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潜龙过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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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宁带着达鲁翰坐在离白山县衙不远处的茶楼中,看着秦明跟着差役进了大门,心头一阵火热。
他被派驻到这里已经十年有余,娶妻生子都没办法拜了高堂,如今有机会回到大颂,教他如何能冷静下来。
而达鲁翰剃干净了胡须,梳了颂人的发髻后,看起来倒也寻常,便没有再使甚么易容手段,他呆坐在桌边,偶尔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后喝口茶水,除此之外就是呆呆看着某个角落。
当衙役在录事房门口请报时,陈允文刚用完晚饭,穿着淡青色的家居袍服,坐在软椅上翘着二郎腿,一边品茶一边口述些公文批令,吴用则坐在桌几旁奋笔疾书进行记录,间或提些自己的想法或者字里行间的斟酌修改建议。
听到秦明请见,吴用看到陈允文微微点头,将手中毛笔搁置在笔山上,起身捋了捋长袍,亲自去打开房门:“进来吧!”
待到秦明行过礼在下首坐好,陈允文将茶盏放在一旁的小茶几上,这才手抚颌下长髯:“你上次做的很不错,童大人专门调拨了抚恤银两慰问牺牲的将士和庄民,待你回庄时,让吴主簿带你去账房支取。”缓了缓继续道:“至于那批兵器,今次是运送过来了?那就让徐将军随你一去兵营验查入库,和抚恤金一起结算。”
说完就端起茶盏,抬眼却看到秦明垂着头也不说话,便轻咳了一声。
“秦明,大人已是对你不薄,你可是有意见不成?”吴用加重语气问道。
“陈大人,吴主簿,王庄已经没了,只剩秦明一人。”
“你说甚么!”陈允文手中的茶盏落地,摔的粉碎。
点将台上,童贯身披大麾,斜坐在虎踞椅一侧,手臂支在扶手撑着下巴。
台下数十亩的校场内杀声震天,数千颂军在修习武艺,演练阵法,竟然全员最低也是灵感境。
一名亲卫从校场外匆匆而来,与台下的李应悄悄耳语几句,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条封漆木盒递了过去。
李应接过木盒,缓步走上点将台,来到童贯身侧,俯身双手呈上木盒:“监军大人,白山县急报。”
童贯摆摆手:“打开,念。”
“兹有白山县陈允文惶恐跪呈。。。。。。还请监军大人明示,罪官陈允文。”李应念完,手指一撮一碾,信笺和木盒尽皆成为碎屑。
“跟如父的计划虽有些许偏差,但目的已经达到,想来如父不会介意其他细节。”
童贯一直盯着场内正在互相冲杀演练的步骑营,其中左营的白袍将领甚是醒目,在他的指挥下,步卒和骑兵相互配合,阵型变幻自如,以步兵结盾为饵引诱右营骑兵冲锋,己方骑兵却突然从两侧斜插而入,搅乱了对方的冲势之后再次回转加速冲向右营步兵阵,至此对手已经完全乱了阵脚,结果不言而喻。
“那个小子叫什么来着?”童贯问道。
“回监军,叫洛晴空,于昨日到了斗流浦,想必现在已经上了宝船,有两位密卫随着。”
“既然如此,便教咱们的人即刻撤回吧,郑老倌儿对别人进他的地盘最为不喜,我可不想触他的霉头。”
“卑职这就去办。”
“等等,先让董平过来,我有事交代与他。”
少顷之后,白袍将领看到场边的旗号官对他打出的旗语,身旁的副将说了几句就纵马奔来,离得远远就翻身下马,待到上了点将台,双手抱拳单腿下跪行礼道:“卑职参见监军大人!”
童贯抬了抬手指,董平急忙起身垂手肃立一侧。
“江北的王庄,你可知?”
“卑职有所耳闻,不过卑职记得,应该叫小王村来着。”
“刚改为庄,庄主叫秦明。”
“今日得到急报,王庄被数百女真鞑子袭了,除秦明外无一存活。”童贯淡淡道。
董平单膝下跪一手撑地:“卑职请战!”
童贯从袖中取出一支令牌丢在董平面前:“修武郎董平听令!”
“即日起左右步骑营合为一军,名曰白山军,暂命你为白山军同统制。”
“后续相关事宜,总管吴用自会与你商议后而定,下去吧。”童贯摆摆手。
“卑职遵令!”董平抱拳退下点将台,这才转身而去,两行热泪缓缓流下。
十年前。
“你就是秦明?”董平抱着双臂站在铁匠炉旁抬着下巴的问道。
此时的铁匠铺大院刚刚有了雏形,秦明带着十来个徒弟正在主炉边光着膀子锻打武器胚子,二三十斤的铁锤在秦明手中如同刻刀般灵巧,每一次落下砸出的无数火花都循着玄妙的曲线四下溅落,看的董平目眩神迷。
“何事?”秦明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头也不抬的问道。
“这两杆长枪损伤颇为严重,不知能否修复。”董平解下背上用皮革包裹的两杆长枪,小心翼翼的取了出来:“这个可是我董家祖传。。。。。。”
秦明一把抓了过去,扫了一眼便丢给身边的学徒:“锅铲,拿去当练手的耍耍吧!”
