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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瘫倒在地的那位顿时以为何楚卿是个讲理的人,亟亟地口齿不清道:“您就是何先生吧?您听我一言,这绺子,不是我雇来的...”
俞悼河毫不留情地道:“我亲眼目睹你在舞厅给的钱。你是说我瞎么?”
何楚卿:...
这是得走多大的背字才能这么巧合,怪不得俞悼河这回这么有主意。
那位人质大概也没想过自己的把柄是这么落入人手的,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俞悼河没那些闲情逸致去跟他扯东扯西,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巧的蝴蝶刀,花里胡哨地在手里挽了个花,他迫不及待地道:“事不宜迟,快开始吧。”
垫背的那位瞪大了一双牛眼,惊慌失措地磕绊道:“不...不,不是,俞老板,您听我说...”
何楚卿叹了口气:“留人一命。”
俞悼河此时却拨冗留意了一眼何楚卿。
这人转过身去,没有半点兴趣观看接下来的环节。
他把何楚卿找到这里来,本来就有请看客的意思。虽然看客不给面子,有些可惜,但他的兴头却没有消减。
也来不及再管何楚卿如何了,俞悼河回过身来,几乎是欣喜地挥刀而去。
何楚卿背对着他,慢悠悠地将酒喝尽。
河对面的灯火蜿蜒如蛇行。他早屏蔽了身后凄惨的嚎叫,沉湎于自己的思绪之中。
顾还亭一来,他对虹海这座城市总算有了点期待。自分别后,他每日都勤谨地翻阅报刊。整个虹海不论大报小报,他七七八八几乎都翻看过,没有漏过有关顾司令的只言片语。
身后的血腥味终于浓烈到何楚卿再也忽视不得的地步。
他没转身,连带着刚才喝下去的酒也灼烧起来。何楚卿扶着栏杆,冲着河里干呕了两下。
他知道俞悼河为什么非带他来。
何楚卿初来虹海的时候,曾经冲着一堆血肉模糊的躯体肉块吐了个天昏地暗,直直晕厥了过去。从那之后,岳先生便不再叫他接触这些。
这点偏爱显然触了俞悼河的逆鳞。
他的回忆将他带至他初次杀人那个隆冬。当时何楚卿也生理不适,却并没有厌恶到这个程度。现在想来,他倒是庆幸他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反应,让他在再度面对顾还亭的时候,能够坦然不少。
就好像何楚卿还没有堕落到杀人如麻的地步。
俞悼河擦着手,踱步到何楚卿身侧去。
他没有功夫喝酒,此刻杯中酒还是原封不动那么多。他拿着杯子和何楚卿手中捏着的空杯撞了一下,道:“怎么,还是看不惯这些?”
何楚卿被他一身血味儿冲了鼻子,强忍着不适,尽量平静地道:“不就是因为我不习惯,你才偏要带我来么?”
俞悼河一口闷了红酒,双眼还放着光:“矫情。你也就比盛予其事儿少点,否则我非摁着你去认尸。”
何楚卿木着一张脸,没吭声。
先忍着吧。毕竟,论身手,自己打不过俞悼河。
这时,从仓库后绕出一个打手来,远远地招呼了一声:“何老板、俞老板,岳先生找,叫你们即刻就去呢。”
“你知道吗,我早就料到今晚先生会找。”俞悼河说着,将酒杯随手丢进河里。
何楚卿倒是颇想看他下次来找不着杯的笑话,也随手扔了,给了他个面子:“怎么说?”
“因为那个姓顾的来了,还来的大张旗鼓。虹海的形势势必会发生变化。”俞悼河笃定地道。
他还知道什么叫形势?还知道会发生变化?
