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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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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很有意思。说是“城”,其实不过是个“大农村”;说是“村”,偏偏住在里面的人都喜欢以“城市人”自居。在城乡二元论的世界里,这是一种身份上的优越感。

老秋的公交车,比老秋更加老气横秋。它有个江湖诨名,唤作“移动烽火台”——每多跑一公里,排出的尾气就相应地拉长一米,从楚鹿乡到县城个把钟头的车程,一趟跑下来,烽火烧天、狼烟大起,蔚为壮观,堪比古代烽火台,因此得名。公交车马上要进入西环,郝白感觉发动机都要蹦出来了,再过四个红绿灯,就是春风路。

转入西环,马路中央竖着一块大蓝牌子,挡住去路,上面“道路抢修”四个大字刺眼醒目。可能是当道者认为还不够醒目,于是又在“抢修”上面补写了“紧急”二字。路上站满交警,打着手势指挥大小车辆,从旁边小路一辆一辆挪过去。“移动烽火台”名声在外,早有交警望气而来,一把按住。老秋赶紧赔笑,连称“辛苦辛苦”,打着方向盘转向小路。车多路窄,烽火台又体宽烟大,众交警人人欲除之而后快,赶紧疏导交通,让其先走。

郝白闹不明白:“这西环才修了几天啊,怎么又抢修。”

老秋神秘一笑:“小郝老师,这你都不知道?”

老秋从反光镜里看着郝白不解的书生脸,先不解释,问道:“西环和春风路交叉口,有个‘创业大厦’,知道不?”郝白点点头。老秋接着问:“创业大厦楼顶有啥,知道不?”郝白摇摇头。

“哎呀,你好端端的一个城里娃,山里几年时光,都傻逑了!”老秋点了一根烟,一点一点挪着车往前走。

这话犹如利剑,直戳郝白心窝。

看着郝白脸上变换堆叠着难过、沮丧、无奈等等表情,老秋猛然想到自己心爱的张寡妇的孙子还在小郝老师的治下,不敢得罪,迅速哈哈一笑化解尴尬,赶紧解释:“情况是这么个情况。现在环保抓的紧,咱们县有个啥空气监测点,就是看空气好不好,就选在了创业大厦的楼顶。”

老秋吐出浓浓的烟圈和浓浓的酒气:“为啥用了一个‘选’字哩?这里边,学问大了!”老秋又猛地吸了一口烟,再次吐出的烟雾里,浮出一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无所不知的全知全能表情。

卖完关子,老秋开始围绕“选”字进行深入解释:“当时啊,就是决策的时候,县里进行了深入的考虑、细致的安排、周密的部署:第一,让交通局去测车流量,放眼全县,看哪车流量最小;第二,让气象局去测风速,放眼全县,看哪风速最大;第三,让工业局去查企业,放眼全县,看哪企业最少;第四,让建设局去找大楼,放眼全县,看哪楼最高。最后一综合,得嘞,放眼全县,没有地方比这更好了,那就是——创业大厦的顶楼。”

老秋越讲越兴奋,酒也跟着醒了不少,继续说道:“选监测点,这就好比咱先人选坟地,大有讲究,是不是背山面河,是不是藏风聚气,是不是风水宝地,能不能保佑子孙,那都得思量思量,不是玩闹的。”

郝白听着老秋的闲扯,不时微笑应和,想着怎么找个合适的话头,问问老秋有没有刚才那个姑娘的联系方式。老秋正讲到兴头:“选好监测点就万事大吉啦?哪到哪呀,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啥是关键?咋的把这个点儿的环境搞上去,不在上边倒排,这才是要命的事儿哩。”

冷不防,“倒排”两个字,再次戳中了郝白心窝。

老秋连刺两剑而不自知,开始进行名词解释:“‘倒排’知道啥意思吧?”说着回头瞟了一眼车厢里的乘客,继续阐述:“咱这车上的农村老汉老婆,他们就知道撅着屁股土里刨食,哪知道啥叫个‘倒排’哩!”老秋呛了两口烟,一边咳嗽一边对郝白言讲:“人嘛,就得学习哩!不学,就跟不上形势哩!啥叫‘倒排’,倒排就是排名倒数,你小郝老师最懂这个,说白了就是考试倒数嘛!”随后老秋运用了类比法:“咱好有一比,就好比,你小郝老师的学生考得差,你小郝老师脸上没光不说,校长那也交代不过去哩!”

