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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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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人之大事,在婚与生。结婚和生娃,是人生大事,在县城尤其如此。县城青年与大城市青年颇有不同:大城市思维新、观念潮、选择多,广大青年可浪、可玩、可等、可放,父母高堂及七大姑八大姨亦优容之而不罪之非之;县城则不然,方寸之地、乡里之间,不论男女,大好青年中,优质货源本就不多,如不先下手为强,那就只能矮子里拔将军了。

小尹妈的焦虑感,正源于此。当听说宝贝女儿谈恋爱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月老终于发功啦,总算给小尹牵上了红线,随即一想不对,万一是月老一时打盹不注意随便给拉了一条红线呢?毕竟,小尹也老大不小了,那么她的男朋友也肯定老大不小,既然老大不小了都没有对象,这就说明此人不是有情况,就是有情况。于是勒令小尹,先带上家来见一见,好则顺水推舟地撮合,否则就要棒打鸳鸯地强拆。

这些思量,郝白如何能知。

郝白怀揣忐忑心,觐见小尹妈。小尹妈正在厨房忙活,提刀出而不自觉。郝白见刀而眼熟,小尹妈见郝白而眼熟。小尹妈忽然想起,这就是那位送刀青年:“哎呀,那天就说让你来家吃饭呢。”招呼小尹赶紧延客入座,郝白并腿端坐,双手放在腿上。小尹笑他拘谨,郝白感觉更不知道该把手放哪了。

小尹妈端来水果,郝白口干舌燥,想吃而不敢妄动,小尹笑着递上冰镇西瓜,甘甜入口,骤降暑气。小尹妈自带江南女子的婉约和灵秀。一番循循善诱,二次侦知郝白家底。

宾主聊天正欢,郝白肚子忽然疼起来。一时间,腹中鼓鸣,战声隐隐。郝白感觉自己的肚子,就像是安史之乱时的唐朝,叛军起于幽燕,郝白痛于幽门,叛军势如破竹、兵临潼关,一旦斩关破城,则关中平原将一泄而下。

郝白深知已到了生死关头,如不能“安”住“史”军,则将丢丑于岳母,贻笑于大方,于是意志坚定、强提肛肌,打退一波又一波安史之乱叛军攻击波,憋得满脸通红,还要强笑周旋于小尹母女之间,一时急窘交加,二十年来人生之难,以此为最。

小尹见郝白羞红,心下不忍,还以为是老妈气场太强、逼问太甚,哄走老妈去厨房做饭。

强敌撤围,郝白赶紧在小尹指点下,夹着屁股,竞走如厕。厕所空间狭小,最无奈的是门难密闭,郝白唯恐声闻于外,不敢放开施展,硬是将一个屁分成三段,次第推出,由一鼓作气之豪放,转为吴音低回之婉转。

郝白正小心翼翼,分兵投送,忽有电话打来,乃是景雨,通知说下周末要结婚,静候光临。郝白一阵祝福,不防直肠失管,响屁崩出,仓促挂断,赶紧收功;紧接着又有电话打来,乃是刘步云,也说下周末要结婚,静候光临。郝白心说今天运气不佳,看来要连出两份礼金,生怕刘步云喜气洋洋冲昏头脑,非要聊上半天,赶紧压低声音,谎称“开会”,结果控制不力,又有巨屁呼啸,刘步云纳闷:“会议室里有人放炮?”郝白羞愤难当,不巧二胖又打来电话,郝白劈头就问:“你特么也要结婚吗?!”二胖一愣:“我特么不结婚!特么是刘步云通知我他要结婚,我有事儿出去几天,你帮我先垫上份子钱,500块。”

郝白大屁连连,已然没羞没臊,赶紧说钱的事:“上次史家强结婚的份子钱你特么还没给我呢,又让老子垫?”二胖哈哈大笑:“老子要出去干大事,顾不上嘛。你特么爱垫不垫,要是不垫,那我上次的钱也不还了。”郝白无奈,挂了电话,屁股刚擦到一半,武默三又打来电话,郝白心说这必是局长打来电话夸奖第一期《文宁教育周刊》编的怎样怎样好,心里先准备了一番谦辞,“都是局长总揽全局、指导有方”之类的。

赶紧接起,却听武局长沉声质问:“第一期的《文宁教育周刊》,那篇小学生的文章,怎么没有上啊?”

