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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淮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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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之日(四)

人历2004年

“淮姐,不好意思,让你专门跑一趟。”戴胜将断成两截的狗夹丢在摩托车上,无奈地笑笑。

直到如今,我仍没有习惯自己体内正居住着神明的事实,单一淮字便能勾起我遥远的回忆。当年我从楼顶跃下,坠落时,身体里飞出了蝴蝶,那些蝴蝶巴掌大小,长着深紫色的丝绒质地的翅膀,光照在上面,反射出绚丽的星流。一个虚幻的女声在我脑中响起,如同千万人共同低语,她说,我救了你的命,你的身体归我了。虚幻之声消散,我的背后展开一对蝶翼,轻柔的力击散狂风,将我拉回楼顶。

“淮姐?”戴胜见我愣神,手在我眼前挥了挥,说道。

我和那位神明同名,戴胜虽是我的旧友,但我知道,他是在和我体内的名为淮逝的神明说话,并不是在对我讲话。我拍了拍自己的头,示意淮逝开口回应。

“狗夹都断了?”淮逝瞥了眼摩托车上附着锈的生铁狗夹,道。

“太壮了这狗,狗夹都夹不全脖子。”戴盛抬起胳膊,赫然可见一道使皮肉绽开的口子从肘到腕,伤口底部薄薄的还在流动的血下依稀可见些白:“没注意,让它划了一牙子。”

“去把你那三轮车骑过来。”淮逝看着焊在摩托车后座旁的两个铁笼子,说:“你这笼子怎么装得下?”

“成。”戴盛说:“幸苦哥了哈,让狗肉口下留点情行不,这大热天,死狗拉到馆子里肉都快臭了。”

“行。”淮逝说。

“我叫他们留条腿子,晚上送你家去给狗肉尝尝味道,这狗的味道肯定好。”

“快去吧。”淮逝不耐烦地摆摆手,推开铁门进入院子。

“得嘞得嘞,就在一进门左转那个屋子里。”戴胜边将方才用嘴从衣服撕下来的布条缠住胳膊,边跨上摩托。

淮逝刚进院便闻狗吠,那吠声确实不同,中气十足,一般狗叫不出这种声音,她笑了笑,推门入屋。

屋内狼藉一片,血腥浓厚,卖主夫妇战战兢兢地站在墙角,一条肩高接近半米,浑身腱子肉的短毛黄狗站在翻倒于地的电视上,不懂行的人也看得出黄狗眼中的凶戾,一看便知这狗是敢咬人的,它舌头耷着,从中淌出的血红涎水在半空中微微摇晃,浅黄短毛上的一条条血迹仍保留着片刻前初临时的飞溅状。黄狗死死盯着卖主夫妇,正午的阳光被窗户上浑浊的玻璃滤成闷热的色泽,打在黄狗眼中,使其上的红显得有些浑沌,让人分不清是疯狂和怒火的颜色,还是不知来源的血液,它的眼眶湿润,眼角也有着如同泪渍一样未干的水痕。

“这狗养的挺好,确定要卖?”淮逝问:“我来办,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确定,价都谈好了。”

“好。”淮逝打开屋门,唤道:“狗肉,来活了,这回收着点儿。”

门外进来一条红狼,肩高一米又半,体长两米有余,直耳尖吻,粗腿长尾,双眼漆黑无白,蓬松的纯色硬毛随其步伐摇动,一股更浓更腥臭的血味也随之逸散屋中。狼和狗之间原本模糊的界限于此景下被红狼凶厉的气势瞬间打破,若说黄狗一看就敢咬人,那红狼一看就会吃人。红狼与淮逝一同进入我的生活,至今也有五六年了,我对红狼的恐惧丝毫没有衰减,它这体格比老虎还壮,气场也比老虎更凶悍。