一番话说得郝白脸颊发烫,怀疑一定是老秋孙子回家说了什么,看来回到班上思想政治教育工作还得抓紧。

“费这个劲干啥?直接在监测点旁边多弄几个空气净化器不就得了吗?”郝白急于引开话题,不失时机地发表着书生之见。

“你以为人家都傻了啊?这都想不到?要是这么简单就能办了事,用得着兴师动众封路?”老秋发自肺腑地鄙视郝白的不谙世事,思量着回家一定得教育教育孙子,好好叮嘱叮嘱,可别跟着小郝老师学傻了。

说到“封路”两个字,老秋忽然一拍大腿,彻底酒醒:“哎呀呀,这路都封逑了,咱到不了春风路,小尹的东西咋送过去啊?”

小尹,就是刚才从乡政府跑出来的那个姑娘。郝白这时脑回路恢复了正常,想起刚才姑娘迎车跑来,眼前白衣闪动、秀发飘扬,衣角发梢,都有幽幽暗香。只听老秋有所暗示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咱车上有没有个热心人,去给送送。”边说边从反光镜里瞟郝白。

郝白一路盘算着怎么和这个姑娘发生关系——相关的联系,正巧肉到嘴边,赶紧一步上前:“秋师傅,我去!”说完又感觉自己有点儿色相毕露、吃相不雅,又往回收了收语气:“正好,我正想下车走走。”

老秋见郝白自告奋勇,自己省得麻烦,心里高兴,扯着嗓子鼓噪:“各位乘客,看看咱垴头村小学人民教师——郝白同志、郝白老师,关键时候、挺身而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啥叫素质?这就叫素质!啥叫品德,这就叫品德!”

郝白被夸的脸红,还怕乘客鼓掌,赶紧回身致意,只见老大娘打盹,小孙子挖鼻屎。郝白自讨没趣,为了化解尴尬,顺势装作在车上找寻熟人,伸头探脑地望了几下,好像要找的熟人没在车上,悻悻然坐下。

春风路口,郝白提着小尹的塑料袋下车,步行往西。过了一个交通岗,前面也封了路,也竖着“道路抢修”的大蓝牌子,也加上了“紧急”手写字眼。站着五六个辅警,镇守雄关,号称“人过车不过”。郝白徒步进入“封锁区”,走了大约一里地,可能是心理作用,感觉“封锁区”里的空气好像就是比外面好些。

路过一家银行,四个穿着“押运”字样防弹背心的保安站在门口,一手拎着保险箱,一手持枪,都在骂:“哪个孙子封的路,害得他老子我提着箱子走了这么远。”

看着好像很沉的保险箱,郝白心想:“这钱都是我的该多好。”假设这一箱子是100万,钱怎么花郝白都想好了。先拿出10万来:好比自己是谢灵运,那么就这样分,天下有钱一石,校长、局长各分一斗,人事科长独占八斗,回城工作,八成能成;再拿出60万买房:现在县城楼盘均价6000元,100平米一家子够住,可让父母从老城区搬出来;再拿出10万买车;最后拿出20万当彩礼:现在娶媳妇彩礼基本是10万左右,预留10万的机动空间,将来如果行情水涨船高,也能应付裕如。

一声“当啷”,把郝白从想象拉回现实。当郝白从想象回到现实的时候,发现正有三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分别锁定脑袋、胸口、下盘。一个保安大哥,满脸横肉,厉声喝问:“你作啥!?”

