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他终于趔趄着抱住了上辈子那个破破烂烂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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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还在缓缓地下落。
浓稠的红色汇聚在一处,直到再也无法承受其自身的重量,蓦地砸落在少年的脚边,与本就漆黑污浊的地面融为一体。
枇杷盯着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那张与自己好除了细微之处毫无二致的脸孔。
仿佛有那么一瞬间,看见了自己悲惨死去的模样。
喉头一阵紧缩。
枇杷立刻移开目光,站在原地闭了闭眼。
等到将充斥着身体各处的不适感压下去大半,这才定睛朝挂在半空中的尸体望去。
看样子应该是在从高处掉下来,最后很不凑巧地被伸出建筑物的金属装饰品贯穿了身体,原本应该会直接砸到地面的。
只不过刚好被旁边生长得十分茂盛的树木枝干挡了一下。
于是便以一种要掉不掉的扭曲姿势,卡在了树枝与楼房之间。
此刻枇杷站的位置,刚好可以让他与那张死人的脸直接打上照面。
——严格来说,只是半张脸。
还有半张脸似乎是因为掉落中的连续撞击,已经变得不成样子。
一小截树枝从喉咙的断口中插进去,刚好从那一侧的眼窝顶出来,直接就将那一颗破碎的眼球直接挤出了眼眶。
尸体应该挂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
不然以肢体破损的程度来说,绝不可能只有现在看到的这么一点出血量……
所以脚下乌漆漆的地面,应该就是已经干涸了的血泊。
枇杷大概知道对方的死因。
——是自杀。
正如他在儿时梦境中无数次见到的那样。
青年站在高台的边沿,迎着风,抱着必死的决心一跃而下。
枇杷在脑海中描绘着那一刻的场景,不再代入喻轻舟的视角,他的内心平静,像是在旁观另一个人的生死。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从前的喻轻舟不死,不会有现在的枇杷。
可枇杷和喻轻舟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枇杷不认为一死了之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枇杷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了这一点。
这个世界有着轮回转生,更有着能够长久延续生命保有记忆的非人存在。
在这两个前提条件下,一个人轻易的死去只会让自己陷入一无所知的被动境地。
想要打破这种困境。
枇杷现阶段能够想到的对策,只有两种。
逃避是没有用的,换来的就是他现在的处境。
所以要么想办法成为其中的一员,就算做不到以实力碾压,至少也拥有能够与之进行周旋与对抗的力量。
要么……离开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本身,达成一种彻底的死亡。
第二种方法乍听起来有些荒诞,甚至是疯狂。
却是枇杷私心里更倾向的一种选择。
一来,以枇杷如今的一介凡人之躯,别说和那些人斗,但凡来一个身体强健的普通成年人,都很难说有什么大的胜算。
二来,后者相对而言无疑是更为彻底的解决方案。
比起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上千年地那么继续纠缠下去,枇杷更想要快刀斩乱麻,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可问题是,自己究竟该怎么做呢?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少年的脑海中忽而再次浮现漆黑虚无中的那扇门。
如果说,他之前的梦境都已经在现实中有了一一的印证,那么是否说明,那扇连接着血肉世界和虚无黑暗的大门,极有可能也是实际存在着的。
那么问题就变成了,该如何去往那个地方……
——自杀?
鲜活的例子已经摆在了自己眼前。
非但没有成功,反而直接削弱了自身的实力,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想到这里,枇杷不由地感到了一阵烦躁。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上前一步来到死去的喻轻舟跟前,直接与那张破碎到令人难以直视的可怕面孔对上。
“是你带我进这个梦里的对不对?”
“……”
“让我看到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
“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出来,让我看自己上辈子死得有多惨,莫非是想警告我这辈子安分守己地活下去,不要轻举妄动吗?”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活过来?!”