卖家女主人见狗肉进来,手连带其中紧攥的菜刀都在颤抖,黄狗浑身一颤,从电视上摔下来,方才高高翘起的尾巴现已由臀部夹紧,耸着耳朵晃着脑袋讨好般低声嘶鸣。狗肉缓步走至黄狗面前,在其眼睛处嗅了嗅。黄狗缩成一团,卧在墙角,身体抖得像筛糠,被狗肉轻轻地嗅两下便吓得失了禁,一股骚臭随尿液从其臀部的毛发中渗出来,流成长长一条深黄的小溪。

黄狗在狗肉转头要走之时猛然暴起,直朝它脖颈扑咬而去。

狗肉稍稍仰头便轻松躲过,顺势一口咬在黄狗脊背。狗肉的攻击看起来不快也不凶狠,但从黄狗喉咙里迸溅出的惨叫便可清晰地明白威力几何。黄狗后肢瞬间瘫痪,前肢虽仍在顽强地支撑,但已经难以维持站立,一屁股坐倒在地,连绵的惨叫声声更胜尖锐,它的脊柱被咬断了。

淮逝拎起黄狗的后颈,用力甩了甩,将其尾巴上沾着的粪便甩下来,推门离去。

狗肉仔细嗅过黄狗的眼睛,抬头看着淮逝。

“狗的也行吗?”淮逝皱眉。

狗肉不满地用头拱了拱淮逝,哼了一声。

“行行行,你这话说的,我啥时候看不起狗了?“淮逝利落地抠出黄狗的眼球,用指甲掐断连接的血管与神经,随手朝空中一抛,便消失无踪了。

片刻后,戴胜骑着电动三轮车来了,他将手指放在瘫在黄土中的黄狗鼻前,惊喜道:“真活着呢,谢谢哥哈!“

“谢狗肉吧,我没动手。“淮逝说。

“谢谢狗哥哈。“戴胜十分喜悦,下意识想伸手摸摸狗肉的脑袋,可却在看见其眼神时顿住,旋即悻悻地收回手,情不自禁朝狗肉鞠了一躬,说:“谢谢谢谢。”

“以后小心点,别这么冒失了。”淮逝瞄了一眼戴胜胳膊上的伤口,扭头离去。

戴胜看看黄狗,又看看胳膊上的血迹未干的伤痕,苦笑一下,打开三轮车车斗上用废旧弹簧床架焊成的铁笼,将它扔了进去,自语道:“嗐,这一口,让我白干好几天。”

“他没事吧?”我回头看了一眼戴胜,问道。

“你指什么?”淮逝说。

“伤。”我说。

“他不像你这么傻。”淮逝说:“他会去打狂犬疫苗的。”

父母于我幼年时离婚,母亲改嫁后搬去外省,父亲独自将我抚养长大。父亲的工作是倒卖狗,这是份苦差,他整日奔波在城与村镇间,低价收购饲主养废的大狗,而后在狗市以高价卖出。举个例子,村人养大狗多用于看家护院,所谓废,指的是狗失去了看家护院之能,具体表现为见谁都咬,不分生人与主人。这样的狗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留着不仅没用,还是安全隐患,这时父亲便登场了,主人以低价将狗售卖给他,但是他得亲手抓住狗。城里人饲养的宠物狗倒还好,娇生惯养,天天吃狗粮,也不运动,看着体格大,其实外强中干,手熟的父亲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其制服。真正难处理的是村人养来看家护院的大狗,村人多拮据,自己尚且饥一顿饱一顿,更不必谈喂狗。村人白天将栓狗的粗铁链解开,放任大狗前去林间狩猎捕食,偶尔才投喂几个干瘪的馒头,晚上将狗拴在院内守夜。护院狗个个野性十足,身强力壮,经常出现两三个成年人都摁不住的情况。我十六岁那年,父亲积劳成疾住进医院,我没钱上学,加之常随父亲同去狩狗,积累了些经验,便自作主张地接替了父亲的生意,成为猎人。我不分昼夜地抓狗,仍只能做到如履薄冰的凑齐父亲的医药费,甚至偶尔吃顿好的都可能打破这脆弱的收支平衡。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狩猎生涯的第三年,我出现操作失误,胳膊被狗牙擦破了。我不停地给自己洗脑,迫使自己产生侥幸心理,只是破皮,血都没怎么流,没有大碍的。但事实证明骗自己没有任何意义,狂犬病发的那天,我才为时已晚地意识到,一切都完了。在被病痛与自责折磨数日后,我终于崩溃,辛苦三年的成果尽数付诸东流,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了,我这几年做牛做马,图啥呢?我坐在楼顶边沿,抽完用兜里仅剩的七块五毛钱买的香烟,跳下去了。

