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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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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一生中长短几十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吃喝拉撒睡的平淡庸常,做的绝大多数事情连自己都记不住,能让别人记住的事儿更是少之又少——凡人如此,圣人也大抵如此。那些能被别人记住的,我们就可认为是这个人的“历史性瞬间”。

今天,齐高山的这个历史性瞬间,无疑会被很多人牢牢记住,特别是在场的广大学生——很多年后,这几届楚鹿乡中学的莘莘学子,都把是否参加过当年的大阅兵作为同学相认的重要依据;而随后几届的莘莘学子们,都把是否听说过当年的大阅兵作为是不是楚鹿乡中学资深校友的重要凭证。足见此事流布之远,影响之深。话说回来,不管别人记不记得住,起码会被范国増牢牢记住,至死不忘。

后来,齐高山成为了反面典型中的典型。

首先是成为了反面典型——范国増每次开会给老师们讲起业务能力的重要性,都要把齐高山拎出来作为反面典型反复鞭尸,一而再、再而三地苦口婆心叮嘱同志们:“齐高山同志这个‘纠集’一用不要紧,一下子把老子从正规军搞成了反动派!什么人要‘纠集’?那是他娘的地痞、无赖、小流氓!”齐高山年老脸薄,常年当反面教材,搞得后来不能听“集合、集中、集结”等词汇,只要一带上“集”字,脑袋就嗡,耳朵就炸,血压就噌噌噌往上升。

然后是成为了反面典型中的典型——范国増每次开会给同志们讲起一错再错的可怕性,都要把齐高山拎出来作为反面典型中的反面典型,不厌其烦地指出:其实“纠集”说错了也没啥,毕竟村里用的破音响,效果实在不咋地,很多人根本就听不出来齐高山说的是个啥。但齐高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又来了一句他娘的脏话,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而脏话是世界上生命力最强的语言,其生命力之强是能与地球共地老、共天荒的,穿透力之强是任何破话筒、任何破音响都扭曲不了的。这句脏话就像一根针,阅兵的庄严和隆重就像严重膨胀的气球——一触即“嘣”,溃不成军,一败涂地,局面不可挽回。

“阅兵场”上,“历史性瞬间”在这一刻凝固——吉普车因为坏掉而“石化”,齐高山因为失言而“石化”,郝白作为司机尴尬地坐在车上进退两难地“石化”,和齐高山一起,茫然四顾,恨不能遁地而去。学生们听到“阅兵总指挥”的不雅言辞,先是错愕地瞬间“石化”,然后在疲乏、饥饿、不满、不满又不敢表达、发现可以表达不满反正法不责众等复杂情绪的综合作用下,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磅礴的吵闹声,并伴有尖利的口哨声,好像是被围追堵截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弱点冲破了堤坝,得到了轰鸣而下、一泻千里的痛快宣泄。

范国増脸上的肌肉,抖动得都快掉下来了。

眼看局面不可挽回,为了在最后关头挽回局面,独坐中军帐、掌管大喇叭的鲁大海,心说终于轮到老子挽狂澜于既倒、撑大厦于将倾了,你齐高山不自量力要当什么阅兵总指挥,出风头变成了出丑,偷鸡不成蚀把米,看你还怎么有脸与我争功!想到这里,鲁大海内心一阵狂笑、一阵窃喜,赶紧把背景音乐推到最大,试图用主旋律掩盖一下掩盖不住的杂音,要让范国增亲眼看到俺老鲁单枪匹马扳回战局的英勇神武之姿。

“第七回 七擒七纵妖僧得意 三战三败女娘失身”

暧昧的声音一字一字播放出来,古代章回体小说的魅力和价值在这一刻充分彰显出来——引人遐想的柔美女声,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瞬间收到了全场安静的奇效。

精心设计的正剧,彻底失控成了不可收拾的闹剧。一些年轻的女老师和懂事的女学生羞红了脸,大多数男生们爆发出了更加肆无忌惮的哄笑。范国増忍无可忍,也大喝一声:“干他娘的!”借着绑在车头的喇叭,声音无比嘹亮,再次响彻全场。范国增只恨自己肛瘘痊愈,不能赖在病床上免去此时此刻的活受罪。郝白听着这段音频,猛然惊醒,也在心里大喊了一声“干他娘的”,暗呼不妙:“这他娘用的可是老子的U盘!”

