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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流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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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看电影,总要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以成年人眼光看,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只有相对的好人和坏人。有的人在你看来是好人,但在别人看来是坏人;有的人在你看来是坏人,但在别人看来是好人;还有的人在你看来有时是坏人,有时是好人。还有的人,看起来应该是一个坏人,但实则很好;还有的人,看起来应该是一个好人,但其实很坏,无法用非黑即白简单界定。

郝白吃过面,回到卧室,躺着看了一会儿书,左思右想,还是给程倩发了信息:“刘在找你。”连日来各种事情交织叠加,郝白本来就身心俱疲,特别是卧读念着上面这段绕来绕去、考验逻辑思维能力的话,越读越困,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睡到五点,郝母进来喊醒郝白:“傻小子,就知道睡!上次给你提起过,就是见一见你张阿姨表姐家女儿的事,晚上妈给你都安排好了。6点半,城河桥西边那个西餐厅,就你经常和那个狐朋狗友张二胖吃麻辣烫的旁边,叫什么来着?哦,对,‘遇见西餐厅’,知道现在你们年轻人爱时尚,老妈专门给你们订的西餐厅。记得打扮打扮,早点到,别让人家姑娘等你!”郝母连珠炮地发完命令,等着郝白表态。

郝白最厌恶相亲这种恋爱形式:一男一女两人,像商人一样对坐,用买东西的眼光打量对方,看对方值多少钱,再用卖东西的眼光打量自己,看自己能卖多少钱——本质上是一种披着感情包装的商业行为。

郝母洞察一切,早有准备:“妈就知道你不想去,刚才我专门去了趟那家餐厅,给了前台一千块钱押金,一会儿你们见面吃饭结了账,剩下的钱都归你。”

郝白忽然想起,这是他以前给老妈讲过的张二胖老娘为了逼张二胖相亲就范而使出的招数。张二胖本来也不愿意相亲,他老娘深知儿子贪财,诱之以利。张二胖发现有利可图,现在已经把相亲当成了职业——据说全县城的适龄女青年都已遍见。

郝母显然看出郝白想到了张二胖的旁门左道,赶紧提醒:“不是妈说你,可别学张二胖!他那是相亲吗?他那是诈骗他老娘血汗钱!你也相过四五次亲了,争点气,早点成一个!”

郝白见老妈态度坚决,不好拂意,转念一想,不仅能去白吃白喝,还能和姑娘聊天,而且还有钱赚,这生意属实划算。要是见面的姑娘秀色可餐,那就等于连吃两顿,物质精神双丰收。

洗澡、刮胡子、剪鼻毛、吹头发、换衣服,一番折腾,郝白脱离了大山深处的气质,乍看很像是一个城市青年。6点出门,向着城河桥出发。城河桥飞跨新城旧城,一桥之隔,两个世界,一边是追着喂饭的亲儿子,另一边是猫狗为伍的野孩子。郝白从旧世界走到新天地,灯红酒绿闪烁,红男绿女穿梭,精神也为之一振,慢慢悠悠走了一会儿,抬头看见一个招牌,霓虹暧昧,写着“遇见西餐厅”五个大字。

天色未暗,旁边的“巴蜀一家”麻辣烫门脸敞开,已是人满为患,热气腾腾,呼呼烟气霸道地将隔壁的遇见西餐厅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恨不得把牛排也熏陶出麻辣烫的味道。

郝白进了餐厅,按照接头要求,坐到临窗7号桌,点了一杯冰水。玩了一会儿手机,百无聊赖,四下打量。县城的西餐厅,往往画虎不成反类狗。郝白认为,在我们区区小县城开西餐厅,要么店主雅爱装逼,借开店展示自己的生活情调、小资格调、文艺腔调,要么店主笃定必有客人装逼,借吃饭标榜自己的生活情调、小资格调、文艺腔调。也不排除真有认真开店的人,起初确实信誓旦旦只做西餐,但做着做着就发现在县城卖西餐,那是文不对题、菜不对路,水电房租都养不住,慢慢就开始中西合璧,再往后菜单上就不失时机地增加了爆炒腰花。郝白判断这家店正处在中西合璧的初始阶段,因为桌上虽然摆了筷子,不过餐厅里还没闻到炒菜的味道。

来吃饭的都是情侣,目前共有三对男女,一对狗男女。狗男女就坐在郝白的邻桌。男的满脸肥肉,辉映着满脸的油;女的满脸脂粉,遮不住满脸的褶。二人年岁半老而雄心不老,打情骂俏,旁若无人,并对刚才的激战情况进行总结分析,表示一会儿酒足饭饱、养精蓄锐后,还要继续大战三百回合,誓要分出高下。