淮逝操纵着我的身体,跨上我继承自父亲的老摩托车,驶向回家的土路。

“平时不都会让我骑吗?”我问道。

“路上有埋伏,是寂寥死亡。”淮逝说。

淮逝以前与我提起过寂寥死亡,她说寂寥死亡是信仰初始死亡的众神,能力强悍,意志坚定,值得欣赏,但她不得不与之为敌。

摩托车驶进树林时,气温骤降,虽然阳光被树叶树枝隔挡在外,但也不至于瞬间冷到哈气成雾的程度吧?我心生不详预兆,唯恐为时已晚,连忙冲淮逝喊道:“保护我的宝贝摩托车!”话音未落,叶影中降下骤雨般的尖头锁链,天色倏然黯淡,锁链宛如菌褶,我被迫成为菌杆,被所有尖头簇拥。锁链尖头携带的风刺扎得我皮肤生疼,淮逝怎么还不动?不会又在发呆吧?我的皮肤被尖头触及,还未来得及流血之时,万物骤然静止。淮逝踩着摩托车后座,迈步走上锁链,从容自如的样子像走上一级再普通不过的楼梯,她缓步走向锁链末段,右手打亮响指,另一个具有立体环绕声效果的脆声紧接响起,树林猝然碎成齑粉,成为一股风,朝淮逝挥手的方向刮去,哗地消失无踪。林被夷为平地,大约几十位身着黑衣之人暴露无遗,他们暂停在半空,手里抓着锁链末端。“我不是你们真正的敌手。”淮逝轻一招手,所有人的眼球滑出眼眶,聚成随风飘舞的绸缎之状,绕着她飞了一圈,而后,便如沉进沼泽的水鸟般消失了。她说:“不要再来杀我了。”

世界的播放键被摩托车排气管咳出的黑烟按下,麻雀继续飞翔,蛐蛐重新鸣叫,杂草接着摇晃,黑衣人坠落,锁链轰地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淮逝说自己是宇宙具象,一切都是她神躯组成部分,包括空间,包括时间。宇宙具象的概念过于抽象,我没上过多少学,没文化,不懂这些,只知道她是一位自带暂停键和播放键的神。

回到家,淮逝和往常一样站在几乎顶到天花板的落地镜前,我从镜子里看到了属于她的身体。那是个女性的赤裸身体,个高体瘦,肩宽腰细,肌肤鲜嫩,犹如含苞待放之花的内瓣,浓密且富有光泽的深紫长发浅浅盖住臀部。她的面容如身体一样完美到超出人类想象力能触及的范畴,眉细浓而锐利,凤眼之尾轻轻挑起,当中的威严震慑心魄,帝王之势或许难及其半分。她的瞳中蕴藏遥远而神秘的群星,绚丽的紫色光辉缓慢流淌,像是拥有生命,正在某种规则的指引下有条不紊地运转。不论与淮逝的眼睛对视多少次,我都会陷入失神的状态,她眼中的辽阔宇宙轻易地囊括了世间绝景,我好像看见云在飘,山在睡,水在流,风在转,令人沉醉啊……

淮逝痴痴望着镜面,我的手掌贴在镜面,似将与镜中人十指相扣。但,我的手和镜中人的手因这层透明屏障而永远无法相握。淮逝叹了口气,我看见镜中人璀璨的瞳仁黯淡了一瞬。不消须臾,镜中美人消失,镜面恢复常态,我的身体出现在其中,我忽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与淮逝长得越来越像了,连个子都长高了,虽然远不及她完美,神韵也差得多,但五官实打实地在往相似的方向发展,并且成效显著。我看着愁容满面的自己,说:“我听说神都可以自由变化外形,你应该也会吧?可以把我的身体变成你身体的模样,反正我没爹没妈,也没什么亲人,不在意这些。”

