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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正式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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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楚卿当即就想撕了船票自断后路,想了想,终究没有。

或许先去码头看看?万一真的能跑掉呢?

何楚卿举棋不定,关了水龙头,他一抬头,对上镜子里立在他身后一个人的眼睛,心脏差点没停跳。

他心里芜杂一片,连盛予其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如此这般惊吓,一轮接着一轮,赶鸭子上架似的,何楚卿再会装也不免有些头晕眼花。

这时候,说不清是哪里来的勇气,撑着他强行站直了。

何楚卿扣着水池边缘,转身对上盛予其的脸,沉声问:“干什么?”

盛予其咧着嘴笑,单手来回摩擦着下巴,好像也正在琢磨他,“远远的见你跑的慌乱,担心你一时着急,再出了什么事情,可就不好了。我来看你一眼。阿弟,你怎么了?脸色煞白的。”

远远地看见?这人真是个变态。分明从那天港口相见过后,他们就再也没明着打过照面。

何楚卿自知比不过盛予其的伎俩,更不想跟他争辩,扭头要走。

只听身后人又说:“只可惜,或早或晚,船还是被炸了。”

何楚卿定住,闭眼缓了缓心神。

当然不能让这傻逼知道自己要跑,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想方设法从盛予其眼皮底下逃离里斯本,等到明早十点。

看到盛予其,他那点“绝不上船”的勇气顿时消失殆尽了。

再次睁眼,他轻呵了一声,弯下门把手:“关我屁事。”

他出门,疾步穿过三楼的长廊,顺着楼梯疾行而下,一路上的力气全然用于稳住身型。

一步步踏过雍容的牡丹花样毛绒地毯,手中抚过雕梁画栋的红木把手,路长的有如凌迟一般让人痛苦,那大门仿佛近在眼前,一分一秒被无限拉长。

蓦然间,他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人客套地叫了一声“顾先生”。

世上的顾先生有那么多个,但他还是忍不住寻声看了一眼。

顾还亭今天穿的是一件带着暗纹的西装,第一次有了点少爷的模样了。

回过神来,何楚卿亟亟奔向二楼的楼梯口,盛予其却如影随形,很快在他对面的三楼露了面。

他根本懒得理他,瞥去的那一眼仿佛看见他那腻人的笑。

就此时此刻来说,想摆脱盛予其,扭头就跑绝对不是最好的办法。

但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情愿被人拖出去打一顿,也不想在顾还亭眼前出半点洋相。

他急火攻心,一步一趔趄地拖着步子,横穿这穷奢极侈的厅堂。

如果真要细细论起来,他何楚卿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吗?

没有,他什么都没做,他不过是出点自以为是的风头,何至于此?

或许早晚就是逃不了的。从他当众揍了方砚于一顿,招惹了那个傻逼开始。不,或许从他一到玛港,出现在众人视线开始。不,不是,硬要说起来,难不成要追溯到他逃离码头帮派?

这是什么道理?如果他当时不跑,岂能有命活到今日?

迢迢大路,可惜不论他怎么绞尽脑汁,还是逃不了山穷水尽。

可他尚且还是小天地里的小孩子,还不懂贪嗔痴欲,所求不过分,就他能够到的罢了。

何楚卿每走一步,怒火就烧烫三分。

门洞处立着两个打手,认脸,往日从来不敢正眼看他,如今却抬起胳膊比划了个叉,拦在他胸口。

“干什么?让我出去!”他咬紧牙关低吼。

“何先生,你欠着里斯本的债务,还不能离开。”

何楚卿索性不多说话,毫无征兆地一拳砸了下去,挣脱一人,另一下又毫不犹豫地抡胳膊挥到另一个人脖颈上。

但却有更多的人,一眼下去数不清的人,围堵在里斯本门外漆黑的夜色里,严丝合缝。

完了,他想,今夜,里斯本的贵客们都有好戏看了。

他还没绝望完,人群里出来一人,抬起一脚踢在他的胸口处。

何楚卿毫无准备,屁股着地,仰面朝天,人都给踢懵了。

缓过来神,看见的,就是眼眶最顶部盛予其一张俯首观望的脸。

盛予其眨了眨眼睛,颇为无辜地问候:“怎么,要跑啊?船票定下了吗,逃去哪里啊?”