一阵秋风横扫而来,枯叶黄土,漫天飞扬。本来是“搅局”的狂风,此时却收到了“救局”的奇效。阅兵活动草草结束,操场上师生众人轰然散去。齐高山趁乱跳车跑走,郝白在彼此面目不辨的混乱中,看到有若干好事学生跳上吉普车,手持话筒笑着高喊:“校长!”话音未落,从范国増所在位置的那辆吉普车上,传来另一个学生的喊声:“傻x!”这边喊“校长”,那边喊“傻x”,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完美结合,浑然一体,看起来无关的两个名词,听起来背后却有着藏匿不住的精心预谋。郝白似乎看到在昏天暗地的风沙里,范国増的脸皮已经掉在了地上,并在地上继续抽动。

狂风去后,天地收了神通。大操场上空空如也,安安静静,只留下了两辆吉普车,停留在历史的天空之下。历史总是这样,真实的事件发生之后又瞬间归于平静,此地还是此地,但却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下午,全乡召开旅游发展座谈会。楚鹿乡的全体机关干部、七站八所的头头脑脑,以及楚鹿乡籍贯的老领导、老干部、老乡贤、老不死,齐聚一堂,其乐融融,共话发展。乡里写材料的大叔临时输液来不了,乡长吕德全临时抓壮丁,让郝白过来顶班做会议记录。郝白还没来得及

候会时,大家相互扯淡地老生常谈,不知谁讲起上午乡里中学大阅兵的大事件,引起了众人的猎奇心理,在一片嘲笑、嘲讽、嘲弄声中,“范国増”的大名已被忽略,“范阅兵”的诨名开始不胫而走。当范国増被紧急招到县教育局被痛骂一顿回到楚鹿乡、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瞬间聚焦了全场目光,年轻同志纷纷为老同志们指点并普及——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范阅兵”。

主持座谈会的是楚鹿乡党委书记武默三。武默三瞥了一眼范国増,心说没想到我楚鹿乡治下竟有此等好大喜功、自我标榜、不知羞耻之徒,遂用威严而冰冷的眼神示意他做到最后面的一个空座,随即换成祥和而温暖的眼神,继续主持会议:“刚才,吕乡长结合我们楚鹿乡的文化旅游产业,围绕‘现状怎么样、症结是什么、潜力在哪里、未来怎么搞’四个方面,向大家作了一个简要汇报,也算是乡党委政府抛砖引玉。下面,请各位老领导、老前辈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多提真知灼见,多给宝贵意见。”

一位满头白发、八十多岁的老领导左右看了看,好像含着一口浓痰,咕噜咕噜说道:“武书记太过谦虚了啦。吕乡长的汇报,真可说是主题鲜明,深入浅出,有血有肉,非常精彩。这里属我岁数最大,那我就先来个真正的抛砖引玉吧。”老领导清了清嗓子,浓痰好像更浓了:“刚才,吕乡长说楚鹿乡旅游基础还不好,对这一点,我有点想法。咱们楚鹿乡的旅游业发展到今天啊,不说是披荆斩棘吧,那也是筚路蓝缕,很不容易啊!”老领导若有所思,好像陷入了漫长的回忆:“那还是在遥远的上世纪80年代,当时不要说楚鹿乡,就是全县、全市、全省、全国,乃至全世界,旅游发展的意识也不强。”铺垫的差不多了,老领导浓痰稍退,话音开始变的清晰起来:“抓发展,必须要有前瞻的意识、超越时代的眼光。当时,我想方设法、舌战群儒、力排众议,硬是把准备建设县城新汽车站的资金争取过来,先修建了直通楚鹿乡的旅游路,那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两年多时间里我睡工地、督现场、破难题,好多人都说这个路干不成,咱还就不信邪了,怎么干不成?有志者事竟成!咱不干则已,干就干成,一条康庄大道,一下子就打通了楚鹿乡旅游事业的任督二脉,开通仪式都惊动了省领导出席。当时省里跟着来的大记者还专门发了新闻特稿,说是‘一条楚鹿乡的路,不是一条简单的路,它既是书写了干部群众不向自然低头、敢于开天辟地的心路,更是找到了山区加快发展、实现翻天覆地的出路’。”武默三一听,连连称赞:“这几句话非常好!有内涵,有高度,负责会议记录的同志,要一字不落、一字不差的记下来,会后我们还要专门再学习。”郝白笔都快写断了都没有跟上老领导的语速,最后这句绕口令更是让郝白急得画圈。老领导意犹未尽:“可以负责任地讲,楚鹿乡的旅游基础还是很好的,是无愧于历史的,是无愧于人民的。不过呀,很可惜,后续工作好像有些没有跟上。”老领导还想说什么,结果又一口痰涌上来,剧烈咳嗽起来说不出话。