“不。”淮逝说:“即便外貌一模一样也毫无意义。”

“这样吗?”我说:“我倒觉得变好看是一件好事,小时候我经常因为长得不好看被同学欺负,那时候我就在想,我要是很漂亮就好了。”

“现在的长相,你满意吗?”淮逝看着镜子,问道。

“满意。”我摸摸自己饱满丰润的胸部,又摸摸白嫩光滑的腿,说:“虽然现在仍与你原本的样子有很大差距,但除你的真身外,我从没见过更完美的身体,电视明星与我相比都相形见绌。”

“可这并不属于你。”淮逝说:“而且你原本身体已被替代,即使这样,你也会觉得高兴吗?”

“会。”我如是说道:“我的身体被替换成更好的样子了,我为什么不高兴呢?即便不属于我,但我有时也可以使用嘛。”

“肤浅的人类。”淮逝轻蔑地嗤了一声,不再开口,她走至餐桌前,手伸向摆在正中的深紫大花。那花枝呈黑色,细而直挺,无叶无旁枝,花瓣深紫,隐有光点闪烁其上,形如飞舞之缎,状若星河碎绺,多年前从淮逝手心长出,名为宙花。触及宙花时,我的眼前一黑,淮逝打了个响指,紫光悠悠亮起。

宙花如同某种桥梁,连接着独属淮逝的名为宇宙之影的空间,她没有跟我解释过这个名称的含义,不过若单从影字为线索展开现象,多多少少能猜到些蛛丝马迹。我现在身处的密室便位于宇宙之影中,密室正中的银色办公桌上飘起深紫火焰,寒冷的光芒烟般弥漫。密室西北角被多根上穿天花板,下透地面的钢筋圈成一个边长两米的牢笼,里面关着十三个人,男女老少都有,狭窄的地面上糊满粪便尿液和血液的混合物,边角处的混合物已被挤压瓷实,似乎接近固体,像火锅店里贩卖的鸭血块,只是形状没有如此规整罢了。笼中人少有的肢体完整者蹲在墙角不住颤抖,缺少胳膊的倚墙而坐,缺少腿的靠着钢筋栏杆,手抓着钢筋以防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面,胳膊和腿都没有了的人只好如蛆虫一样泡在粪便与血液之中,血便是来自于他们伤口断面的涓涓细流。泡在其中的不止人彘,还有被开膛破肚者,他们的肝肠脏器洒了一地,没有任何气力移动,却也死不了。按照伤情来看,笼中只有那两个肢体完整者可免于一死,其余不久便会因失血过多而亡,但他们却诡异地存活下来,死逐渐在淹没神智的痛苦中成为奢望。

虐杀生命是淮逝的业余爱好,她说自己最初并不是唯一的宇宙具象,也不是初始之神。宇宙具象苏醒时便是零散的碎片,它们各自找到强大的星辰并附身其上后,同时向世间坠落。世间变为兆亿星辰之神厮杀的战场,淮逝斩杀所有同胞,将她们的力量和宇宙具象碎片尽数吞噬,最终成为唯一且完整的宇宙具象,宇宙化为她的神躯时,她终于成为一位崭新的初始之神。横跨初始时代与混沌时代的战争对淮逝影响深刻,杀戮与战斗已经成为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她已经没有名正言顺且旗鼓相当的对手了。淮逝夺回神躯的计划已经接近完成,我却隐约察觉到她还在谋划着什么,但时机尚未成熟,生性暴戾的她时常因此发怒,蹂躏生命逐渐成为她发泄怒火的手段。

