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正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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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白总结了近些年来无聊骚客、庸俗文人的三大特征:一是喜欢写现代诗,二是喜欢写散文,三是喜欢作序。现代诗、散文、序,看似是三种文体,其实本质上都是一种东西——马屁文章、狗屁文字、闲屁文学,区别在于:写了一大段东西,是为序;把这一大段分成若干小段,是为散文;把这些小段分成一句句,是为现代诗。
说是这么说,不过有时候现代诗也能引起郝白的共鸣。比如这两句:
当春天在枯枝中抽出了新芽,
处女唇色的鲜花开遍荒野。
在乍暖还寒的三月,春天就这样不怕冷、赤裸裸地来了。
悠长的午后,郝白坐在乡教办新整改的办公室里,吸着小半年都没有消散的劣质漆释放出的有害气息,读着邵洵美这首充满生机气息的诗,忽然之间,通体燃烧,从午后暖阳的蠢蠢欲睡变成了振衣而起的蠢蠢欲动。
调到教办这几个月里,风云变幻。工作上,郝白办文、办会、办事、办报,身兼多事,以一当百,领导看郝白能干,就安排越来越多的活儿给他干;同事看郝白内能干,就把自己该干的活儿千方百计转给郝白干,并且已是名声在外,经常被乡里捉去办文、办会、办事。生活上,城河里的房子拆为平地,郝家暂时租住了一户老旧小区的小单元房,翘首期盼回迁,因为租的房小,也因为忙,郝白并不怎么回家。感情上,过年时程倩回来,组织小聚,暗示了一种暧昧,郝白不知所措;小尹不主动联系郝白,郝白也不主动联系小尹,见面点头,仅此而已;小雨随着城河里的拆迁,不知所踪。最关键者,郝白不知人生何往,不知未来何处,不知如何是好。
之前的半小时里,郝白盯着桌子上堆着厚厚一大摞白花花的A4纸,五脏如沸,头痛欲裂。纸上勾勾画画的笔迹,张牙舞爪地,越看越嚣张、烦躁。这篇校长的讲话稿,为了写出这三页纸的内容,一指厚的白纸已经被糟蹋,数不清的白纸正排队等着糟蹋。
郝白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嘬了一口,自言自语:“老子说啥来着?杜子美白头幕府,斯宾塞淹留王庭,大好年华蹉跎在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写歌功颂德马屁文章上,这简直就是谋杀,不,这他妈是自杀!”说着顺手抄起三五页纸,“刷刷刷”,撕成了碎片,扬手一撒,纸如雪下。
他枕着椅背,二郎腿搭在桌上,自以为很像一位坐着的行吟诗人,摇头晃脑念着诗:
生活总这样,没有光和亮。
不能再这样,我要出去浪!
念罢,郝白猛拍大腿:“好诗好诗,真是他妈的一首牛逼五绝诗!”看着窗外融融春意,心念一动,顺手关掉电脑,起身便往外走。
才出了办公室,正遇见范国増晃悠悠地踱步过来,隔着老远,酒气汹汹袭来,郝白避之不及,赶紧笑脸相迎。范国増很有做特工的潜质,看着郝白,疑心大起,问道:“小白呀,这是准备要提前下班?”
郝白急中生智,一脸不知所云的无辜:“校长可真能开玩笑!咱乡教办有钢一样的制度、铁一样的纪律,上班期间哪能说走就走?我就是想去上个厕所。”
范国増一脸的激赏,拍拍郝白的肩膀:“正好正好,我也要去。”随即打出一个饱嗝,喷薄而出的酒臭味将郝白熏得昏天黑地,心理和生理一齐瞬间窒息,没想到范国増会误打误撞地将计就计。
到了厕所门口,郝白思谋脱身,点头哈腰地礼让:“校长,你先请,你先请。”酒后越发客气,一副与民同乐的表情,拉着郝白的手就往里走。
二人各自就位,并排站定,郝白肚子里没货,实在尿不出来,为了缓解尴尬气氛,一边强自酝酿,一边找话:“校长,我的人生格言就在厕所里,‘前进一小步,文明一大步’。”范国増文思比尿意更汹涌,说道:“巧的很,我的座右铭也在厕所里,‘勿嘲人短,勿炫己长’?”
