干净净,五官端正,一对杏核眼又大又圆。穿一身干净的蓝色棉衣裤,绑着裤腿,头戴一顶黑色毡帽。这形象并不是特别显眼,只是有点职业人的印象。让苏阳惊异的是磨刀人扛的这条凳子长了一点,足以比狙击步枪毛瑟九八K长。他们刚缴获了两把毛瑟九八K狙击步枪,印象深刻。而且凳子板比平常的一寸多厚多了有一倍。也许人家就这样,喜欢这样长的厚的长凳,扛着又重又笨的,吸引人。可事出反常必有妖,俗话不是随便说的。这人步子迈的不紧不慢的,但不是那种平常人的沉稳,而是轻飘的,像不用沾地似的,脚力绝不一般。
苏阳决定拿下他的凳子一看,毕竟不能百分之百的确定有问题,所以,没有直接行动,到近前,磨刀人又喊了一嗓子:“磨剪子嘞戗菜刀。”
苏阳就表现得极为不满的指着他说:“你喊什么喊,到别处喊去,别在这影响我的生意。”
磨刀人笑呵呵的说:“大妹子,咱们又不是同行,不影响你的生意。”
苏阳更是站起来,指着他说:“谁是你大妹子?走开!我说影响就影响,就不许你喊!”
磨刀人仍笑呵呵的说:“这大妹子好霸道!”
街上已经有人驻足看热闹,一个别动队战士也走过来看热闹。周围还有人议论:这女的真是霸道,人家与你八竿子打不着,咋就影响你了。
苏阳更是走出自己的摊位,嘴里喊着:“你就影响!你就影响!” 上前伸手就抓他的长凳。
磨刀人一扭身,躲过苏阳的手,谦恭的说:“好!好!好男不和女斗,我不和你计较,我走!我走!”
苏阳虽没有尽力一抓,但伸出手的速度也不是平常人能比的,却被这个人轻易化解,他心里的疑虑更重了,说:“现在想走了,门都没有,姑奶奶不让你走!”说着,抢前一步,又一把抓住长凳的一条腿,拉扯着,一副蛮不讲理的要打架的架势。
周围围过来更多的人,并没有人要拉架劝解,只是看热闹。苏阳又是个女人装饰,又是强势找茬的,似乎显得更有趣。现场不停传来“哈哈哈!”的笑声。
磨刀人显然有些急了,脸上的笑容没了,看上去就是个普通女人,哪来的胆子大街上这样找茬,不仅抓住了他的凳子腿,他使了两次暗劲都没能摆脱,这显然不正常。他想着猛地往前再快速往后一撞,把这个女人撞倒,然后,快步离开。可他往前没能猛起来,往后也没能撞上女人,似乎这个女人比他的劲还大,而且差点把他的凳子从肩头扯下来。他终于意识到这是故意针对他的,他被识破了。于是,他的手一旋,手里便握着一把匕首,回身就朝苏阳的腹部刺去。
虽然磨刀人的动作够快,围观的人都没看清楚咋回事,苏阳则看得清楚,闪身躲避的同时,猛击他的手腕,他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磨刀人才意识到遇到高人了,对方击打他的手腕,他竟然没发现,没来得及有躲的动作,他手里的刀没刺中人,竟然还被人击落。磨刀人再不敢迟疑,丢了板凳,转身手里又是一把枪。
苏阳也没敢托大,这人身手了得,不等磨刀人把手臂展开开枪,他已近前,没有直接夺枪,而是由下往上猛击他的手肘,再次将他的枪击的飞向空中。苏阳从空中一把抓了磨刀人的枪。
磨刀人被人缴了枪,更是惊得心“突突!”的急跳,像要从嗓子眼奔出来似的,那还敢再造次,意识里就“快逃!”一个词了。他钻过人群,极速蛇形的向东边朝南的胡同跑去。当他挤出人群,跑出去十几米远了,被他挤到的人才歪倒在地。
苏阳也一纵身,凌空跳过围观的人,直接追了过去。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仿佛电光火石之间,围观的人就在眼前,还没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女的一跃就从他们头顶跳过去了,惊讶的同时,有人还往地上吐口水,被女人从头上跨过去不吉利。