郝白傻立不动,呆若木鸡。

横肉示意郝白看一看脚下。

脚下,躺着一把菜刀——青锋隐隐,寒光熠熠。

郝白看看手里拎的袋子,空空如也,菜刀应该是从这里面掉下去的。菜刀旁边,还掉落有一双丝袜、两件内衣、几张皱皱巴巴的报纸——报纸郝白认识,是乡里主办的《楚鹿教育》,郝白还曾被校长逼着投过稿。

郝白彻底凌乱。

“举起手来!别动!你要敢动,我就敢开枪。”横肉厉喝,空气凝固。

郝白听着横肉的指令,前半句让他动,后半句不让他动,前后矛盾,不知道该动还是不该动。横肉看郝白没有反应,以为他在酝酿下步计划,大喝一声:“以为我不敢开枪吗?”

郝白想说点啥缓解紧张气氛,想了想,说:“各位大哥,江湖盛传:银行押款车保安的枪里都没有子弹,是这样的吗?”

在横肉和他的三个伙伴听来,这句话既像是试探,更像是挑衅。横肉是一位坚持少说多做的实干家,直接飞起一脚大皮靴,扫向郝白左腿,郝白顿时伏地伏法。

“各位大哥,误会误会,绝对误会!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劫匪!”郝白的辩解苍白无力。

现场早有热心群众帮着报了警,还有更多围观群众举着手机现场直播,边拍边解说:“今天上午,在春风路银行门口,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一名男子携带大型砍刀、丝袜等作案工具,准备公然抢劫。结果被英勇无畏的保安小哥当场制服、一举擒获。为保安小哥点赞!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替我们负重前行!”旁边还有人补充:“嫌犯还带着女性内衣,目前还不知道是起什么作用,疑似有变态倾向。”

很快,一胖一瘦两个警员赶来,现场破案。胖公安经过研判,认定郝白纯属无辜路人,提着一个装着菜刀、丝袜和女性内衣的纸袋,凑巧走到银行门口,凑巧安保公司来银行送款,凑巧纸袋无法承受菜刀、丝袜和女性内衣之重,凑巧菜刀、丝袜和女性内衣在四个保安眼前掉了出来,凑巧被当场制服,凑巧成为一个具有抢劫动机和作案工具的嫌疑犯。

看着侃侃而谈的胖公安,听着鞭辟入里的分析,郝白连连点头,感动的眼泪都要夺眶而出。

“哎呀?这不是我们家小尹给我捎的东西吗?”人群中挤进来一个阿姨,一口鱼米之乡的温软口音。郝白只看了一眼,发梢和衣角再次浮动眼前,确定这就是小尹的亲妈无疑。赶紧接住话头:“阿姨,这是小尹让我捎回来的!”

“警察同志,误会误会!”

接着,小尹妈把听说楚鹿乡菜刀驰名就让女儿捎一把回来家用等等情况作了解释说明。胖公安得意于自己的未卜先知、料事如神,瘦公安大加赞叹:“胖哥儿就是不一样,不愧是上过《法治周刊》的‘金牌调解员’啊。”

“唉!没意思,没意思,散啦散啦!”围观的热心群众和好事群众发现剧情无趣,一齐作鸟兽散。

误会结束。横肉一看,郝白正揉着左腿吃痛哼哼,干干净净的白色t恤已经被蹂躏得成了泼墨山水,有点过意不去:“不打不相识啊兄弟,哈哈哈。别人都是‘英雄救美’,你这是‘丈母娘救女婿’,有创意,有新意,哈哈哈。”

郝白看着地上的丝袜和内衣,不知道是该去收拾还是不该收拾;小尹妈看着郝白低头看着地上的丝袜和内衣,心想女儿贴身之物都让这小子捎回来,关系定非寻常。

小尹妈收拾好东西,一脸看女婿的热情关切:“腿没事吧?辛苦你啦!小伙子你这么有教养,爸妈不是老师就是公务员。”郝白被夸的脸红,连连摇手。几句闲聊,小尹妈就于不动声色之中,把郝白的生辰八字、成长经历、工作表现、家庭情况旁敲侧击地进行了全面掌握。

小尹妈看看时间不早了,想留郝白到家里吃饭,顺便作进一步的全面了解;郝白想起时间不早了,自己来城里的正事还没办,厚谢婉拒,在小尹妈的慈祥注视下,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街角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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