郝白愣了一下,然后附和发笑,表示范国増具有平易近人幽默感;顺便迅速提起裤子,假装已经尿完。范国増人醉眼不花,斜睨一眼,说:“小郝,你确定你尿了吗?”郝白伎俩被识破,仍然面不改色,用成语作强调说明:“尿了啊,滔滔不绝,滚滚而下。”范国増“哦”了一声,不无惋惜地说:“我还说咱比比看谁尿的高呐。”郝白赔笑:“当然是校长尿的高,校长尿的高。”
范国増借题发挥:“尿的高不高不重要,让尿就尿、让停就停、让憋就憋才重要。”郝白会意:“明白明白,就是要坚决做到指哪打哪、令行禁止。”范国増深入一步:“小郝悟性还是很高的嘛。”“还是”两字,为转折埋下伏笔,果然范国増续道:“如果做的再好一些就更好了。比如,去年山底村山火,我让你问马局长那天请什么人吃饭,这都快过去半年了,你也没回话。”郝白惊诧范国増的锱铢必较,赶紧表态:“校长教育得是,是我工作不到位,以后一定改正,做到‘事事有回音、件件抓落实’。”范国増在如厕中完成训话,一举双得,一边畅快排泄,一边择机发泄,敲打已毕,满意而去。
两人还没收枪,只听一阵哄闹声,有人从外面冲进厕所,又有一群人跟着冲进厕所,前面的人跑的飞快,冲起速度踏墙而起,翻墙而去,从男厕所翻到隔壁女厕所,惊得一片女声尖叫;后面众人大喊“抓住他抓住他”,但都没有狗急跳墙的本领,只能望墙兴叹。
“这是贼还是盗啊?”范国増带着醉问其罪。
“这他妈娘的是上访户!”带队围捕的副书记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狠狠地骂了两句倒霉,一挥手:“弟兄们跟我走!”
二人尿完出来,才知出了大事——精神病院发生了“集体越狱”的恶性事件。此前,楚鹿乡乃至整个文宁县,把一批老上访户定成精神病人,以治疗之名,行关押之实,好吃好喝好招待,除了没有自由,其他方面都很自由。此番,这些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下午集体出逃了一批,数了数,一共十六人。县乡两级闻而大惊,迅速反应,一方面重金悬赏,一方面组织大批人力开展围捕:在附近的山坳里抓住两个——这二人是“灯下黑”理论的坚定信仰者,拟待风声过去夜幕降临再行逃窜;在楚鹿乡各村里扑住三个——这几人正要投亲靠友,刚藏好就被亲朋好友的邻居们匿名举报;在往东开往县城的公交车上摁住四个——这几个乔装打扮,但终究没有藏住马脚;在往西开往邻省的公交车上逮住五个——这几人深谙反其道而行之的道路,故意坐反方向的车,但正如楚鹿乡主管防火的副乡长所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是没能逃脱。目前十六人中还有两人漏网,分别是老董和三猴儿。
刚才从男厕所逾墙而走到女厕所的,正是三猴儿。
三月,是发芽的季节,也是发情的季节。躁动的情绪不仅弥漫在生物圈,也充斥在信访圈——“两会”召开在即,各地的上访者都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想出现在京城。
想抓老董,说难也难——这厮竟然彻底地逆向思维,根本就没有逃出精神病院,而是躲到办公楼厕所,待大乱时,穿了医生的大褂带着口罩趁乱出去。抓住老董,说易也易——老董逃出来正低调走过楚鹿乡主街,路过dAER dEER网吧,与两个中学生擦肩而过,却听他俩说道:“上学有个毛用!有钱的还是有钱,没钱的还是没钱!”“就是,以前高考还能改变命运,现在就像齐老师说的,‘阶层固化像是冰冻的楚河水一样’,就咱们这样的屌丝,考上大学也还是屌丝。”“对对,还是先玩游戏吧。”老董一听“高考”二字,就像孙悟空听到紧箍咒一样,立时勾出往事、触痛神经、亢奋精神,大喊大叫起来,瞬间现出原形,引发围观继而遭遇围捕。