这么久以来,枇杷还是第一次这样不加掩饰地发泄出自己的情绪。
可无论如何出离愤怒的质问,都无法让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开口回答自己。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枇杷只能听见自己一声声沉重的呼吸。
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像是精疲力竭般地放轻了声音,语调也变得平和许多。
“为什么……不能作为喻轻舟好好地处理完这一切呢?就非要让我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来接手这个烂摊子……我难道、难道就真的那么贱,那么想要卷进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吗……”
无人答话。
倒是有一阵微风吹来,树影婆娑间,枇杷似乎听到了某种异样的轻响。
少年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原本卡住喻轻舟尸身那根树枝已经弯曲到了极限,断裂几乎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旦失去支撑,喻轻舟的尸体自然会跟着掉下来。
事实上,在枇杷查看情况的这会儿功夫,喻轻舟的一条胳膊已经垂落下来。
就在这时只听得咔嚓一声——
他的脑子一空。
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有那么快的反应,来不及作出任何思考,身体已经先大脑一步作出了反应。
顾不得可能会被砸个正着,伸出的双手已经向着从天而降的那道身影摊开了手掌。
随着胳膊和膝盖的不受控制地向下弯曲沉坠。
他终于趔趄着抱住了上辈子那个破破烂烂的自己。
——抱住了真正的喻轻舟……的尸体。
而不是像之前梦里的那样直直地穿身而过。
因为喻轻舟确实已经死了。
既然是互为前世今生的两个人,又怎么可能活着相见呢?
很奇怪的感觉……
枇杷上一次和尸体近距离接触还是在娘亲的坟前。
死掉的娘亲看起来就像是一尊粗制滥造的蜡像,生冷的质感让他在感到一丝丝的陌生之余,也愈发觉得心里难过。
可是将喻轻舟不成人形的尸体抱在怀里的感觉,却如此的自然,甚至是令人怀念。
就好像在许久许久之前,他也是这样,伸出手抱住了某副从天而降的身躯,只是感觉上应该更加娇小……
就像是一个孩子……
可,那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那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心底闪过这一连串疑问的同时,枇杷的脑袋突然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他只好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喻轻舟的尸体上。
就算跟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相比,怀中抱着的这具身体也并不是特别沉重。
也许是因为一直在滴血的缘故。
枇杷想,但随即就有了新的发现。
喻轻舟身上,之前被金属装饰品刺穿的伤口,在跌落的过程中又被撕扯开一些。
露出被血肉包裹的森白肋骨,以及折断的肋骨后方黑洞洞的胸腔。
本该安置着心脏的位置空空如也。
——喻轻舟的心脏居然不见了。
枇杷再三查看了一番,无论是尸体本身,还是周围的地面,还是方才树枝折断的位置……都没有。
枇杷的脑中乱作一团,更多的疑问随之浮现。
是谁取走了尸体的心脏?
是黎念,是兰,还是什么他根本都想不到的人?
最重要的是,那个人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取走一个死人的心脏……
心脏……
某个画面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猝然击中了少年。
还是在那片被虚无充斥着的黑暗之中,被敲门声惊醒的“他”低头看见了从门口延伸向自己的长长锁链,而锁链的另一头连接着的就是那颗应该早已死去的心脏。
或许——
枇杷想到了一种可能。
喻轻舟不是完全用错了方法。
只是有人使用特殊手段——比如说某种神秘的仪式,阻止了他的彻底死亡。
而喻轻舟的心脏,极有可能是在那个时候,作为仪式必要的媒介被那个人取走了……
想到这种可能,枇杷禁不住感到一阵战栗。
如果假设成立,那么也许只要自己能够找到喻轻舟遗失的那颗心脏,毁掉它,说不定就能够破坏整个仪式。
那样一来,无论喻轻舟,还是作为枇杷的自己,都可以得到彻底的解脱。
“……莫非这才是你真正想要告诉我的吗?”