郝白听得入神,忽然一个白色身影来到眼前:“你好,请问是郝白吗?”一个面庞清秀、皮肤白皙、长发及腰的姑娘出现,正是相亲对象梁欣萍。

郝白记得之前看过照片,但没想到本人更胜照片。

二人点了牛排、咖啡、意大利面,还有一瓶红酒。点完菜,一阵沉默,几分尴尬。郝白之前相过几次亲,深谙套路,熟悉流程,心说这姑娘一看就没什么经验,肯定是有些害羞,于是先做了自我介绍。

梁欣萍听完,轻轻“嗯”了一声,低着头。郝白见她这么腼腆,反而有些怜香惜玉,没话找话:“这家餐厅环境还挺不错。”梁欣萍又“嗯”了一声。郝白看这姑娘文静拘谨,就想逗逗她,大着胆子说道:“你真好看。”也不知梁欣萍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又“嗯”了一声,然后发现不对劲,低头说了声“哪有”,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玉颈粉面,更添春色。郝白一看,更有点怜香惜玉了。

郝白马上换了套路,正色说道:“我发现你不够诚实。”

梁欣萍闻言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为什么这么说?”郝白笑道:“因为你骗人,你本人可比照片里漂亮多了。”梁欣萍捂嘴浅笑,说道:“我不喜欢化妆,拍照也从来不开美颜。”郝白直点头:“对对,还是素颜好,自然、本色、真实。现在很多女孩儿,一化妆,好像变了个人;一拍照,好像又变了一个人。亲妈都认不出来,弄得跟方便面似的。”

“跟方便面似的?”梁欣萍没听明白。

“对啊,方便面包装袋不都写着一句话嘛,‘此图仅供参考,请以实物为准’——严重欺骗消费者。”郝白故作幽默,欣萍笑靥如花。

菜陆续上来,边吃边聊。郝白绅士地为梁欣萍倒了一点红酒,梁欣萍没有拒绝。梁欣萍比他小两岁,在县中医院急诊科当护士,平常喜欢读书、旅行、看电影,很有女文艺青年的样子。郝白正施展平生所学活跃气氛,逗梁欣萍开心,邻桌先传来了满脸油大叔的浑厚男中音:“这两天我正看《笑林广记》,里边很多古人的荤段子,给你讲个啊。说,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新郎想和新娘行事,新娘‘欣然就之’,很开心的答应了。刚弄完,新娘大喊:‘有强盗!有强盗!’新郎说:‘我是你丈夫,怎么说是强盗呢?’新娘问:‘你要不是强盗,为什么带着把刀来呢?’新郎摸不着头脑:‘哪有刀啊?’新娘指着新郎胯下说:‘这不是刀吗?’新郎听新娘这么说,顿时激发了男子豪迈气概,哈哈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刀呢?’不料,新娘却说:‘如果不是刀,怎么这么快啊?’”

讲完意犹未尽,油大叔说:“还有更有意思的!我再来一个啊,再来一个。说,某朝某代有个妇人,管钱管的紧,丈夫花不着钱。一天啊,丈夫用布带绑住胯下,使劲往后拉,骗他老婆说:‘我急用钱,你又不给,我就到当铺把它当了一两银子。’然后‘妻摸之,果不见’,老婆一摸还真没了,赶紧拿出二两银子给她丈夫,叫他赶紧去赎回来,还语重心长地嘱咐:‘咱不着急,如果当铺里有型号大点的,就加点儿钱,换个大的。’”

油大叔讲的兴致昂扬,声音越来越大,远处的服务生都顾不上传菜了。

梁欣萍听了,头低的更低了。郝白起初以为梁欣萍是不好意思,后来几次三番,发觉不大对劲儿,细看她是在玩手机,手指翻飞,飞快打字。

又一个笑话讲完,浓妆褶大婶哈哈直笑,笑声里充满了不可描述的想象。梁欣萍好像羞不可当,实在听不下去,说去一趟洗手间,拿着手机去了。

梁欣萍转身而去的一刹那,郝白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老妈非常鄙视的张二胖,随手找出梁欣萍的照片,发了过去。

张二胖秒回一个“?”

郝白发语音:“认识这个姑娘吗?”

张二胖又秒回一个“?”

郝白心说就你这脑子,难怪搞对象搞一个黄一个。想了想,发了一句:“你相亲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帮忙看看这个姑娘怎么样?”

这回,张二胖回过来一条语音。

郝白点开听,第一遍音量太低,第二遍使劲放大,张二胖粗声粗气的声音传过来:“你就是想问她风骚不风骚吧?”