众目睽睽之下,何楚卿横躺在中央,那点羞耻心成了洪水猛兽,在他胸膛里翻云覆雨。

他一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浑身上下怎么动都不对,最后抬起手来,捂住了脸,沉闷地咬牙切齿:“为什么?盛予其,你如今已经是个人物,我这种小角色,还值得你费心?再不济,你难道就不记得我们——”

他想好好问问盛予其,到底记不记得初入这个花花世界时和他一起为非作歹的人是谁。他想恨恨地骂他一顿,在顺手洒下一把感情牌。

盛予其先是饶有兴趣地蹲下听了一会,面容渐渐展平,他也不笑了,一张口,便阴恻恻的、怨艾地冰冷:“叛徒。”

这时候赌场里的大多数人闻风朝这边探头探脑,只有离得近的几桌能实时地关注事情发展。

这些人都没什么大不了。

好吧,既如此,那谁也别要脸了。

何楚卿突然暴起,伸手死拽住盛予其的领子就给人拖了下来,俩人你拽我扯地在地上滚来滚去,纠缠的不分你我,堪称亲密无间。

这一对塑料兄弟唯独在一点上心有灵犀——死要面子活受罪。

何楚卿自认四仰八叉地躺尸大堂已经算得上下了一趟油锅,练就一身铜头铁臂,盛予其可不是。他一朝马前失蹄,羞耻比恼怒要多得多,完美复刻了何楚卿方才的举动——两只手掌捂着脸,像只打扮的花里胡哨的锦鲤被人扔上了案板。

何楚卿一面用盛予其挡着自己的脸,一面趁他乱扑腾,狠狠给了他几拳。

场面十分震撼,贵客们都以为里斯本免费提供马戏团,较远的几桌还有人站起来凑热闹。

打手们一时怔住,手足无措。

顾还亭先生原本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

这时候也情不自禁地瞥了两眼过去,可惜,距离过远,实在没弄明白地上那一坨是个什么东西。只是玛港的生活未免太过平静而糜烂了,遇到这种锣鼓喧天的场景,他还是多留意了一下。

他生怕凑上了心里的那个巧。

很快,有人站起来,把他的视角完全挡住了。

坐在他对面的,是长期盘踞在玛港的一位还算知名的企业家,见惯不怪地给他科普:“上一次闹这种事儿的是个家里突然破产的公子,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也硬是被人扛走了...”

于是,顾还亭也就收回目光,又专注于手里这十来张纸牌了。

处于明显下风的盛予其打骂:“我操,人呢,快他妈给他拽开!”

打手们这才后知后觉地一窝蜂涌上来,费了大力气才把两个人撕开。

盛予其老早定型的大背头披散下来,蹭的浑身上下灰头土脸,衣衫褶皱。他本来就瘦,这时候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模样远比何楚卿要难看。

那边何楚卿被两个人架着,还挣扎着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少年人,还挺意气风发。

再怎么说,他也是西北军出来的人,会比不过盛予其一个花架子?

盛予其气不过,歇了片刻立刻一脚蹬在何楚卿肚子上。

疼痛难忍,何楚卿的身子登时不由地蜷起,身侧两个人死死拽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双方停了战,都毫不避讳地在灯光下亮相,有人认出来了,小声嘀咕:“哎,那不是那小赌神吗?”

小赌神——何楚卿威风的时候尚且带着点在顾还亭眼皮底下的明净,此刻闹过了,只能忍着痛意把头更用力的往下低。

一声声喃喃细语,人人都小声嘀咕着,终于碧波荡漾一般,传到顾还亭耳朵里。

他拿着牌的手一顿,聆听了片刻,明白这大抵是在传颂主角的佳话。

顾还亭敛眸屏气,微微拧住了眉头。看似漫不经心,一时一刻不肯落过地细听。

盛予其一脚下去,还没有消气,但他到底平复了下来,理了理衣衫。

抬眸之间,迅速又拾起笑意,说:“抬起他的头来,让大家伙看看,这么长时间以来,混在我们中间,藏在玛港的流党份子,到底是哪位贵人?”

打手上前薅过何楚卿的头,他一张素白的小脸,就正对着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晃了个头晕目眩。

恍惚中,闭上眼,他似乎能感受到其中一个方向的目光。

殊不知,那人根本还没兴致看过来。

在在座的各位眼里,这个党派那个组织,其核心要义到底为何物,全都用不着劳心费心。

可这个年头,当权的显贵们不论是左派还是右翼,都有一个站队的前缀——西北军当局。

而当局对异端邪说是什么态度?