郝白一愣,赶紧解释:“报告局长,我感觉那篇文章写的很幼稚,所以就没采用。”武默三怒道:“‘你感觉’不重要,‘我感觉’才重要!那怎么能说是‘幼稚’呢?那叫‘文风浅白、平易近人’,懂吗?那么大的历史课题,讲得这么深入浅出,还是小学生,容易吗?赶紧给我补上!”

手机上操作不便,郝白赶紧提裤子出来,借用小尹电脑重新编辑。小尹一看“武成器”的名字,不禁莞尔:“小武啊,这不是武书记的儿子嘛。”郝白恍然大悟,真想连赏自己三个大嘴巴,赶紧把文章编辑妥当,又将“学苑杂谈”版块无限前提,觉得还不足以弥补罪过,又按着键盘噼里啪啦写了一大段“编者按”,大吹特吹“自古文章出少年”云云,方才感觉达到了赎罪的标准。

从小尹家出来,只见七八个人围着那家冷饮店,一人正破口大骂:“黑店!黑店!吃了你的冰激凌,老子从昨天晚上拉肚子拉到现在,屁股都擦出血了,你说怎么办吧!”店主不服气:“老六,你那明明是痔疮犯了,要么穿纸尿裤,要么垫卫生巾。怎么着?自己尿的不高,还能怪地球引力?”推推搡搡,一场混战。警察随即赶到,郝白一看,正是以前处理他银行掉刀时的胖瘦公安。胖瘦公安一看,店门口围着一堆人声讨着“退钱,退钱!赔钱,赔钱!”店里二三人扭打在一起,瘦公安不禁纳闷:“怎么着?一个小小的冷饮店,也特么玩儿时髦搞非法集资啊?”胖公安调侃:“你别看人家店面小,没准人家也想去纳斯达克上市呢。”二人一边扯着闲篇,一边进店劝解。

郝白一边围观热闹,一边盘算形势,眼看老板结结实实挨了三五记直拳,心中暗暗叫好,想起刚才拉肚子,就是祸起于变质的冰激凌,顿时很有一种复仇的畅快,心说没准一会儿还能组成“黑店冰激凌拉肚子受害者联盟”,讹住老板发上一笔横财呢,一举就能把随礼的份子钱给找补回来。

胖瘦公安稳住形势,问明情况。胖公安经过缜密分析,认定又是一场误会;又经过耐心讲解,让打人者和被打者都认为这就是一场误会。瘦公安又是一番赞叹:“胖哥就是不一样,不愧是登上过全省《法治周刊》的‘金牌调解员’啊。”

郝白一听到“周刊”二字,猛然想起纸质版的《文宁教育周刊》还需要改,一时无暇看热闹,也无心讨损失,准备打车赶往创业大厦,但左右张望,愣是没望见一辆。好在小尹家相距创业大厦不远,郝白步行过去,大汗淋漓,浑身像是水洗一样,不料县里抓环保正在关键期,创业大厦空调全停,屋里热得像蒸笼一样。郝白薅来小熊一番修改,武默三远程预览、隔空指示,要求急送县委、县政府,呈主要领导阅示,让领导们直观感受一下县教育局“新气象、新作为”活动开展后的最新成果。郝白出来见四下无车,只好又把小熊薅来,骑上电车直奔县委、县政府。

县委大院门口两位保安大叔,眼见一辆破电车风驰电掣而来,骑车者蓬头垢面,必是网瘾少年,心说这是哪里窜来的瘪三小逼,如门神挺身上前,高声喝止。郝白禀说是教育局前来送文件,二位门神不准放行,说是大周末的,没有要死要活的急务,还是打哪来回哪去吧。郝白无奈,联系刘步云,刘步云在家筹办婚事,电话转交到门神手中,一听是“刘科长”,立马换成笑脸,请郝白进去公干。

周末车马稀落,县委大院里肃静之中自有一种威严。郝白送报纸的秘书科,正是刘步云的势力范围。刘步云安排妥当,请值班的小张收了报纸。小张见没什么事了,就邀郝白一起去刘步云家帮忙。郝白正要去看,一口答应。

