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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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天之后行军的滋味可不好受,树木的枝丫仿若鬼影重重,但脚下的印记却更清晰了。
山路难行,更何况背着这么多的东西。何楚卿尚且走的费力,更别提祈兴了。哪怕何楚卿分担了部分他肩上的重担,他还是走的歪斜。
幸好顾还亭没有带上自己,何楚卿想,否则真要成了师长的拖油瓶了。
警卫团团长叫年远,是个经验和伤疤一样多的老兵了。他有意照顾何楚卿和祈兴两个孩童,特意把行军速度往缓了放。
他一个兵油子,面子都卖给师长了,哪肯默默无闻地奉献。一路上就护在何楚卿和祈兴身侧,嘱咐队伍慢些走的话恨不得贴着何楚卿耳边说给他听。
“师长的意思是怀疑有人要在路上动手脚。这是片丘陵地带,最好搞突袭。焉裁,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说的是谁会埋伏在我们必经之路上。所以师长把这块山谷给让了出来,就是为了防止偷袭。不过偷袭也是为杀师长,大家都是自己人,如果师长不在,也不会跟我们翻脸的,放心吧。”年远一路嘴就没停下,看来这个速度行山路确实还算轻松。
何楚卿其实懒得理,但又不能驳了人家特意递给师长的面子,因此一路上满不在乎地应着。
他烦不胜烦的时候,队伍停了下来,前面有人小跑过来回话:“团长,前面碰见人了,说是21旅的搜寻队,来寻师长。”
年远一耸肩,还颇为自豪地一耸肩,对何楚卿显摆:“看吧,我说的,埋伏的人来了。我去会会他们。”
何楚卿总算解脱了,但毕竟是安排过来对顾还亭有企图的人,他面色不善地探头去看。
对面人倒是不少,约莫总有两三个连了。为首的那个长了一张朴实无华的脸,和任何一个当兵的人没两样。
何楚卿不太在意,只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前面交谈。
年远聒噪的声音不时传来:“...我们兵分两路,师长不在这边...你问师长在哪?哎对了,你们哪个团的人?...46团啊,怪不得我们不熟悉。这样,这样,师长的那个队伍离我们不远,我派个人去通知一下消息,兄弟们在这等会,估计行路也辛苦了,是不是?”
何楚卿听到一半就觉得有异。
年远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46团,不是方才受击的团队吗?
他似有所悟地抬起头来,就见年远朝他走来。
年团长面色如常,手里还拿了包烟,他走过来不见外地揽住何楚卿的肩膀,大声嚷嚷道:“小孩,你跑得快,你顺着这路去寻师长去,就说谢旅长都派人来寻他了,咱们就别费劲地兵分两路了!”
但他揽着何楚卿的那只手却死死地攥着他的衣服示意!
年远边说边拼命朝他使眼色——先看了看旁边的祈兴,又看了看他,在用下巴点了点来时候的路。
意思分明是:带好祈兴顺着这条路去找师长!
何楚卿来不及细想,拽着祈兴顺着路便跑下去。跑出不过百米远,就听身后打响了一枪!
他来不及回头看,祈兴被他扯的踉踉跄跄,真正成了个拖油瓶。他越跑越觉得手臂被他拉扯的发沉,正欲发怒,回过头来看见祈兴专注的动作的眼神,再不好意思苛责他。
顾还亭看他的时候,也是这种想法吗?
身后枪响声零零散散地响了起来。即便此时,何楚卿心里也还是没多少惧意,他知道警卫团上下绝不是对方几个连队能应付的,根本不担心。
但又蹒跚地走出几十米,何楚卿却瞥见了从前方正赶来的又几个连队的兵。
何楚卿虽然知道身后两厢打起来了,却没有弄清情况。但他那眼睛一眼看到来兵手中的枪,这枪和西北军的枪分明是两个模样!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腿软。
这是什么情况?和他们警卫团交战的对手...是豫军?