何楚卿只笑了一笑。
他和盛予其对俞悼河态度的不同就在这里,盛予其是个嘴贱的,不论俞悼河说什么都要半阴不阳地一顿贬,他自己也没讨好,时常为此挨揍。
何楚卿就不了,他只腹诽。
来虹海几年,他已经养成了不该说的就别张嘴的习惯。有些话,说给自己听,过个瘾就罢了。
何楚卿转身正准备离开,又听俞悼河在身后阴翳地说:“你不主动杀人,不会就觉得自己的手是干净的吧?何楚卿,你好好想想,哪庄哪件少得了你?”
何楚卿脚步一顿,没做回答。
他对俞悼河乖张脾性的纵容还有一个原因。
俞悼河小他三岁,这个年龄差巧到了何楚卿心里去——祈兴也比他小三岁。如果祈兴能活到现在,刚好也是成年。
载着两个人的汽车一路行驶到租界,最终停留在一幢三层洋房前。
这洋房的大小,即便是人丁兴旺的家庭,住着也不显拥挤。岳为峮无儿无女,只有一房小妾,两个人住也不知道嫌不嫌冷清。
何楚卿和俞悼河进门去,岳先生早已经恭候多时。
已经是深夜,桌上摆着几盘甜点。
二人热热闹闹地进门,倒是一点不见外,径直就落座在了岳先生两侧。
俞悼河忙活了一晚上,没来得及吃晚饭,拈过糕点就往嘴里塞。
两年来,岳先生仍是一般地慈眉善目,精神气尚好,不显老态。
他皱着眉看俞悼河,略遮了下鼻腔,道:“定甫,你又去哪里弄了一身腥臭味?”
俞悼河狼吞虎咽没来得及回话,何楚卿把眼镜一摘,挂在衣领,看热闹不嫌事大:“先生,要我说么?”
岳为峮一挥手:“说。”
“他处理了花钱雇绺子劫走盛予其的那个人。”何楚卿故意扭曲意思。
岳先生一听,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友爱而感慨,不再提这话茬了,而是问:“是谁干的?”
俞悼河有口难言,噎了满嘴糕点,一脸吃了屎似的的表情。
“姓...吴?好像跟我们有过利益纷争,半年前了,我有点印象。估计是特意等到自己没有嫌疑了,才敢干这种事给您添堵。谁知道,被俞悼河逛窑子听见了。”何楚卿趁着俞悼河不能张嘴,抓紧时间抹黑。
岳先生果真没在意前因,只又警告俞悼河说:“你刚几岁?那种地方以后少去。”
俞悼河狠狠瞪了何楚卿一眼,何楚卿笑的前仰后合。
“今天已经很晚了,把你们找过来,主要是有一件急事——顾还亭司令,带着几万的虹海驻防军进城了。这事,你们知道吗?”岳先生正色道。
何楚卿登时收敛了笑意,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奇了,还真让俞悼河说中了。
“现如今,毋宁被绑架上了山,且不说这伙绺子是从何而来,往后这条商路恐怕没人敢走。”
何楚卿心里一动,立马懂了:“您是说,给司令一个顺水人情么?”
岳为峮点了点头,又给俞悼河解释了一遍:“我们以自己的名义,请求顾司令出兵平山匪,维护虹海的贸易。这样一来,顾先生在虹海商会、乃至整个虹海的百姓心中,都算颇具份量。而我们,既省了财力,还搭上了顾司令这层关系。”
俞悼河满不在乎地问:“您不怕盛予其真死了?”
岳先生一拍他脑袋,呵道:“不许说这种话。如果毋宁真出什么事,我们衡容会也不是吃素的。区区几个绺子,岂在话下?”
虽然岳为峮安排的甚好,何楚卿终究有一层担忧:“帮忙的事,顾司令一定愿意。但我们,对于司令来说,是敌是友尚且未定。如果司令看不上我们,不是反倒引起他注意了吗?”