“唉,算了,没意思。”淮逝叹了口气,她一挥手,方才沉入空间的长串神眼狗眼再度浮现,人笼中所有人的眼球也滑出眼眶加入队列,一同飞进摆在密室正中的水晶瓶。淮逝取来臼杵,被挤出眼液的干瘪眼球自发飞出,一半进了人笼,一半进了狗笼。眼前一黑,周遭之景变化,空气寒冷,脚下黄沙中混杂霜粒,天上阴云密布,雪花不时落下,白焰山在不远的前方。如今淮逝与宇宙神躯的部分连接似乎被初始梦魇月燃掌控了,淮逝因此受制于月燃,被迫为月燃做事,被迫面对寂寥死亡在内的月燃的敌手,淮逝偶尔会前往白焰山,将提前收集到的眼液交给月燃。

接近白焰山的山脚之时,阳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据说是因为太阳的光照不进这里,才导致全天黑暗如夜。传说在遥远的过去,不计其数的混沌之神因燃月之光而疯狂,最终死在追逐燃月的途中,尸体堆砌于世界尽头,形成穿透天际的山峰,连神明都难以跨越,后来被人们称作白焰山。每年有数以百万计的登山爱好者慕名前来,却无登顶者,政府的勘探工作也在持续八十七年后宣告搁置,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有多高。白焰山在满月夜有奇幻之景,恢弘如世界脊梁的山体会燃起银色的滔天之火,届时,附着在山脚边的云幕被瞬间点燃,若站在百里之外最近的安全观测点观看的话,会看见整片天穹都飘扬着亮银火流。被此等绝景吸引之人不计其数,最近安全观测点是由数千人的性命试探出的,最早建立的最近安全观测点仅距山体一公里,湮灭后便在两公里外再建一座,以此类推,人们因满月绝景而癫狂,终于在经历九十三次失败后寻找到了真正的最近安全观测点。据说那银色火流能点燃人的肉体和灵魂,之前九十三座因距白焰山过近而焚毁的观测点中,仅有一名幸存者,他的身体变得畸形萎缩,精神状况极不稳定,只听他嘴里不停念叨着,满月已死,燃月临天。由于痴迷白焰山绝景之人实在太多,潜移默化下,满盈的月亮便不再被称为满月,而改名为燃月了。在这之后,便有目击者声称看见满盈的月亮周围弥漫着银色的火花,似如其名般燃烧。

淮逝后背猛然展开一双宽阔的紫火之翼,光耀乍现,衣物化为灰烬飘散,她冲破天穹,云幕被宽阔双翼激起的狂风洞穿,只留下闪烁着深紫星光的黑色漩涡。天空深处涌动着不见边际的银色火焰,如同倒悬的海洋。淮逝在火海中飞行,我看见被火焰淹没的星流远远地跟在身后,它们似乎想接近淮逝,却被火焰阻隔。不知过去多久,前方出现一个巨大的亮银光轮,中央有一条竖着的狭长黑色椭圆,相隔千米才能勉强将其完整收入眼帘,淮逝说那是月燃的眼睛。人类的一切在初始之神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就连自以为可以无限膨胀的想象力也变得不值一提,月燃的神躯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深奥。

淮逝走入巨型眼瞳,耀眼光芒被隔绝在外,她的脚落在刺骨的水里,眼前无边湖水中摇曳着丝丝缕缕的淡银微光,使湖如一片玻璃般清澈透亮,若不是其中蕴含着深邃而厚重的寒意,多半会被看成一片浅洼。她潜入水中,双翼融化,朝水底光源游去。光与寒意来自凭空立在湖底上的一道裂缝,裂缝之中的光溺水一样惶恐地挣扎着向外冒,淮逝方伸手触摸裂缝,便被吸了进去。裂缝中像是存在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上下皆是不见边际的黑暗,中间漂浮着一片质地透明的孤岛,岛上铺满足有房屋大小的银色花瓣,中央盛开着一朵巨大的银玫瑰,片片花瓣中央是一只同样巨大的亮银瞳孔的眼球。