在场的大多数人里,他们的家庭互相盘根错节在一起,跟这个社会,同这个时代。

他们或许没有闲心去憎恶革命党,但提起来,一定要啐上一口,以示尊敬。如今见到了,虽然这说法横空出世毫无依据,也要上前去惊叹一下——好小子,有勇气,也真可怜。

也挺活该的。何必。

尤其是,抬起来的那张脸跟自己还颇有渊源。

此时,经常跟何楚卿混迹在一起的那几个公子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小半步,以表清白。

更多的人则是倒吸一口冷气,少有的人惊愕地叫出了声:“何、焉...焉裁?!这怎么可能?肯定是搞错了!”

这一回,这个名字被念得字正腔圆。

顾还亭猛然回过了头。

手中牌一松,花色铺了满地。

“口说无凭。”何楚卿定定地说:“我不是流党。而你,你算什么身份,凭什么抓我?”

雪丽原本静候在赌桌前,确认是他,惊恐地开了口:“这也太没有王法了,何至于这么对待何老板?”

何楚卿感到两个控制他的打手手中的力气泄下一点。

盛予其宽宥地一挥手,拽着他头发的手也松了下去。

何楚卿低下头,看见眼前一片金星闪烁,他狠命地摇了摇头。

“怎么就没有证据了?”盛予其几步走到近前,小心翼翼地伸进他口袋里翻了翻,揪出了那张纸条。

何楚卿的心倏地沉到了底,恶狠狠地盯住了他。

只见盛予其翻开字条,拿出船票,在空中轻轻地晃了晃。

“这不就是么?何老板,你畏罪潜逃,想亡命海外啊?”说着,他两只纤细的手指挽花似的动了动,一张四方船票就被撕成了片儿。

何楚卿用尽全身力气一挣,气得只想整死这个傻逼,倒还真挣脱了。

可惜功亏一篑。

正有眼尖手快的把自己家主子护在身后,一招挡下了何楚卿的胳膊。众人眼里,俩人利落地过了三招五式,旋即眨眼间,何楚卿又挨了两下,重重地砸到地毯上,不动了。

四下骇然。

何楚卿把脸埋在臂弯里,听着盛予其悠哉悠哉踱步过来的鞋跟儿声。

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这个打手一定是军队出身,不然他不至于落败至此。

疼是真疼。

但他从小到大,挨的打两只手都扒拉不过来,只要能活着,疼痛不过是一件小事。

他心里念叨着的不是疼痛。

顾还亭此刻肯定也和他们一样混在人堆儿里,或者认出来他了,又或者还没有。

他羞赧、愤恨,恨不得扒开地缝钻进去又恨不得跳起来宰了盛予其啖肉饮血,但那种众目睽睽之下孤立无援的境地,又让他一度有流泪啜泣的冲动。

他终于想起,自己从有记忆起就始终是落落寡合地游走世间。尤其正值这种节骨眼,他实在害怕一个人。

他是因为害怕才发抖。

何楚卿神志不清地,把脸藏在阴影里,不敢睁眼。

祈兴,他默念着,我不过比你贪心,多活了些时日,这就将与你重逢。

他万念俱灰,却忽而感到有人停留在他身前,低下身来。

他有点怔愣,心里已经泛起柔情一片。冒出一股不知来源的皂角香把他柔和地包裹了。

一双手划破黑暗探进来,冰凉又干燥,摸上了他的脸,把他从黑暗里解救了出来。

灯光太辉煌,人又是背阴,何楚卿瞪大了双眼,和抬起他头的男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对方好像也在努力打量他,半天才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

他这才看清了,男人的眼睛也跟他蓄过泪的一样晶晶亮。

他脸颊比三年前瘦削了,略带点驼峰的鼻梁本来就觉薄情,如今更甚。

他的深眼眶原本也显情深义重,如今也更甚。

是一幅山水,岁月沉淀了,意境就越发深省。

“许久不见。”顾还亭说,“战时你本该有军功,可惜,后来没能找到人,就此失散了。更可惜的是,如今的我,已然不能再同你论功行赏了。”

他这话是说给何楚卿听,更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何楚卿鼻子一酸,如在梦中沉酣,又眨着眼把眼泪憋回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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