俞悼河一咧嘴,道:“那就做了他。一个当官的罢了,对他虎视眈眈的人可不少。”
何楚卿冷笑一声,道:“你可别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动顾还亭,下辈子吧。”
岳为峮念起在玛港的事端来,恍然想起来:“对了,焉裁,你和司令早年有些交情。倒是也知道他是个...他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可我已经托付市长替我向顾先生说情,以三十万的军饷作见面礼,他倒是收了。”
何楚卿心里猛地一动。
以他对顾还亭的了解,他必然不会认为岳先生是善流,如此一来,有钱不拿岂不是蠢货一个。
何楚卿不觉笑起来:“那便是承情了。先生,以我对司令的了解,您大可以放心。”
俞悼河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
岳为峮没理他,而是继续对何楚卿道:“我已经安排好,为了此次的事情,要好好招待顾司令。预备好的接风宴在欢晟酒楼举办,请帖也已经下发。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先单独宴请司令,焉裁,你一定得去。”
何楚卿料到早晚会有他们正大光明相见的一日,只是没想到天时地利人和赶的如此凑巧。
那就先不去找他了,他想,到时候叫他大吃一惊。
那点惶惑不安却不合时宜地冒出头来,狡黠地在他心底一晃而过,只留下一串不见尾的痕迹。
第二日,是个晴天,万里无云万里天。顾司令的私人宅邸原本坐落在租界最僻静的地段,此时却罕见地熙熙攘攘。
“要知道,当今的虹海大致势力范围可以分成这么几个——公共租界、法租界,还有我们国人的管辖范围。”
少年人穿着学生装,煞有介事地背着手在司令眼前来回晃悠,嘴里念念有词。
“而在咱们国人的地界呢,除去官、军,能一手遮天的大亨就要数岳先生,剩下几个有名望的大家,就像穆、周、方,能耐有限,其中只有方家老爷、穆家老爷和周大少爷在商界最活跃。”
许奕贞听他讲的头头是道,惊奇了一下:“真行,我以为你就在这读书呢。”
薛麟述蹙起眉头一摆手,不耐烦“嘘”了一声,又说:“特别要提一句,岳先生白手起家,另有两个大亨和他齐名,但也不过是齐名而已。公共租界从早先就不安生,前有工人罢工闹出命案,无所事事的地下流党和洋人又多在此乱蹿,国人烦那群洋人烦得要死,短时间内蹦跶不起来,可以暂且不提。”
连夜的宴请比行兵打仗还要命,简直让顾司令提不起精神来。
他脸上带着点宿醉的痕迹,忍住了一个哈欠,觉得面前这位实在聒噪。
听见声音,薛麟述迅速抬眼觑了一下,对上句补充道:“几年之内,公共租界绝对蹦跶不起来,司令放心。”
司令也不清楚自己哪里不放心,潦草地点了下头。
第二次中原大战后,顾还亭下野,薛麟述也就离开军队,被家里妥善安排在虹海读公学。
这还是他们两三年后第一次相见,薛麟述哪肯放过这个臭显摆的机会,巴不得地揪着司令耳朵给他讲虹海。
“而除去一些零零散散进入虹海的政客和地下流党,此地主要的势力就是虹海政府、商界大亨和军官,也就是咱们啦。”薛麟述长了一张带婴儿肥的脸,那一点得意也不招人烦,“虹海政府和岳先生一向有生意往来,算是一个潜规则。最臭名昭着的要数虹海政府冠冕堂皇贴出的一纸禁烟令。他们这禁的一手好毒——只禁别人,不禁自己。当然,这个官商勾结的潜规则,别的租界也都一样。”
司令终于发话:“说了这么多,你对绺子了解多少?”
“绺子?”薛麟述一愣,很快接上,“他们盘踞在山头,偶尔打个家劫个舍,没听说有什么大动静啊?司令,他们一伙散客,碍不着我们吧?”
许奕贞瞥了一眼司令,觉得是时候说话了:“昨天市长宴请我们,这南方菜要给我吃吐了...他早早就有意拉着我们一起勾结了,给我们三十万钞票——”
薛麟述自以为会意,义愤填膺地拍桌:“啊呸!三十万大洋就想收买我们军,拿我们当什么使唤?我们绝对——”
“答应了。”顾还亭懒在座位里一抬眼,“为什么不答应?军饷虽然暂且够用,但此地和洋人对峙,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全军拿你当枪使?”