“你来控制身体。”淮逝落在地面,对我说道。

这便是淮逝没有彻底夺取我身体的目的,每当这时,她都会让我控制身体,我唯一的作用就是替她装犊子。我问过淮逝原因,她说,我做不到低声下气,如果我掌控身体与月燃交谈,一定会与月燃爆发战斗。如果现在就彻底开战,不光人,神都会灭绝,你想让世间崩毁吗?好嘛,看来我是没有选择的权力,不过换个角度想,我一个平民百姓,居然能在有生之年担任拯救世间苍生的重任,这犊子装得还挺值。

我跪在玫瑰前,迅速进入状态,举起手中盛着眼液的水晶瓶,恭敬道:“主人,眼睛带来了。”

一只手从眼球中探出,抓住花瓣猛地撕扯,厚重的花瓣棉絮一样轻飘飘地被那手丢在旁边,接着,第二只手探出,双手扣住眼球,手的主人便钻了出来。那人极高,似乎有两米近半的样子,赤身裸体,肩宽腰细,纤瘦优雅,及腿银发如月下静河,无风飘漪,白皙肌肤透缥缈之光,如同方才玻璃般的湖水。脸被浅浅的银色雾气笼罩,看不清面容,双手手背之中各嵌一只瞳孔同样亮银的眼球。

“你是淮逝吗?”月燃的脸几乎要贴上我的脸,细而柔的声音伴随森森寒气飘进我的耳中。

“是。”我的心脏疯狂跳跃,呼吸瞬间紊乱,月燃所带来的压迫感过于浓稠,令人颤栗。

“不,你不是。”月燃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说:“你只是个人类。”

我低头沉默,不敢言语。

“一切生命的神智都源自我,淮逝,你骗不到我。”月燃抚摸着我的脸,说:“怎么来看我了?是想我了吗?”

月燃见我沉默,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哦,我忘了,是我叫你来的,是我想你了。”

据淮逝所言,很久以前她和月燃是夫妻,当然,这不是她的原话,但按我的理解翻译成人话就是夫妻的意思,她当时说的好像是自己和月燃互为活性的一半。活性的对于初始之神的含义约等于生命对人类的含义,初始之神是真正意义上的永恒不灭,但神智会不定期陷入沉睡,这时便是活性沉睡的状态,再次苏醒时或许会遗忘所有记忆,我觉得与传说中讲的人死后会转世投胎有点像。淮逝深爱着月燃,月燃也深爱着她,她说,连绵的毁灭与阴郁的绝望时刻伴随月燃,深深刻入她的一举一动中,她的爱意固然美好,但会带来伤害,似乎她认为伤害正是爱的本质。我不懂,我与月燃相处了很久,但还是不懂她,她后来夺取了我的神躯,强迫我成为她的奴仆。

“你终于要夺回神躯了。”月燃说:“期待与真正的你重逢。”

淮逝接过身体的控制权,说:“你将死于我手。”

“期待那天的到来。”月燃笑道:“不过,你永远杀不死我。”

淮逝丢下水晶瓶,我的视线一黑,恢复时已经回到家中,她说:“叫亓穹过来吧,我不想和他说话,交给你了。”

淮逝厌恶交涉,但现在不得不与其他神交流,很多年前她还能完美掌控神躯时,对宇宙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随着与神躯的联系薄弱,感知也大幅衰弱,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了解,想必很痛苦吧。与交涉相关的事务全权由我负责,这一点除了我和她之外,没有第三者知晓。

信仰月燃的众神们组成了名为祈月幻水的组织,亓穹便是其中一员,但他并不信仰月燃。据说加入祈月幻水很容易,亓穹渴望强者和组织的庇护,谎称信仰月燃,轻易加入其中,他的实力惺忪平常,依靠圆滑的处事方式平步青云,现在已经担任人间的传教使了,在人面前他手眼通天,人类国家的领导者都与他关系匪浅,但在神面前,他却是个只擅长溜须拍马的老鼠。亓穹仰慕强者,对淮逝溜须拍马,刚好淮逝需要处理杂事的工具,她们便越走越近了。

不消片刻,亓穹便来了。

“上次我说的那个人,你找到了吗?”