董平顿时急了:“秦师傅!我可是徐宁介绍过来的!这两杆长枪随我征战无数,你可不能糊弄我!”
“糊弄你?我再给你重新铸造两杆,你用了再说。”秦明蹲在旁边的钢锭堆里翻检了半天,终于挑出一块满意的:“行了,后天上午交货,你先暂住赵铁岭家里,给我。。。。。。一共给我三两银子就行。”
“啊?哦。”董平稀里糊涂的就掏出个小银锭递了过去。
秦明接过在手里抛了两下:“五两?行,那就按照五两的标准,给你打造两把好枪!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还挺有钱。”
董平不由得意起来:“别看那徐宁先我一步进了借法境,最多再有三个月,我也能!而且我要比他先进御使境!”
董平牵着军马缓步走向兵营,马鞍两侧各斜插着一杆钢枪,上次见到秦明已经是三个月以前的事情,王庄竟然一夜覆灭,也不知秦明哥哥如今是否安好,他虽心急如焚,恨不得孤身一人就赶往白山县,但军令不可违,只能等李主管吩咐后续才能有所动作。
洛晴空一大早就被小七扑醒,小七叫醒洛晴空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一个屁墩儿凌空砸下,然后洛晴空就会坐起来揉着眼睛说道:“要吃早饭了么?”
小五黑着眼圈无奈道:“洛大哥,你吃了一整夜的鱼丸粗面,那位老先生都掏不出银子了,你都忘了?”
“啊!鱼丸粗面!真是好吃啊,今天咱们还去吧?”洛晴空掀开被子(没脱衣服就睡了)跳下床,将小七往脖颈上一扔,小七咯咯直笑的坐了个稳当,举着小手嚷嚷道:“鱼丸粗面!鱼丸粗面!”
小五小六忍不住都干呕了一下。
“我们现在需立刻赶往港口,等上了船,有无数好吃的等着洛大哥去品尝!单就船上免费提供的烤鱼,蒸鱼,炸鱼。。。。。。。哎?人呢?”
斗流浦只有一个港口,但是却有九十八个大大小小的停泊码头,其中三十三个乃是大颂官用,其余的都是被私人买断。
港口处的规模之大,在远处海天一线的朝阳升起之前,只需用一句话形容。
“人声鼎沸压涛声,难得夜见天月明。朝阳若起亦茫然,何故世间有繁星。”
无数大大小小的货运船只去来往返,单单就其中一个码头,就养活了各行各业将近万人之多。只做扎灯笼制蜡烛的周光,已经纳了四房小妾,按照他的话说:“再不多生几个,我迟早要死在灯笼上,更不要说蜡烛了!”
洛晴空四人被汹涌的人流推到了海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宝船停靠的天字十二号码头。
这个码头却是人流稀疏,驻足在此的只看穿着外貌,便知都是些达官显贵。
小五带着几人寻着一处偏僻角落,从背囊里掏出几个已经凉透的肉包子:“咱们暂且委屈一下,等上了宝船,两天后就能回到大颂,到时候换了银票。。。。。。洛大哥,你能听我说完再吃么?”
洛晴空嚼着油水已经冻成白块的包子,支支吾吾说道:“很好次啊,一点都不委屈!”
小五正要说话,码头栈桥旁边的港差就开始疯了一般的扯动那个吊在灯柱上的硕大的铜铃。
“宝船即将靠岸!无关人等远离!无关人等远离!”