跟着小张来到后院停车场,郝白瞬间感觉进入了军事禁区,大气不敢多喘一口,老老实实、亦步亦趋跟着小张上了他的奥迪车。

小张的奥迪车,外低调而内奢华,用小张自己的话说,外观低调是掩外人耳目的,内饰奢华是给自己享受的。郝白平生没坐过豪车,只觉暗香浮动、美物环绕,更加不敢妄动。

小张开车的风格随时切换,在县委大院里静如处子,一出了大院立马动如脱兔,飞车横扫夏雨路,惊起路人不敢怒,横冲直撞,三拐两拐,来到西部新区一个新开楼盘——维也纳世纪新城。新城和大多数楼盘一样,走的是洋派路线,开发商为增壮观,从而再增房价,专门在小区大门口立了十六尊汉白玉雕像,左右各八个,从宙斯、阿基琉斯、普罗米修斯,到亚历山大、凯撒、屋大维、汉尼拔、拿破仑、华盛顿,再到麦克阿瑟、蒙哥马利、巴顿、尼米兹,古今乱烩,人神混杂。雕塑分列两行,不论谁都是两米高,除了大小和谐,其余皆不和谐。

大红地毯直铺到刘步云新居门口,为宾客指明前进方向。未到刘家,已有震耳欲聋的戏乐先声夺人;即到刘家,没进家门,就已知家中再无下脚处。众多宾客、忙客、闲客,里进外出,人喧马嘶。郝白见人太多,不好意思进去,小张拉着他往里挤:“咱来干啥了?咱来这就一个目的,就是让刘步云看见咱们来了。他要是看不见咱们,咱们就算白来了。”

好不容易挤到客厅,听见刘步云的声音从书房传出来,声遏行云:“各位领导,同事们都知道,我平时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买书看书。”众人哄然赞好。客厅人多,卧室人少。郝白被挤到卧室,一不注意坐到床上,把用红枣、花生、桂圆、瓜子摆成的“早生贵子”坐得一塌糊涂,好像闯了大祸,赶紧忙着重摆。细看床单,不知是什么工艺,绣出一对鸳鸯,神态活灵活现,羽毛纤毫毕现,一时又羡慕又嫉妒,看看婚房里无一物不精致,无一处不精彩,处处都是金钱堆就,由此联想,抚今追远,不知道自己结婚能置办什么样的货色。

很快,参观大军涌向卧室,郝白又被挤出去,挤到了此时人少的书房。郝白抬头看向书架,装作认真挑选书籍的样子,掩饰自己被挤来挤去的尴尬,却发现书架高处的书籍,都看着既像书又不像书。郝白奇怪,踮起脚够下来一本“四大名着”,却原来是一个空盒,只是做成了书的样子,再看“曾国藩家书”“醒世恒言”,莫不如此。

呆的实在无聊,郝白遥见刘步云春风得意、口沫横飞,也并不想特意过去见面,忽然想起景雨也快结婚了,景雨作为饭店服务员,估计去他家的捧场肯定很少,自己与其在刘家被挤来挤去,倒不如去景家作座上宾。

郝白给景雨发去微信,景雨发来地图位置。郝白才知,景雨家住北乡棚户区。北乡棚户区并不叫“北乡棚户区”,起码居住其中的人并不这么叫。北乡棚户区的官名叫做“工矿生活区”,选址在城北第一村的北乡村,集中了黑镇白镇等重点工矿区域国有企业的家属楼,一幢幢红砖灰色小楼铺陈一地,当年是文宁县人羡慕的“城市社区”,住在里面的人,出来进去胸脯都挺得高高,后来国企效益每况愈下,家属院萧条破败,沦为城乡结合部混乱区,成为文宁县城第二大风尘人士、失足女子集散地,寓居其间的失足女,出来进去胸脯都挺得高高。

郝白愈发同情景雨。路上没有出租车,郝白沿着西环路,从城西到城北,走了大半个小时,t恤上出汗湿得能拧出水来。棚户区已经在望。车辆一过,烟尘四起。不时有土狗出没,耷拉着脑袋,瘦如干柴,跑来跑去,被人撵来撵去。郝白感觉此时自己的狼狈状,倒还不如土狗。

郝白按照地图位置走,进了棚户区左右张望,也有两家挂灯笼、支拱门的,但都不是景雨家,走着走着就走出了棚户区,“北乡村”的大牌坊赫然出现在眼前,左手边另有一个墙高一丈、遮蔽视线的大城堡。细看,大城堡竟是一幢大房子,因为建的太大、太高、太豪,所以看着像一座欧洲城堡。郝白心说,维也纳世纪新城门口的十六尊雕塑,放到这个城堡门口似乎更加合适。

城堡门口,停着一大溜的豪车,只在最边边角角的角落,停着一辆破旧的捷达,好像自知档次太低,羞于见人,躲在角落还嫌自己藏得不够隐蔽。城堡门口,还起了一个比赵州桥还大的红色拱门,写着“爱子景雨新婚之喜”。

看来是景家到了。不对不对,郝白心说,确切的说,是“景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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