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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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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高官才在门口一晃,屋内的喧闹顿时戛然而止,全体起立静候。徐熊带着两个小孩紧随其后,挑了门边的位置落座。

战时的经济条件也就那样,所谓餐厅也就是在营地里造了个空荡的大房间,摆上好些个木头桌椅罢了。其中最前列的那个位置,勉强当做主桌。

何楚卿对着破桌椅和拼凑出来的一点宴请的饭菜兴致不高,倒是他一落座就看见了邻桌坐的是郁瞰之。他那把刚得的漂亮的手枪,何楚卿虽然不认识也能从那精致的枪身中看出价值不菲。

这一瞬间,要说完全不心动,那是假的。

直到全体落座,何楚卿才回过神来,把视线从他腰间挪开,一抬眼,却正和另一个兵对视上了。这兵皮肤黝黑,看起来身材健硕,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反而朝着何楚卿笑了一下。

何楚卿不确定这笑的含义,故作害羞,挠了两下后脑勺,也朝着他回了一个笑,一边冲这人多上了个心。

从顾还亭的位置到这里几乎要百米,顾还亭端着酒杯说话,何楚卿只能听个尾音。他才听到顾还亭说他和许奕贞是石景军校的同期毕业生,那黑脸的兵就对离他最近的郁瞰之耳语道:“石景军校就读过的,难怪有两把刷子。”

说是耳语,其实邻近的一圈人都能听一耳朵。

郁瞰之就没打算理,反而隔着一个郁瞰之探出一个尖下巴高颧骨的士兵,有点尖嘴猴腮的,默契地回:“石景军校又怎么样,咱们许参谋长,说难听了那就是叛变了啊。”

何楚卿听到这大概把所有事串联起来了:顾还亭没有叛变,他和豫军联系是为了和他混在豫军内部的盟友,也就是如今的许参谋长,取得联系。

他敏锐地看了一眼祈兴,发现这傻子正死盯着一道荤菜,如果不是口水快流下来了,简直像这菜是宰了他家猪做的似的。

放心了。即便这点信息一听就懂,祈兴也绝不会觉察到。

郁瞰之不满地轻“啧”了一声,尖嘴猴腮的那个就登时熄火道:“别生气啊,我们可没说顾师长,是吧,弘伍?”

那黑脸顿时附和:“你知道,对于顾师长,我们确实佩服。对了——你不是新得了一把手枪吗?拿来咱长长见识呗?”

郁瞰之登时沉下脸:“你怎么知道?”

弘伍一耸肩,向何楚卿方向使了个眼色:“刚那小孩看的眼睛都直了,我成天凑在你旁边都才发觉呢!”

郁瞰之旋即警觉地朝着何楚卿看过来。何楚卿心中暗叫不好,仍是装着后知后觉,顺着跟他对视,露出一副无知的模样。

郁瞰之看了他一眼,倒是没多想,禁不住身边人撺掇,宝贝似的把那把枪捧了出来:“这是一支柯尔特,老美制的,一支七发,我得托人多弄点子弹来。”

弘伍接过来,也宝贝似的横竖翻看:“好枪,确实是好枪。你这哪弄来的?”

郁瞰之和他彼此看了一会,弘伍也就哈哈笑过去:“没事,我理解你,不问了,不问了!”

何楚卿走神了这一会,宴会已经到了讲话的最后阶段。

薛麟述一一伺候着几位旅长都闲聊了两句嗑,他早忍不住想吃饭了,但还是顺着最后一点流程道:“顾师长今日纵容大家每人一杯酒,每桌按座位算的,都放手边了啊!”

底下有人哄道:“薛副官,这杯也太小点了,刚出生时候我一天流的马尿都比这多!”

薛麟述饿的口不择言:“那你就喝你的马尿去吧!”

厅内霎时沸反盈天,哄堂大笑。

他刚坐下,就听一位姓谢的旅长道:“顾师长和许参谋这次大获全胜,还劝降了两个营的豫军回来。这消息也瞒的太严了,真是给我们好一个大惊喜。”

谢旅长也快四十了,是顾老军长的旧部,纵使对顾还亭的父亲再忠诚,也拦不住对这么个小年轻爬到他头上颇有微词。

好,这顿饭有的吃了。薛麟述两眼一翻,恨不得涕泗横流趴谢旅长身上求他别说了。

顾还亭倒是坦然:“以季川他们的安危为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司令下了死命令。”