别动队的战士也有五个人围了过来,这时才意识到是在抓特务,虽然不知道这女的是谁,也立刻加入抓特务的行列,留下一个人看着现场,其他四个人尾随苏阳追了过去。
苏阳追到胡同口,视线就被遮挡了几秒钟,磨刀人竟然就不见了,没有顺胡同走,只有跳进那户人家藏起来了。可是哪一户呢,一进胡同这一片五六户人家都有可能。别动队四个战士追过来了。苏阳说:“我在这里盯着,你们进去这六户挨着搜。”
“是!”这时,别动队四个战士才知道眼前什么女人,就是警卫员同志,立刻应声挨户去搜了,跑出去了还回头看苏阳,似乎苏阳真是个女的,还要再确认两眼。
胡同是朝南的,磨刀人就进了右手一侧的第二户。情急之下,他跳进院子,立刻持了另一把枪,挟持了在院子洗衣服的女主人进了屋。他厉声问:“你男人呢?”
女人被枪指着头,吓得颤抖着说:“我男人出门了,好几年没回来了。”
磨刀人说:“那一会有人进来,你就说我是你男人,敢说错了,我一枪……”他还没说完,里屋出来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孩子怯生生的站在门口,不敢动了。磨刀人又放开女人,转身一把抓住小男孩,对女人说:“记住,再出去洗衣服,有人来问,就说我是你男人,说错了我就打死你儿子。”女人吓得直点头,出去洗衣服了。
磨刀人立刻脱了帽子,把头发理的乱糟糟的,脱了棉袄把里子翻过来又穿上,给嘴上粘上胡须,把小男孩挟持到厨房,找出几个土豆来,从水瓮舀了两瓢水,洗着,说:“记住,一会有人来,就叫我爹爹,我给你做饭吃,不然我就打死你妈妈。听明白了吗?” 小男孩吓得直点头。
别动队四个战士挨户搜着,搜到右手第二户时,问院子里洗衣服的女人有没有见一个男人进来。女人摇头说:“我男人在屋里头,没见别的男人。”两个战士搜院子,两个战士进了屋,站在厨房门口的小男孩见有人来了,回头喊:“爹爹!”“唉!”磨刀人立刻答应着,手里拿着土豆和削皮的菜刀,走出厨房,问:“你们是咱部队上的吧?找谁?”
两个战士在屋里看着,问:“家里刚才进来陌生人了吗?”
磨刀人说:“没有,我们一家都在,没见有外人。”
战士们没搜到嫌疑人,只好又搜下一户去了。搜了一个中午头,没搜到嫌疑人。这本来就是不确定的,磨刀人已经跑脱了也是有可能的。苏阳留下四个人监视这条胡同,自己转身回去收拾摊位。围观的人还余味未尽,议论纷纷的没有散去。苏阳也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容,仍然一身女人装饰,挎着自己的落花生和红枣篮子,走到守现场的战士跟前,低声说:“把凳子扛回去。”守现场的战士愣了一下,才回道:“是!”扛着凳子,跟着苏阳回了驻地。回去打开磨刀人的长凳,果然里面镶嵌着一把毛瑟九八K狙击步枪,凳子板就是一个特殊的枪匣子,而且枪没有拆开,使用起来更方便。只可惜被有心人盯上了,使其没能发挥作用。
后晌,磨刀人扛了一把镢头,出门来,还给守胡同口的战士点头打了招呼,大摇大摆的到街上,没敢往西走,怕再被卖落花生和红枣的大姑娘识破。而是一路往东走了。
过了有两个多小时,胡同右侧第二户才传出女人的哭声,战士们进去查看,女人才说出真相。磨刀人把娘俩打晕了,女人醒了,小孩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