丘陵山路崎岖,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一连队的兵已经近在百米之外。幸亏他们只有可怜兮兮的两个人,这才没引起对方的注意。
如果上山去,那就是当成活靶子。下山?山下是山谷,顾还亭和年远一直忌讳的地方。
何楚卿别无选择,只好往回狂奔。
祈兴一路上早已经养成了跟在何楚卿身后的反射,也不多话,只拼尽全力跟上。
何楚卿心跳的剧烈,都快冲出胸膛,理智却死死的压制住一点恐惧。他不时看看身后的祈兴,又看看援兵。在他们俩全力奔跑之下,那些兵一时没有跟上。
但这几百米路也没多少空隙容他跑的,他很快便又回到了警卫团队伍里。
此时,警卫团已经四散开来,各自寻找掩体。对方区区几个连队已经被击溃。
何楚卿也赶紧抓着祈兴跟着往山上跑,好不容易赶到年远身边。
年远看见他们回来,眼珠子险些瞪出来,急道:“怎么?”
何楚卿想说话,却累的直喘,腾不出来说话的空闲,他断断续续地道:“身后...豫...豫军援兵....”
年远没否认,只问:“多少人?”
何楚卿心里“咯噔”一声,心说,真是豫军。
换了几口气,他又道:“几百人。”
“不怕。”年远安慰道:“不怕。没了十七连,我们也还有不少人呢。”
他本意是想安慰何楚卿,但却让何楚卿偏偏觉得他死撑。
何楚卿的脸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煞白,祈兴死死攥住他的衣襟,一双澄澈的眼睛笃定地看向他。
到这种时候,祈兴虽然在抖,但却看起来比他还要镇定些,问:“卿哥,我们是不是走不了了?”
被这么一问,何楚卿的三分底气被他吹成了十分:“不会的,我们人很多,这山里又这么大,有的是地方供我们跑。”
年远摸了一把祈兴的头。他自认不算无私,只是从军这么多年,难不成连个小孩子也护不住吗?这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
他当即唤人来发号施令:“所有人!避战!往山上撤!占据最高火力点!”
何楚卿和祈兴拉着彼此的手,提起精神跟在年远身侧。
身后的豫军就在这时候赶到了,先前那股兵力像收到了鼓舞,两方配合着朝山上压了过来。一左一右,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攻势。
枪声四散。何楚卿麻利地跟着年远,一面又护着祈兴借着一个一个的枯木遮蔽向上攀爬。
这山竟然有这么高,远远地看起来似乎不过一个小山包,实际还真是不可小觑。密林乍地一看挺像那么回事,其实置身其中,却发现这些针叶松稀疏得很。
何楚卿亲眼看见一个兵躲在树干后放完两枪,正要往上继续后撤却被一枪射中。
他们周遭似乎无一处不是子弹乱飞。
这和普通的死亡不一样。何楚卿只知麻木地跑下去,他的心境似乎和身体一样麻木,根本来不及体会这真正的战场。
何楚卿明明知道,身为西北军的士兵,他应该和大家一样,举起枪来和敌人奋战。但年远不这么觉得,他就顺坡下驴,也装傻充愣。
他第一次见识到自己的软弱,才知道这东西如洪水猛兽,势不可挡。
他也不敢看祈兴,祈兴的命是握在他手中的。但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别人的命?