“是那个名叫沉浮的吗?”亓穹说。

“是。”我说。

“对不起。”亓穹低下头,说:“暂时没有查到。”

“没用的东西。”我说。

“我一定尽快找到。”亓穹嗫嚅道:“我还有一件事,想求您帮忙。”

“又是你那个弟弟的事?”我眉一蹙,说:“你还是把桃浪的神魂碎片埋进他的体内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妄图染指桃浪的力量。”

“那块碎片是我拼上一切才得来的,而且与亓覃的相性真的很高,其中的力量已经开始弥漫,几乎要成功了。”亓穹的语调有些癫狂:“那可是桃浪的碎片啊,如果能获得其中的力量,连你都不是我……我以后就肯定能帮上您了。”

“那你成功了么?”我学着淮逝的神态,轻蔑地笑了一下,问道。

“这就是我想求您的事。”亓穹说:“亓覃被一个人类抓走了,那不是一般人,我发动所有关系都找不到他。”

“何人?”我问道。

“吕望。”亓穹说。

“嘁。”我撇撇嘴,说道:“吕望的事,我不是上次就给你擦过屁股了么?你想抢她姐体内的桃浪碎片,偷鸡不成蚀把米,我前脚刚走,后脚你就输给他了,还差点送命,你被他以人类之躯击败,还恬不知耻地去得罪他?”

“他虽然是人类,但他体内有强大的神……”亓穹嗫嚅道。

“你也知道他体内有强大的神?”我厉声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他体内住着枝流的化身?他能让枝流化身看着顺眼,是你这种货色能斗得过的?”

“可是……”亓穹的头更低了,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我马上就要成功了,只要您帮我把碎片抢回来……”

“闭嘴。枝流也在寻找桃浪的碎片,你不要再妄想了,不然你会因此而死。”我说:“滚吧。”

“可是……”亓穹仍不死心。

“滚!”淮逝一巴掌将亓穹扇飞。

“消消气。”我摸着自己的脑袋,安抚道。看得出来,淮逝很想杀死亓穹,但硬生生忍住了。

“算了。”淮逝叹了口气,说:“打电话给火映宵吧,他肯定能帮我找到沉浮。”

虽然我只见过一次火映宵,但在我眼里他是个神通广大又神秘的人,我不知道他来自何方,也不知道他是人是神,但我有种感觉,只要是他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办到,如果不是他帮忙,淮逝可能还得过很多年才能夺回神躯。

我输入号码,淮逝破天荒地要亲自与火映宵商谈,她按下拨号键,很快,火映宵的声音传了过来:“淮姐吗?神躯的事怎么样了?还需要我帮忙不?”

“神躯万事俱备了。”淮逝说:“帮我找个人。”

“人吗?”火映宵说。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是神是人,或许也是碎片吧。”淮逝说:“是沉浮。”

“哇……”火映宵喃喃道:“沉浮,是那位初始混沌吗?”

“是的。”

“我尽力。”

“好。”淮逝挂断电话。

“沉浮是何方神圣呢?”我问道。在我印象里火映宵一直都很沉稳,从没见过他发出如今天一样的感叹。

“他是个伟大的傻瓜。”淮逝移步窗边,抬头看着太阳,笑了一下,说:“他甘愿为世间苍生献出一切。”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道:“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你会因怜惜苍生而选择推迟与月燃开战,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因为沉浮。”

“沉浮死前请我帮忙,他说,请你在我死的这段时间内守护……算了,其实你也不用上心守护苍生,只要打架的时候注意点,别把他们彻底整灭绝了就行。”淮逝撇撇嘴,说:“这么久过去了,他也应该复生了,再不济神魂或神躯碎片也复生了,他这么看得起你们,就让他自己来守护吧。”

我闻言忍俊不禁,经过这些年的观察,我也算对淮逝有些了解,她是标准的外冷内热,刀子嘴豆腐心,外表看着是屠戮兆亿星辰的杀神,其实并没有那么冷酷,很为朋友着想,当然,前提是得被她当作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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