这下连油大叔都扭过头来,以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赞许眼光,打量郝白这样的青年才俊。郝白感觉脸掉到了地上,恼羞成怒,回复了一个挥菜刀的动图,准备隔空乱刀砍死张二胖。

张二胖又发过来一条语音。

郝白赶紧调低音量,二十秒的语音,张二胖先笑了十秒:“最讨厌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明明自己阴暗龌龊,想查人家姑娘的底细,还不明说,让我们去猜、去会意、去做坏人。”郝白被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但张二胖的话句句在理,驳无可驳,只好回了两字“速查”。

郝白之所以让张二胖帮着把关,是因为之前曾听二胖讲起,由于他常年战斗在相亲一线,在各种饭店、茶楼、酒吧、奶茶店、咖啡馆见各种女孩,久而久之,在等人的时候,和许多同样等人的相亲男结下了战友情谊,后来大家专门建了微信群,群里哪位兄弟去相亲“出任务”时,通常都会先把女孩的照片发到群里,看看谁之前和这个女孩相过亲,以便提前收集掌握个人信息、家庭情况、性格爱好等关键情报,有的放矢,有备无患。

梁欣萍回来,正好意面上来,低头浅尝。油大叔、褶大婶吃完了准备走,油大叔回身冲着郝白竖了个大拇指,又指了指梁欣萍,卷起衬衣袖子,做了一个撸起袖子加油干的手势,然后嘴角浮出鼓励后辈的慈祥微笑,转身搂着褶大婶就走,还悄悄在褶大婶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梁欣萍边吃面边说:“这人好像是县里挺有名的一个摄影家,还上过报纸。”郝白心想:白石老人七十得子,大千先生晚岁风流,搞艺术的生命力战斗力都旺盛,特别是很多优秀的摄影家,一直孜孜不倦奋战在拍完干嘛的第一线。想着油大叔留给自己的意味深长的眼神,郝白赶紧查看手机。

张二胖动作神速,发过来四条信息,这厮思虑周全,已经考虑到二人对坐,近在咫尺,所以这次全是文字:

第一条:“小白,我在群里问了问,这女孩还真有情况。”

第二条:“狗血剧!一个哥们说是他女朋友。”

第三条:“卧槽,悬疑剧!又出来一个哥们说是他女朋友。”

第四条:“事大了,战争剧!群里已炸。又出来一个哥们说这女的长得像他女朋友,让你再拍个照片发过来确认一下。”

餐厅里音乐轻柔。郝白在遇见西餐厅里遇见了高手。

杯中红酒,一饮而尽。此时,郝白的灵魂一分为二,理性的一部分已经相信,但感性的部分还是不信,毕竟这个姑娘怎么看怎么不像这样的人。郝白突然问道:“欣萍,你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姐姐,或者妹妹?“

梁欣萍一怔,还没回答,手机狂响起来。梁欣萍按掉一个,另一个随即打进来,按掉电话,微信视频随即打进来。郝白心想:这会儿最少有三个人在给梁欣萍打电话。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我们单位真是讨厌,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休息!我先去接个电话。”梁欣萍说着起身再向洗手间方向走去。

郝白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等梁欣萍进了洗手间,抓起剩下的半瓶红酒,嘴对着瓶子一口气喝完,快步到前台,要过来一千块钱押金,丢下一句“那位女士说她去趟洗手间,一会儿她结账”,然后关掉手机,径自出门。

郝白转身钻到巴蜀一家麻辣烫,此时客满为患,烟雾缭绕,如梦仙境。郝白隐身其中,洞察世外:一会儿,梁欣萍从遇见西餐厅跑出来,在门口左顾右望,神情愤怒,跳脚着急,扯下身上的背包一把扔到地上,完全不顾了淑女形象,好像还骂了几句脏话。

她在大街上找郝白,郝白在烟雾里看她。郝白要了一盘花生毛豆,听说店里新上了烧烤,就要了十个老板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是羊肉但绝对不可能是羊肉的羊肉串,喝了几瓶冰镇啤酒,打着酒嗝,饱食而去。

一边吹着风,一边往家走,步过城河桥,灯火辉煌的大街,黑灯瞎火的老城,一水之隔,一下幻灭。两个世界的区别,天色越黑,差别越大。

郝白酒劲上来,越走感觉脚下越漂、身体越飘。美好的五月,正是不至于开空调而至于开窗户的时节,郝白踉踉跄跄,脚步时深时浅,不知走到了哪里,只听一间一间窗户里传来“嗯嗯啊啊”的莺声燕语。声声慢,声声不慢,激发了肾上腺,撩拨着荷尔蒙。怪道春光遮不住,原来已在凤巢里。

郝白靠着墙,准备抽根烟醒醒神。一摸兜,空空如也。巷子里吊着一盏孤灯,灯下一个姑娘,倚着墙,叼着烟,斜眼看郝白,冷冷问道:“帅哥,来玩会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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