一位头发半白不黑、七十多岁的老干部接着说道:“宋老对楚鹿乡的旅游事业,那绝对是开创之功。宋老不仅是才高八斗的大才子,更是脚踏实地的实干家。这一点,历史和人民都不会忘记。”大家纷纷颔首,连连称是。夸赞完毕,老干部开始转折:“可惜呀,事与愿违,阴差阳错,后来这条路没有把楚鹿乡的旅游带动起来,倒是意外地把黑镇和白镇的采矿业带动了起来,设想中的‘旅游路’变成了现实中的‘挖矿路’,同时还成了货车穿梭的‘夺命路’、一步一颠的‘抬轿路’。”老干部继续转折:“在这种情况下,我当时立足实际,果断决策,要把重点放在‘苦练内功’上,先把景区开发好、建设好,这才是最关键的。楚鹿乡的两大主要景点,一个‘忘情川’,一个‘汉寨山’,都是那个时期才开始起步的。”最后老干部还进行了壮志未酬的总结表述:“可以负责任地讲,当时楚鹿乡旅游业已经铺开摊子、蓄势待发,思路清了,路子有了,走就是了。可惜啊,组织上没有让我再干几年,不用多,多则五年,少则三年,一定能让楚鹿乡旅游事业上一个大台阶。”

一个头发半黑不白、六十多岁的老干部接着说道:“齐副县长当时做的,确实是超时代的决策,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我后来到了楚鹿乡工作,进山一看咱们的景区,在整个原平市来说,那真是这个!”说着比划了一个大拇指,续道:“我侄女在安徽上大学,她就说了,黄山也没咱文宁县的山好看。”接着讲故事:“当时我看到旅游业作为朝阳产业、富民产业,将来必定有大作为,所以专门请了省厅专家来指导考察。没成想专家说,‘你们楚鹿乡的景区,开发水平太低!不说别的,就说汉寨山的半山腰,往那儿建了个亭子,没用一根木头,全是水泥做的,别说亭子没有质感、没有品位,整个山都给这个亭子糟蹋了。就好像是一个大美女,在鼻尖上长了一个大痦子——而且还是带毛的大痦子。’又说咱们这是什么‘破坏性建设、低水平开发’。我当时一听,心说这个专家太不靠谱了,张嘴就来,信口雌黄。后来出去一看,见了见世面,你还别说,不服不行!咱们的开发水平还就是没上去!所以啊,我别的啥也不抓,就抓景区品位提升,怎么提升呢?得先抓好顶层设计,于是专门聘请国内一流的‘巅峰旅游设计院’对全乡旅游发展做了总体规划。”说到这,又自豪又惋惜地说道:“当时,之前省里那个专家又来了一次,看了规划之后那是连声惊叹,‘楚鹿乡照着你这样搞下去,三五年就能评上全国优秀旅游示范乡’。”

一个两鬓微白、五十多岁的中年干部接着说道:“梁书记一抓就抓到了点子上。我刚到楚鹿乡工作的时候,一看梁书记做的规划,真是大手笔、大魄力、大格局,胸中要是没有无穷丘壑,要是没有万千气象,要不是没有万里山河,那是绝对弄不出来。”中年干部欲抑先扬:“那个规划就是放到今天,怎么看也不过时!好就是真的好!不过我当时想,规划是规划,建设是建设,规划的再好,建不好也是白搭。发展旅游,光靠咱县里的土包子老板可不行,所以我专门南下北上,招商引资,准备让一流的、顶尖的、专业的大公司来开发。”中年干部看了一眼梁书记,叹了口气:“可惜,当时乡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每天被巅峰旅游设计院的人堵着门追讨设计费,在我们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马上要拿下一个大港商的时候,结果请人家吃饭上的酒不上档次,人家认为我们没有诚意,最后这个本来能成为历史性大合作的战略支撑项目就黄了。说到底,还是咱们楚鹿乡旅游业命运多舛,没有这个命啊!”