枇杷小声喃喃着。
怀中的尸身依旧保持着彻底死去的模样。
只是随着少年询问时的动作,缺乏颈骨支撑的脑袋向着另一侧微微歪斜,就像是在对未来的自己表示认同一般。
“……”
“这样啊,我明白了。等等我,等我找到你的心脏,一切也许就都可以结束了。”
枇杷柔声说着,嘴角不自觉地轻轻翘起。
天空忽然变得晴朗,微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枇杷小心翼翼地抱着喻轻舟的尸体,随时提防着沿路可能会有零件掉落。
梦境和现实中的时空并不全然重合。
就像他之前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公主府来的,自然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原路返回。
好在枇杷并不想着一定要回去,只是想找个相对干净的地方……枇杷已经感到了困倦。
在这个梦里睡过去的话,就会在属于他的那个现实中苏醒。
向来如此。
所以,枇杷想要趁着那之前找到地方安放喻轻舟的尸体。
他缓慢地向前走着,感到昏昏欲睡。
沿路的风景变换。
冷清的街道,浮华的宫殿,积雪的山岭……
终于,他看到了那条来时的小径,蜿蜒曲折的小径一直隐没在密林的深处。
奇怪的是,来时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此时再往回走,却能够听到从两侧树林中传来的隐约人声,只是并不真切,也无法辨别声音传来的具体方向。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纷杂交错间,他却依稀辨别出了他们呼唤着的全都是……全都是同一串古怪的音节。
那音节在枇杷的心底激起一种异样的情绪,熟悉又陌生,欣喜又惶恐,爱慕又憎恶——
他不由得低头抱紧怀中的身躯,加快步伐向着小径的尽头赶去。
像逃避瘟疫一般地,将那些庞杂的声响一股脑儿丢在身后。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枇杷已经站在了篱笆小院的门口。
脚下是坑坑洼洼的黄土路,鼻间是灰扑扑的尘埃味道。
枇杷愣了一下,没有多做思考,便踏进了这个不知多少年没有回来过的小院。
一切仿佛还是离家前的样子。
翻倒的农具,散落的柴垛,敞开的杂物间……
枇杷并没有多做停留,他太困了,也太累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一个能够歇脚的地方。
忽然,他的脚步一顿。
看见了院子里角落,那棵枇杷树生长的地方。
只不过这一次,他看的不是树,而是树旁坐着的女子。
那衣衫,那背影,分明就是——
“娘亲……”
他嗫嚅出声。
女子同时回过头来,年轻的脸上是有些惊讶的表情,随即绽放出温柔的笑靥。
“你们回来了。”
枇杷愣了一下,因为女子说的是你们。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带着一具死状惨不忍睹的尸体,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
——怎么办?
就这么过去,该不会吓到娘亲吧。
枇杷想着,突然就畏手畏脚起来,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犯错了的孩子。
正在迟疑间,女子又向着枇杷招了招手:“还傻待着做什么,出去那么久,难道就不认得娘亲了?”
女子当然是开玩笑的。
枇杷闻言也牵起嘴角笑了。
“怎么会呢,这个世界上我最想最想最想见到的就是娘……”
——就是活着的娘亲啊。
他默默地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子。
走到了娘亲的身旁,娘亲见到了他抱着的尸体也不觉得惊讶,反而招呼他们一起坐在了枇杷树下。
枇杷树好像长高了,油亮碧绿的叶子投下大片阴凉。
“娘,这树是不是长高了?”枇杷问。
娘亲笑着回答:“你们都离开那么久了,自然是要长高长大的。”
“对啊,都离开这么久了。”枇杷小声喃喃,心中有说不出的怅惘,他忽然正色道,“娘,这次我们回来了就不走了好不好?”
娘亲还是笑:“傻孩子,人长大了总要独当一面的,哪有一辈子赖在娘亲身边的,也不怕别人笑话。”
枇杷吸了吸鼻子:“我不怕谁笑话。”
娘亲伸手爱怜地点了点他的额头:“说什么傻话呢?”顿了顿,又露出些担忧的神色,“好端端地,难不成是外头有人欺负你了?”
——是啊,好些人欺负我,欺负娘的孩子呢。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面上却笑着答:“没有的事情,娘教的这么好,我又懂事,又勤快,谁没事来欺负我呢?”
少年说得尤为认真。
女子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便笑着摸了摸他们的脑袋。
他的,还有喻轻舟的。
“睡吧,好孩子,走了这么久的路一定累了。”
——是啊。
枇杷想,他确实累了,如果可以像这样在娘亲的身旁一梦不醒地睡过去,其实也是好的,是心甘情愿的。
可惜……可惜他知道自己就要醒了。
在意识沉入黑暗前的那一瞬,他似乎听见了,女子温柔的哼唱,轻柔地,正如……所有儿时甜美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