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念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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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许宴知曾在万佛寺听人说起过,后半句为: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她虽不懂佛法却也能见字猜测一二。
恰有解法的小师傅在侧同人解惑,“众生起心动念即是造业,譬如心中生坏念便是造了恶业。施主若动念便该忏悔所造恶业,心诚至信往后不再造恶业。”
她只在一旁听着,却是想问若按佛法,何为善恶?
可那时许宴知终是没开口,摇头自嘲轻笑,若按佛法,就不该是她所想。
“在想什么?”
许宴知这才回神,“你怎么来了?”
尽疏在她对面落座,执棋落子,“自是来瞧瞧你身子如何了。”他上下扫她一眼,“你打算何时上朝。”
“不急。”
她指尖捻着棋子,“都察院近日情况如何?”
“忙,很忙,”他一耸肩,“这几日忙着审查评考各级官员忙得昏天暗地,但心里都挺高兴的,说之前被压得太狠,如今沾你的光总算在各级官员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
他又道:“连先生更忙,他差我来瞧瞧你情况如何,何时能当值。”
许宴知唇角一勾,“让连先生再等等,我日后请他喝酒。”
“只喝酒怕是不够,你也知道连先生的脾气,犟起来谁说都没用。”
“我还不清楚连先生么?”她含笑执棋,棋子在她指尖辗转翻了翻,“连先生爱酒,只要酒是好酒,他便没了脾气。”
尽疏轻笑一声,“你来都察院不过一年吧?这何人有何脾性你倒是一清二楚。”
“当官嘛,留个心眼总归是没错的。”
“也不尽然吧?”他一挑眉,“心眼太多,难免自作聪明,这下场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你这话又是在说谁?”她微歪了歪脑袋,“连先生的副手陈河?”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
许宴知落下最后一子,身子往后一靠算是停了棋局,“不难猜,你在连先生身边做事能接触到的人不多,能对其有如此透彻看法的也必然是同你身在一处之人,那除了连先生就只有他的副手陈河了。”
她下巴一抬,“说说看,他怎么了?”
尽疏有些犹豫,“我若说了,你不会觉得我是个会在人后嚼舌根的人吧?”
“你若是这么想,那便是信不过我了。”
“没有!”他当即道:“陈河是他连先生的远房亲戚,所以连先生才将他带在身边算是给他找了个差事,可这陈河时常埋怨月俸太少,都不够他花销,动不动就找连先生借银子花,光借不还。”
“我说他心眼多,是因为我好几次撞见他拿了旁人送给连先生的东西转送他人赚人情,还总是借口怠工,自己的差事没做完就总找借口蒙混过去。”
“连先生也是念及陈河同他的关系这才一忍再忍。”
许宴知静静听完却并未出言说要发落陈河,她只是道,“你不是为陈河开口,你是为连先生开口。”
“你是想问为何连先生这样脾气的人会容忍陈河一直待在他身边?”
尽疏心中讶然,“你为何总能一语道破人心?”
她浅笑并未回应,而是接着道:“你说陈河是连先生的远房亲戚,所以连先生对他一再容忍。”
“其实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人活于世,总是会被情所缠,你我皆不例外,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人情世故常困于心,常做软刀子扎人,磨得人无能为力,饶是最硬的石头都会被磨平棱角,这是世间常态。”
她转了转扳指,“此事不难理解,尽疏,莫要将自己陷入迷局。”
尽疏捏捏眉心,“我终于明白师父为何要出观游历了,云清观中人情简单,还是要走出去才能探析人间万般之情。”
许宴知不置可否,“你该回去了,连先生要忙不过来了。”
尽疏闻言起身,“说的也是。”
他转身后许宴知又道:“同连先生说一声,把陈河调去我院中。”
他一愣,“为何?”
“日后再同你解释。”
“成吧。”
……
许宴知一连几日都在府中处理公务,却总安静不过半刻,登门拜访之人太多,光是都察院的人就来了好几回。
“大人,你怎么样了?”
“大人,你什么时候才来当差啊?”
“大人,你会不会留下病根啊?”
“大人……”
“大人……”
“……”许宴知提着笔却迟迟落不下字来,耳边吵吵嚷嚷,桌案前围满了人。
“别吵。”付白扬声一喊。
张戬把人往后推,“干什么呢你们?别围着啊,大人还得办公呢。”
众人后退,嘴还没停,“大人,你什么时候来当值啊?”
“快了。”
“大人你身体没事吧?”
“无碍。”
“大人——”
张戬打断,“你快别大人了,大人办公呢。”
众人闻言立马噤声,只是一行人就这么站在她桌案不远处一声不吭的盯着她实在是有些瘆得慌。
她叹了口气,将笔放下,“我过几日就去都察院当值,你们不必担心我,该忙什么就去忙吧。”
“对了,我在府中处理公务之事你们别漏出去。”
“是,大人。”
众人一齐应答,屋中声响震人,阿桃端茶进来时被吓了一跳,付白眼尖留意到阿桃神色,连忙接过阿桃手中托盘,“阿桃姑娘莫怪,兄弟们只是担心大人的情况来探望的,不会给阿桃姑娘找麻烦的。”
阿桃笑睨一眼,“得了吧,知道的是来探病,不知道的还以为来找事儿的呢。”
张戬不大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阿桃姑娘,我们就是一群粗人,惊扰了府上的人还望阿桃姑娘包涵包涵。”
许宴知敲敲桌案,“行了,看也看过了,别在我这儿待着了,都回去当差。”
“是,大人。”
又是一阵齐声,在屋外都能听见声响。
“行了,”许宴知摆摆手,“回去吧。”
“大人,明儿换陈老四他们来看你。”
许宴知失笑,“怎么?探个病还得分批来?”