至于三猴儿,据可靠情报分析,此人在没钱、没手机、没身份证的情况下,悄然扒上了黑镇或者白镇的运输货车,目前已经逃出楚鹿乡,乃至逃出文宁县、逃出原平市,一路北上,目标北京。县里马上进行安排部署,政法委书记亲自带队,成立了十几人的专案组,郝白因为年轻力壮,而且认得目标人物,也被选了进来。专案组兵分四路:第一路人马坐高铁直奔北京,埋伏在国家信访局附近,随时抓捕;第二路人马开面包车直奔北京,待抓捕成功后负责押解;第三、第四路人马根据货车信息分别去国道、高速路上盘查。
经过大量细致深入排查,情报显示三猴儿在京城某郊县现身,随即兵力集结,大索数日,并无收获。
郝白作为先头部队,提前埋伏在国家信访局周围,虽是初来乍到,但也装作个中老手的样子,努力让自己显得像一个游客,尽量与国家信访局方圆1公里内的来自全国各地的便衣捕快显得格格不入,好像真的是一个游客。
郝白正自闲逛,识破身边来来往往的一个又一个“同行”,并为此而窃喜,自诩火眼金睛。忽然一只大手拍过来,一把按住郝白肩头,让他在霸道的掌力中体味着火辣辣的温柔,同时传来一个声音:“小样儿,看你往哪儿跑!”郝白心说这绝对是误撞友军,估计是自己长得像某地的上访户,正要解释,扭头一看,竟是志超。
“你怎么来了?现在当老师也得被抓壮丁来接访?”被抓壮丁而来,为抓上访户而回,其中蕴含着一种吊诡逻辑,足够志超反应半天想不明白。
“别提了。”志超一副说来话长的表情,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孔,又一副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表情:“简短截说,我打了校长调到新学校之后,又把新学校来的新校长给打了。这次不一样,一来呢伤得更重,不用补刀就能评上轻伤害,二来呢新校长后台更硬,我爸一看没招儿了,斥巨资找了更硬的后台,总算把事儿平了下来,但老师我是干不成了,我爸说‘既然你小子这么爱动手,干脆当警察得了,要么把坏人打死,当个英雄还能受奖,要么被坏人打死,落个烈士也能受奖,总比一直让老子当三赔——赔钱、赔笑、赔礼,强得多’。所以又托了关系,办了个辅警,混到革命队伍里来了。”
郝白赞叹志超有个好爸爸,总能把死马当作活马医,并且总能医好。二人叙旧半晌,都觉肚饿。郝白拿出自备的面包分给志超,志超表示哥俩儿好久不见,又在京城遇见,一定得好好找个地方吃点饭,再喝点儿小酒。郝白惮于工作纪律不敢远走,志超大喝一声:“毛!”拉着郝白就走。
路上,志超向郝白炫耀自己刚刚掌握的“原平市控访部署图”,大体上原平市把16个县市区的兵力,科学分配在省城、京城的各大汽车站、火车站、高铁站、高速口,人手一册包括了集近期免冠照、日常生活照、家庭成员、社会关系、生活爱好、饮食习惯等于一体的《全市重点上访户资料大全》,分兵把口,协同作战,谁出了问题谁吃不了兜着走。
郝白惊叹行政机器组织严密、运转高效,而自己作为其中一个小齿轮,正和另一个小齿轮——志超,偷懒旷工吃饭,生怕贻误大事,心中上下忐忑,反观志超,言笑自若,谈笑风生,一派完全将问责处理置之度外的英雄气概,不紧对影自惭。
二人找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面馆,要了几个招牌菜,志超又要了瓶“牛栏山二锅头”,郝白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喝了起来。志超看见酒瓶上“牛栏山”的“牛”字,睹物思人,先骂了句:“狗日的刘炳牛!”一饮而尽。
正说话间,一个食客进来,挑着一个角落坐下,用带着文宁口音的蹩脚普通话说道:“服务员,来一碗牛肉面。”
郝白一听,一惊,一瞥。
此人,正是三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