叮叮咣咣的铃声中,一队全副武装的港差冲到了码头开始清场,几个想要浑水摸鱼的偷渡者直接被踢到海中,至于能不能活下来,没有人去关心。
“几位小哥儿,哦,还有个小妹,还请出示一下过海通关凭证。”一个手按腰刀,面上有着一片覆盖着半张脸的青黑色胎记的港差来到洛晴空四人面前,尽力挤出一丝笑容道。
小五连忙从怀中掏出四张凭证,恭恭敬敬的递给港差,同时还有手指中夹着的二两碎银。
港差接过凭证,眼神如同刀子一般来来回回在凭证上划了不知道多少遍。
“小五,那块碎银看起来好眼熟啊。”洛晴空小声说道。
“洛大哥你闭嘴吧!”小五使劲挤眼,生怕洛晴空又惹出什么幺蛾子。
“凭证无误,再有半个时辰宝船就会靠岸,但需先要卸下舱内的货物和船客,几位若不嫌弃,可先挪步到旁边的班值房中等候,此处海风甚大,莫要吹着小妹了。”
港差手中捏着凭证却不递回,反而抬手邀请几人去不远处的屋内避风。
小五心头顿生警惕,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婉拒,只能看向洛晴空。
洛晴空驮着小七,拉着小六,三人跟傻子一样看着一望无垠的大海,嘴里只会发出些哇哇的惊叹声。
“倒是有劳港差大哥了。”小五只能无奈抱拳道。
班值房就在码头一侧,里边除了能躺十来人的大通铺,就只是一个带着烟囱的火炉子,炉子上大铁壶的鹅颈嘴正冒着蒸汽。
此时屋里无人,港差带着他们进来后,撩开棉布门帘向外四处看了看,这才关上屋门。
“此地简陋,还请小哥儿见谅。”港差招呼几人在通铺边上坐下,便翻出几个瓷碗倒上热水。
“港差大哥,可是有事?尽管与我们兄妹直说罢!”小五将瓷碗放在一边道。
港差闻言,也在通铺上坐下:“我观你们兄妹四人,皆是不凡,虽然所用过海凭证乃是通商之途所出,但你们身上毫无金钱铜臭,俺叫杨志,五年前在大颂惹了祸端,所幸有兄弟相助才能逃离至此,多少有些武艺傍身,在这天字十二号码头讨了个港差伍头的差事。”
杨志将四张过海凭证还给小五,又从怀里掏出两个十两银锭和一封信,连带着那二两碎银放在小五手中:“俺杨志走南闯北,自认为观人有术,如今离家多年,不知何时能再回大颂,这些银两权当几位小哥的路费,只求能将这封家书送到俺家老母亲手中,让她知道俺这个杨家不孝子还活着。”
“五哥,咱们帮帮他吧。”小六出声道。
小五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杨大哥家在何处,我们此去大颂,也不知道顺路与否。”
杨志眉头一松:“无需小哥儿绕路,俺家就在青州港胶西县杨家村!俺娘叫杨吴氏,你们到了村子报俺名字,就自有人带你们前去,只需把这封家书交给她老人家,此恩杨志永远铭记在心!”说着就要给几人下跪。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洛晴空忽然站起身来大喊道:“这件事我做主,一定帮你达成!”
小五:“。。。。。。。”
杨志:“。。。。。。。”
小六和小七捧着瓷碗喝着热水,瞅着洛晴空,只感觉很有趣的样子。
海平面上先是散出道道光芒,起初只是点燃了一小团云霞,可是没过多久,黑夜忽然不知道怎么就消散无踪,耀眼的朝阳一下子就从海中跳将出来一般,瞬间天色大亮。海上密密麻麻的船只全都在这一刻避开了十二号码头,直直的让出一条通道。
一艘庞大无比的巨船从远处的朝阳中驶出,如同斧子般的船底劈出两道巨浪径直向码头而来。
“浮海有山川,见者皆惊叹。破浪胜鲲鹏,九桅十二帆!”纵使这般场景见了多次,杨志依旧还是目眩神迷心神荡漾。
“这就是今日你们要搭乘的宝船,咱们大颂的宝船!”杨志面上的胎记都从青黑变成了暗红。
“将军,李应李总管前来巡营!”亲兵在大帐门口请示道。
董平急忙将手中正在擦拭的双枪插进枪架,整理了下身上的甲胄,就要出去迎接。
李应已经径直走了进来,一把扶住正要下跪行礼的董平:“董统制,无需多礼,且坐下说话吧。”
将李应奉到上座,端上热茶,董平坐在下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秦明无事。”李应喝了两口茶水,便将茶盏放在一边,环顾了一下帐内的摆设:“观一将便知其兵,董将军双枪技法闻名已久,若是平日里有此机会,李应定然要讨教。”
“只不过正逢多事之秋,咱们这大颂飞地平安太久了,可剧变即刻间就会到来,董将军,可愿为童大人冲锋陷阵?”李应微笑道。
童大人三个字,在李应的话语中特意加重了语气,董平听得明明白白:“回总管,董平能有今日,全都依仗监军大人的提携,和李总管的美言,董平只空有一身厮杀本事,今番哪怕是要去冲杀建州,董平亦万死不辞!”
李应起身走到枪架旁,抬手放在木框上,一支长枪便铮然一声弹出,李应凌空握住,舞了个枪花:“兵器乃是凶物,凶物若是见不到血,时间久了,就成了废物。”
“董统制,两营步骑,共计兵官何几?”李应将长枪抛入枪架,回身问道。
“回总管,左营步卒四百七十一人,骑兵四百一十三人;右营步卒四百六十三人,骑兵五百零九人,战马合计一千一百五十六匹,另有兵器铠甲及大型重型军械满备,多出无数。”
董平抱拳道。
“今夜拔营而出,以王庄原址为驻地,后续监军大人会以新义府名义征调民夫和工匠前去筑城,董平,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计划么?”
董平虎目圆睁:“可是鹰击长空?”
“大人心智超凡脱俗,一步棋隔了十年才落子,这一子,定会让天地为之动荡,你我只是那些飘散的灰尘颗粒而已,如此,你可还愿万死不辞?”
“大人乃是天上之人,董平不求一见,只甘愿做灰尘颗粒,做监军和总管的长枪!”
李应叹了口气:“我和监军大人也是如此,行了,去准备吧,以后的事情连我也看不透,董统制,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