那人笑得憨厚,“这不是想来的人太多,总不能一下全来叨扰大人吧?”
许宴知谈下笑意,“你们今日来过便罢,让陈阿四他们明儿别来了,我的情况你们瞧见了,你们同他们说说便是。”
“总来我这儿,差事不办了?”
付白当即接话,“就是,这几日你们也来了几回了,明儿别再来了,大人在府中办公,你们总来让大人怎么静得下心来?”
“是,大人。”
许宴知再次提笔,“付白,去送送。”
付白应声,“是,大人。”
待一行人走后屋中才静下来,阿桃把药端给她,“先把药喝了。”
“今儿来第几回人了?”她接过药,忍着苦味一饮而尽。
阿桃伸出手数着,“早上是谢大人和李大人来,之后又是魏统领,午时与黎大人、小侯爷和郡主一道用膳,午过后严大人和薛大人来过,之后阮大人也来了,最后就是你都察院的这帮下属。”
许宴知微不可闻的叹了叹,“说是在府中闲养,却也没闲到哪去。”她指了指桌上堆着的折子公文,“你瞧瞧,一日下来就没动过多少。”
“那能怎么办?你不还是要在府里待上几日么?”
“明儿不见客了。”她道。
“成。”
……
白日来人太多,许宴知便只能夜间处理堆积公务。
快四更时谢辞又来寻她。
“替罪羊出现了。”
“怎么说?”
谢辞端起桌上温凉的莲子羹,“你猜猜?”
“凉了就别吃了,”她揉揉后颈继续道:“背后之人谨慎,就算推出一个替罪羊来也不会太过直白,必是借着案子让你们查出来的。”
“近日身上背着案子的似乎只有你们大理寺的柳下大人了。”
“说说看,怎么引到他身上的。”
谢辞几口将莲子羹吃完,“柳下祁呈的案子在严大人那儿已经结了,只是最后整理在他府中查抄的物证中发现了一张药方,药方中有一味药被特意圈出,与下到你酒中的药一致。”
她讽刺勾唇,“其实推出柳下祁呈来也是聪明之举,这不正好解释了为何下毒之人能确保严大人不会中毒了吗?若是不了解严大人的习性,又岂会知道严大人不会把头疼之症放在心上?”
谢辞点点头,接着说:“顺着药方查到是药房的伙计指认柳下祁呈去抓过药,人证物证俱在了。”
“还有一个疑问,”她放下笔起身,“柳下祁呈的动机呢?他为何杀我?”
谢辞眉头一蹙,“我此刻来寻你为的就是此事,药房的伙计死了,柳下祁呈也死了。”
许宴知面色一沉,“这倒是省了去查动机了。”
“别忘了,都察院纸张丢失正是出自柳下祁呈,只要把此事与下药联系起来,那不就是杀你的动机吗?”
“不牵强吗?”
“牵强,可只能这样定罪。”
许宴知默了一瞬,“那就这样定罪吧,此案结了。”
谢辞拍拍她的肩,“我会顺着柳下祁呈继续查的。”
许宴知拨弄着扳指,静了片刻,“你之前说严大人查到柳下祁呈什么?”
谢辞:“严大人查到柳下祁呈是柯——”他面色一变,“是柯简之的人!”
他一拍脑门,“也就是说这背后之人与柯简之或许有关系,不然柯简之怎会让自己的人为旁人顶罪?”
“要么那人是柯简之暗中培养的势力,要么就是那人为平息此事与柯简之做了什么交易,让柯简之彻底放弃了柳下祁呈。”
许宴知接话,“这算是个收获了,再怎么无影无踪也露了破绽。”
谢辞严峻神色松了松,“有线索就好。”
阿桃此时敲门进来,“谢大人,用些小食吧。”
谢辞没客气,“多谢阿桃姑娘。”
许宴知喝着参汤,“爹睡了吗?”
“睡下了。”
“你也回去歇着吧。”
阿桃摇头,“无妨,我陪你,你不是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么?”
谢辞问她:“你的案子算是结了,你何时上朝?”
“后日吧,转危为安也是要些时日的。”
谢辞打了个哈欠,“成吧,那我先回了。”
许宴知瞥了一眼空了的碗,“要不今儿在府上歇下吧?夜也深了,免得折腾。”
“嗯,甚好。”谢辞正等许宴知这话。
许宴知失笑,“阿桃,带他去歇下吧。”
谢辞朝他摆摆手,“那我先歇着了,你忙吧。”
谢辞走后许宴知静坐于桌案前,窗户未关有风打扰,让烛火闪动明灭,印在她面上烛光忽闪,明暗交替。
她将笔握在手中,指腹划过笔身,她垂眸盯着面前的折子,久久未落笔,墨在桌案上绽出花来,她袖边净白被所溅墨滴晕染,墨色迅速在白中散开。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不知怎的,她又想到这句话。
小师傅说,念起便是造业。
她此刻起念,不知善恶。
她轻声低喃,“该问他的,如何论善恶。”
她轻叹,终是回神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