年远根本不同豫军纠缠,他很清楚他的使命就是先护着这两个孩子离开,而后才能放手一战。警卫团占据了高处后,豫军开始处于招架不来的劣势之中。
年远一直保持着比旁人都快的速度后撤,此时已经基本撤出豫军的火力范围。
他的欣喜之情言溢于表,快活地道:“快去,顺着这条路向上,躲到山上去。但也不要跑太远。等我们歼灭了这伙不知天高地厚的豫军,就去找你们。”
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何楚卿和祈兴彼此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底读到了一丝希望。
话不多说,他和祈兴换了一种把彼此都牵的更牢的姿势,用从来没有过的劲头顺着攀爬上去——
枪声响了。
这一声独具特色,几乎是炸在了何楚卿的耳边。
何楚卿只是觉得胳膊被狠狠地一扯,还没觉察到发生了什么。偏过头来,却正好撞进祈兴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原本该是清亮的,年纪小的孩子眼睛总是会更透彻、黑白分明一些,但此时,何楚卿亲眼看见这光一点点地消弭而去,连同那点欲哭无泪的不甘,也散了去。
何楚卿一晃神,瞄见了祈兴脚下几滴殷红的渗人的血。
他像是被人用锐器毫不留情地下手敲了一下后脑壳,整个世界似乎都“嗡”地震了一下。而后疲惫的双脚登时脱力,栽了下去。
年远原本回过头来,准备痛痛快快和这伙不知从哪混进来的豫军打一仗。但他却又不很放心得下两个孩子,拨冗回头看了一眼。
好巧不巧,正好看见那长了眼的子弹精准地朝着他们俩打了过去!
两个人原本相互扶持着,如今双双摔倒在雪地里。
他看不清打中了谁、打中了几个,此时,他满脑子也并不是如何给顾师长交差,而是诚心实意地心里一紧。
年远大吼着进攻,一面迅速调头,正要去查看他们的伤势。
又是一枪——
何楚卿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恰好看见年远一晃而过的身影,同样泄了力气,摔在距离他们十几米的雪地中。
团长倒下,警卫团的人怒气冲天,各个猩红着一双眼,怒吼着发起了冲锋。
再次睁开眼睛,何楚卿看见一片发灰的天,视野里残留了一点针叶松的尖顶。整个世界都散发着死人灰,十分不吉利。
他试着动了动,身上沉甸甸的好像压着个什么东西。他在此处躺了少说几个小时,竟然还没被冻死,真是万幸。估计是拜身上压得这东西所赐,令他的体温没有消散的那么快。
何楚卿的手脚已经冻得快没了知觉,他试着活动了下手脚,这才能半撑起身来。
他身上压的,原来是一个人。
何楚卿只看发旋就知道是谁,他尝试叫了一声:“祈兴...”
这小孩没什么动静。
何楚卿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尝试着去摇了摇他,却摸到了一手滑腻泛腥的血。他当即吓得大叫了一声,又重重地摔了下去,此时眼泪才后知后觉地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一声压抑的哭腔从他喉咙里发出。
他麻木地呜咽了一会,又打了鸡血似的迅速坐起来,抽噎着去晃祈兴。嘴里不清不楚地叫着:“祈兴,祈兴...祈兴...”
这孩子胆大的包了天,他想,竟然让他叫这么久都不吭声。而且还压在他身上,手都被他压麻了。
祈兴似乎不胜其扰,被他拨弄的仰面翻身过来,露出一张无知无觉的脸和失焦已久的眼睛给他看个真切。
何楚卿这才盯着他的脸呆住了,眼泪仍止不住地流下来。他试探着伸出手去,指尖碰到的那点皮肤又硬又凉,冷的让他一哆嗦。
他像突然受了刺激一般,手脚并用地向外爬了三四米远去,嘴里惊恐地“啊啊”叫着。
同样都是死人,祈兴的尸体似乎比旁人更有震慑力。
何楚卿曾经昂扬的志气在它面前溃不成军。
他第一次和祈兴如此真诚地神交,竟然是在这种时候。
何楚卿坦然地丢盔弃甲,放肆地向他展示了一番自己的软弱无能。而后迫不及待地手脚并用,在雪堆里边爬边走,生生跑出了十几米远去,才硬撑着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着树林深处逃窜而去。
什么西北军,什么顾还亭。连带着他和徐熊、祈兴单薄的那点师生情谊,以及郁瞰之、薛麟述、许奕贞...等等所有人,一概让他抛诸脑后,颠簸遗落在了这片松叶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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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之间,何楚卿在这暖意融融的牌桌上打了个冷战。眼前依旧是混沌的黄光笼罩着胡桃木的牌桌,声色俱全,人声喧闹。
没有风雪,也没有祈兴的尸体。
但他也仿佛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认真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