司令的名头一出来,没人再敢吱声了。

再去看许奕贞,缩的鹌鹑似的。薛麟述本来以为许奕贞一来,自己肩头的担子终于能轻些了,没成想,现在还要考虑这担子别把许大参谋长给压死。

“要我说,”这话一出来,薛麟述又是一激灵。张嘴的人姓蒋,是七旅的旅长,这人和顾家没什么关系,自然也算不得顾老先生的旧部,是司令特意挑来给顾师长减缓压力的。他说:“许参谋长已经把自由党和豫军妄图联合剿灭我军的计划公之于众,《凝聚日报》全国大卖,依我看,这正是要挟自由党建立合众政府的大好时机。”

嗯,这一个好,这一个没搞内讧,就是政治敏感。

闻此,顾还亭头也不抬,淡淡地给他驳了回去:“蒋旅长,今天的场合不适合谈论这个。”

顾师长一向六亲不认,蒋旅长被怼了一下,餐桌上恰到好处地尬住了。

薛麟述松了口气,就是不知道这一筷子该不该夹下去。

这时候,餐厅后部突然爆发一阵喧闹声,有人拍案而起,接着便是一片混乱。主桌上的人都侧头望去,吃了个大惊。

那股笼罩不散的凝滞氛围消散了,薛麟述喜不自胜,狠狠吃了两口饭,还没咽下去,就平白受了顾还亭一个冷眼。

他一抬头,回过神来——不是,谁这么大胆在领导设宴时候干架啊。

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郁瞰之原不是个招摇过市的人。他话不多,身手比入伍一两年的老兵还好,同龄人都有点畏惧他。他也知道树大招风,因此顾还亭送的他这把枪,他从来没想着要炫耀。

但当他一杯凤香烧下肚,一摸自己腰间,空荡荡的枪套让他一个激灵,当即便扯过弘伍的领子狠狠道:“我的枪呢?现在拿出来,我不把你怎么。”

弘伍快吓尿了。郁瞰之要揍他,这事本身的威慑力十分有限,问题是厅前那几尊大佛坐镇,真要打起来军规处置,枪毙他都是有可能的。

他压低了嗓子,恨不得跟哄情人似的哄郁瞰之道:“瞰之,别、别冲动,你尽可以搜我,我、我真没拿你的枪。”

郁瞰之也不客气,当即把他拽起来,从头摸到脚,连裤裆袜子也没放过。

弘伍顾不上丢不丢人的,先看了一圈,发现这点动静在人声鼎沸的饭厅里还不算什么,老总们也还没空留意。

郁瞰之别无所获,紧接着盯住了下一个目标——尖嘴猴腮那位,道:“陈袁伟,出来!”

陈袁伟别别扭扭地起身,撂下筷子,也是一肚子火。但他打不过郁瞰之不说,也确实不敢在诸位师长旅长眼皮子底下造次,还是乖乖凑了过去。

这一趟搜索,郁瞰之又空手而归,他开始感到燥热,不得不不停吞咽口水来缓解不安。

陈袁伟虽然怕他,倒也并不是个消停的主,回座位之前一耸肩,嘟囔道:“自己看管不好,又赖谁去?”

这句话登时点着了郁瞰之的引信。

郁瞰之一个健步上前,死死揪住陈袁伟的领子,两眼快瞪出眼眶:“有种再说一遍。”

弘伍吓得快跪下了:“瞰之你冷静点,袁伟确实没偷你东西。冷静下来,咱一起找找。”眼见着越来越多的目光被吸引过来,他一边生硬地嘿嘿笑,一边冲旁边人作揖,冷汗快把衣服浸透了。

郁瞰之被这几句话劝回了一点理智,他略一想,就将目光投向了新进军营的那个孩子来。

这小孩生了一双水灵的眼睛,白净的一张小脸,已经有了英俊的雏形。喝酒前这小孩露出的一张脸分明是怯生生不敢多言的模样,郁瞰之的怒气他激不起半点,但此刻再一看,那孩子倒是直直盯着他,哪还有丝毫怯意?

郁瞰之一愣,拽着人领子的手也松了下去。

弘伍正要按着他坐下来,这风波就算平息了。郁瞰之却死人似的,硬生生地戳在原地,莫名其妙地问了句:“是你?”