薛麟述很有骨气地拱手弯腰,“司令好远见!”
许奕贞在一旁冷眼旁观,审时度势地横插一句:“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果不其然,薛麟述当即又是一拍桌:“我就说!权宜之计!”
顾还亭挺不可思议的,偌大一个屋里,三个人,竟然也能让薛麟述一个人弄得乌烟瘴气,颇有三十个人的气势。
顾还亭问他:“你现在知道了,市长和岳先生狼狈为奸,你再说说这其中,跟军队有什么关系?”
他站在原地静候了好一会,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瞪的更圆。
依他的了解,他们顾司令就该是风光霁月的两袖清风人物,可这一句两句的,他并非不解其意,只好斟酌着问:“有什么关系?”
许奕贞腰板直了直,下巴提了提高,给他指点迷津:“我们是刚来的,虹海很多规矩,我们不太懂,不懂就得问。这就叫不耻下问,懂?”
见薛麟述对他兴致缺缺,许奕贞赶忙着又说:“三十万就是一只鱼饵,他们想放长线钓大鱼,示意我们想赚的更多就上岸。”
薛麟述眨巴眨巴眼睛,他不相信他们司令会是给点钱就上套的类型,对许奕贞颇为不耐烦地浑水摸鱼:“我们到底是鱼还是别的什么?鱼怎么上岸?”
许奕贞对此毫无知觉,仍是头疼地撮了撮牙花子,正要认真地给他解释一番:“总而言之,他们的意思就是...”
却被司令打断了:“薛麟述。”
薛麟述蹙着点眉毛,有点委屈地抬起头:“司令。”
顾还亭闲适地坐在沙发,军装妥帖板正,几年过去,他除了面部轮廓比年轻时候更凌厉,显得他整个人愈加成熟之外,没有别的变化。尤其一双眼睛,照旧鞭辟入里。
司令说:“岳为峮的意思是——南边新来了一伙绺子,拦截在商路上,搅黄了不少生意。此时驻扎在虹海的是我们军,你是管还是不管?”
闻此,薛麟述登时激昂起来:“那自然是要管!如果我们都置身之外,虹海人民怎么办?”
顾还亭抬眸转向他,八面不动地道:“好。”
薛麟述登时喜出望外,继而,又听司令说:“那就你吧。去协助岳先生,把这件事办下来吧。”
薛麟述腿一软:“司令,我是文臣,干不了这种粗俗的事。”
许奕贞忘了天忘了地,围观着自得其意,哈哈哈笑了几声。
薛麟述立马又义愤填膺地一抬胳膊指向许散户:“他——他是玩弄刀枪把子的,他行。”
笑声戛然而止,许奕贞怒视他。
司令又问薛麟述:“如果有人跟你说,你去剿匪,还倒贴给你钱呢?”
薛麟述的眼睛轱辘了一圈,当即叫道:“拿钱!当然拿钱!”,才出口,他就立刻发现自己前后不一,于是战战兢兢地试探:“我...我真的能收吗?这钱,万一还别有所图呢?”
许奕贞逮到机会怒道:“整个虹海的军备力量都捏在我们手里,谁图什么东西还能拿捏住我们?”
薛麟述不分青红皂白跟着怒:“那你说说,就拿着这三十万去剿匪?”
许奕贞同他隔空瞪了半天,愤愤地一扭头,气焰消了:“...三十万是姓岳的借花献佛,他又没直说。我估计,岳为峮会找上门来的。”
远在战火之外的顾还亭这才点了点一纸信封:“的确。饭局就定在今晚,而且还料到我们不会拒绝,连接下来的接风宴都预备好了。”
薛麟述也忙凑过去看信,之间那上面端庄写着几个小楷字,乃是一封隆重的邀请函。
许奕贞,如今是虹海防备军的1师师长,松了口气:“那就这么定下了?”
顾还亭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在虹海,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