郝白边听边奋笔疾书记录,沿着时间轴梳理楚鹿乡旅游业发展脉络,终于发现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式定律:每一任主政者,都认为自己来的时候接的是一个多么烂的摊子,走的时候留下的是一个多么好的基础,怪只怪前任短视,恨就恨后任无知,要不然楚鹿乡早就发展成国际旅游知名目的地了。

终于,老干部们一个个结束了发言。楚鹿乡旅游至今没有搞起来的原因,好像水落石出的自然法则一样,也在真真假假的口述历史中一点点浮出水面。

武默三一看这些个老王八蛋,忽然感觉范国増的自我标榜简直是幼儿园水平。因为想起了范国増,忽然感觉也该让乡里的同志发表一下意见。乡长吕德全首先发言,充分肯定了各位前辈的接续奋斗对楚鹿乡旅游业发展的重大历史和现实意义,随后猛夸书记武默三,称武书记是“楚鹿乡旅游大发展的集大成者,必将在辉煌的基础上创造新的更大辉煌”。副书记、主管副乡长陆续发言,在吕乡长发言的基础上,分别从“为什么说武书记前无古人”和“为什么说武书记后无来者”两个层面,全面阐述了武默三对往者的超越和来者对武默三的不可超越。越往后发言的同志难度越大,众人无不抓耳挠腮,搜肠刮肚,争相创新拍马屁的角度和词汇。

轮到了范国増。范国增本就心不在焉,加上叨陪末座,好词好句都被前面发言的各路马屁精用得差不多了,到了范国增这里已是语尽词穷,不知道该说什么,还兀自沉浸在局领导狗血喷头地“你他娘的想出名想疯了吧”的大骂声中,担心官帽还保不保得住,随口应和胡诌了一句:“搞旅游,首先得打出名气!”

“范阅兵同志一针见血啊!”宋老消化了浓痰,口齿更清楚了,但脑子好像没那么清楚,直接把范国増喊成了“范阅兵”。宋老做大事不拘小节,好像发现了知音:“刚才我就想说这一点,结果一口痰上来没说出来。搞旅游嘛,必须要出名,不管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总之要先出名!出了名才有关注度,有了关注度才有游客量!就好比现在的网红,热度就是流量!流量就是金钱!”说得范国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总感觉是在调侃自己。

宋老像剥洋葱一样层层解剖其中的逻辑,开始自问自答:“那么问题来了:怎么才能出名呢?必须要做好宣传——毕竟,‘酒香也怕巷子深’嘛。那么怎么才能做好宣传呢?必须要做广告——别管到了什么年代,广告做得好,都能起到一鸣惊人的效果。那么怎么才能做好广告呢?必须要找广告公司——专业的事儿,就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那么怎么找专业的才呢,必须要能慧眼识珠——现在市场上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蒙事骗钱的骗子尤其多,要是找不对人,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宋老剥完洋葱,续道:“作为一个长期关注楚鹿乡发展、关心楚鹿乡事业的普通老干部,虽然早已不在领导岗位,但咱不像别的老同志,每天就知道去公园下棋、打牌、练剑、写字,和老头们斗嘴,和老太太跳舞,不干正事!咱要的就是退休不褪色,一如既往地为发展发光发热!经过咱全面筛选、反复比较、认真研究,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找到了一个最优人选。”说着,宋老冲着会议室外喊道:“进来吧!”

只见一个中年胖子挺着肚子,闪身进来,满脸堆笑,泛着油光,用浑厚的男中音一边向众人请安问好,一边双手递上名片:“尊敬的各位领导,我是咱们县星火广告公司的总经理——廖大元。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宋老帮着介绍道:“小廖不只是广告公司的老板,还是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着名的摄影艺术家,特别是对旅游宣传格外在行。”宋老专门在说“格外”两个字时,专门清退了浓痰,加重了读音。

那支0.5 的中性笔忽然又不出水儿了。郝白停笔,向门口望去,原来这个廖大元,就是在遇见西餐厅讲段子的油腻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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