旋即,就以弘伍这辈子见过的最快的速度蹿了出去。

等他回过神来,郁瞰之已然和别人扭打在了一起。

邻近的两个桌椅被撞开,餐盘零落,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郁瞰之死死地掐着何楚卿不放手,抡起拳头狠狠冲着何楚卿的脸来了两下,徐熊登时拍案而起,凭他的力气,才刚把郁瞰之拉开,这人又挣脱开,复又朝着何楚卿扑了上去。

徐熊倒是又及时抓住他一只胳膊,但到底没拦住郁瞰之一脚踢在何楚卿身上。

何楚卿结结实实地砸在门框上,倒了下去。

祈兴涕泗横流地上去抱他,嘴里还含着口饭,不清不楚地一声声叫着“卿哥”。何楚卿鼻血直流,试着撑了一下,没起来。祈兴只敢抱着他胳膊,以为他要被打死了。

顾还亭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个景象。

郁瞰之打架上了头,在看见顾还亭的那一刻,他才像被浇了盆冷水,三魂六魄重又归了位。

后脚赶来的谢旅长恨的怒发冲冠,一拳结结实实往他脸上砸,大骂:“丢人的东西,我他妈毙了你!”说着就要掏枪,薛麟述用尽力气直摁着他的手。

顾还亭只给了郁瞰之一个眼风,而后快步走到何楚卿身边,拨开去看他的眼睛,松了口气。

看祈兴哭的快噎死,害得他也差点以为何楚卿几乎要死了。

顾还亭头都没抬地吩咐:“叫军医来。”便有离门口最近的士兵一溜烟跑了出去。顾还亭不敢挪动何楚卿半点,只得解下呢子披风给他盖上,复又起身来。

郁瞰之不敢看他,只颤颤道:“师长...我以为...他偷了我的东西...”

谢旅长又毫不客气地扇了他一巴掌:“废物!”一个士兵,被十五六的小孩偷了东西,可不就是废物?

其他几位旅长不便参与,神色闪躲地立在一边。

郁瞰之是顾还亭选进西北军的,按理来说,也算顾还亭的备用左膀右臂,这事早已不算秘密。顾师长却从始至终没露什么情绪,甚至连愤怒也没有,到此刻,也就是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谁拿算谁的本事。”

实在是显得有些过于不近人情了。

军医小跑着进门,顾还亭便又回身去关照何楚卿。

郁瞰之手脚冰冷,一瞬不瞬地盯着顾师长的背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资格作为他偏爱的兵让他失望。

按理说,即便是师长腾不开手,郁瞰之的旅长、团长,都是有资格处理此事,拖到现在仍没人张这个嘴。原因很明显——大家都想看看,顾师长会怎么处置他。

师长新官上任,身边确实很缺得力干将,他的冷漠,大可以演给在座所有人看。

初步诊断结果出来了——何楚卿确实没大碍,可以挪,不用非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躺着接受诊治。

顾还亭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扫两眼何楚卿,他那张小脸被揍得鼻青脸肿,恐怕身上也少不了伤痕,眼睛倒还是剔透的。这小孩默不作声,任凭医生摆弄来摆弄去,装的多乖巧似的。

顾师长劝退了想扶人的祈兴,一手揽住肩膀,一手抬起膝窝,二话没说就把何楚卿提了起来。他余光瞥见何楚卿呆了一刻,回头匆促吩咐道:“薛麟述,郁瞰之按军法处分,别扰了大家心情,宴会继续,我送这孩子去医务室,不用挂念。”

何楚卿躺在病床上,一声不吭地看军医给他上药。顾还亭立在旁侧,也一言不发。军医没见识过这氛围,师长身先士卒亲自送士兵来医治,作为士兵却完全无动于衷,心安理得似的。

他最后挂上点滴,终于如释重负,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下可好,屋子里就剩下顾还亭和何楚卿面面相觑。何楚卿仍是不看他,也不出声,像在生闷气。

想来,他确实有资格生气——揍他的人是郁瞰之,顾还亭的得力干将;起因是那把柯尔特,顾还亭送的,这点他一定知道。

可就顾还亭的了解而言,郁瞰之纵使有几分傲气,也的确不是个狂妄的能喝了两口酒就抡起拳头挑事的人。

“枪,你拿的?”顾还亭直言不讳,他并非不知晓何楚卿有意避开和他视线相投,却仍恍若未觉。

“没有。”何楚卿垂着眼,一副看透尘世凡俗的模样。

顾师长嘴一勾:“倒是亏了。”

何楚卿千想万想,没想到他对自己平白挨打是这样态度,眼睛一挑,看着这位气定神闲的顾师长,重申了一遍:“我没有偷他的枪。”

哪知,顾师长更理直气壮了:“偷?我说了,谁拿算谁的本事,打架同理。”

何楚卿登时一口气憋在胸口,他真不明白这人什么意思。

合着他挨揍了还怪他技不如人?

他瞪眼道:“我前几日刚入伍。”

“他不过早你一个月。”顾还亭说。

一个月?一个月怎么?一个月不是差距?更何况,郁瞰之比他起码大三岁!

何楚卿无话可说,他觉得心里倏地窜起一团火,却烧的他越发心平气和、耳清目明。他想,这话可是你说的,凭本事算。

“更何况,”顾还亭又说:“这顿打,你本可以躲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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