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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明达此人,在朝中风评并不好,关系亲近者称其孤傲狷介,交恶者骂其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眼下国子监的监生们对后者的评价感同身受,再没有比孙大人还要歹毒可恶的人了!
孙明达冷着脸,丢给众人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身为国子监祭酒,他在国子监的权利无疑是巨大的,只有想不想做,没有能不能做。兼之圣上支持他,孙明达行事便愈发张狂。他不介意这些监生是否恨极了他,也不在意是否会得罪同僚,只要能改变国子监每况愈下的现状,他可以忍受一切非议。
孙明达一离开,偌大的学堂只剩下了此起彼伏的哀嚎。
每当他们觉得无助时,孙大人总会让他们更加绝望。哪个书院会让家长领考卷?这不是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吗?国子监从前并没有这般严格,为何这段时间事故频频,究竟是谁在从中作梗?
别让他们逮到作祟的小人!
无人能够回答,挑事儿的傅朝瑜还在认认真真弄画册呢,没空与他们讨论考试的事儿。
杜宁与几个不上进的朋友互相交流一番,很是心焦,然而最让他没想到的是,家里竟然派了管家特意来国子监寻他。
外人是没办法入国子监的,杜府管事是递了话过来,让杜宁出去说话。放在平常,杜宁压根不会给一个小小管事的一面子,可是这会不一样,这节骨眼上杜宁不愿意再惹一点儿是非,虽然不愿,但他还是咬牙去了。
管事一见到自家少爷,立马追问起今考试的事。
杜宁烦不胜烦:“都已经考完了还问什么问?”
管事愁道:“是老爷让我问的。”
杜宁的不耐烦顿时变成了恐惧,咽了咽口水:“父亲,他还关心这个?”
“老爷也想心里有个底,他只想知道,少爷您究竟考得如何?”
考得如何?当然是考得一塌糊涂,面无全非了。
杜宁腿肚子都在打颤,但是为了颜面他只能信口胡诌:“尚……尚可吧。”
管事松了一口气:“那便好。孙大人说了,待成绩下来之后在京监生父亲都得入国子监听训,老爷担心少爷您考得不好,回头他来了国子监不仅面上无光,还得被同僚们看笑话。老爷来时还交代了,让您这回无论如何都得给他撑起脸面来,不求您名列前茅,但须位居中流。不过如今看来,老爷应当是能放心了。”
这话说的,半是打探,半是敲打。
杜宁泫然欲泣。
这话说晚了啊,考试都已结束,难不成他还能把考卷偷回来?
见了管事后,杜宁心情更加糟糕了。这把悬在头顶上、随时都能落下的利剑,已经让他寝食难安了。
学舍四人,也就只有杜宁因为接下来的家长会焦躁不安。剩下几个,傅朝瑜父亲还在海上飘着没有消息;陈淮书一向成绩优异,不怕请家长;杨毅恬虽考前紧张,可事一结束他便松快了许多,且杨家上下也不指望他真能出人头地。
唯有杜宁,杜家上上下下都捧着他,但是杜尚书推己及人,对这个儿子格外严厉,一旦犯错,非打即骂。杜宁是真的怕了。
监生们的考卷很快便被打散,由诸位博士批阅。孙明达与王纪美并未过目,他们只负责定下前十即可。
两日功夫,批阅这些考卷绰绰有余。
原本说好考试结束便拜师,王纪美不愿耽误,免得成绩下来后众人挣着抢着从他手里夺弟子,是以与傅朝瑜通了气,第二日便在博士厅办了拜师礼。
王纪美是想着一切从简,且顾忌傅朝瑜手中拮据,连六礼束脩都想直接给他备好。
傅朝瑜好说歹说才让先生断了这念头,他手上是没钱,还得养着小外甥,可也不至于连拜师礼都得让师傅准备,他真没有穷困潦倒到这个地步。
傅朝瑜按着外头的习俗,规规矩矩备好了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各一份作为束脩礼。
拜师这日,傅朝瑜连衣服都换了一身簇新的。他这边没有家人见证,遂拉了陈淮书跟杨毅恬一块儿,与他相比,先生叫来的人可就多了。
博士厅一半儿的人都被拉来充数,就连孙明达都被叫过来撑场面了。
孙明达怎么都想不通王纪美为何这么着急,甚至劝过两回,可惜无甚用处。他之所以觉得不妥,主要是这回收的学生是王纪美的关门弟子。既是关门弟子,必然得百般斟酌。然而王纪美同傅朝瑜才认识多久?不过月余而已,只怕连他的秉性、才情都未了解清楚,如何能收徒呢?便是执意要收,也得等这次联考成绩出来后再做定夺吧。
只是王纪美仿佛中了傅朝瑜的邪,对于他的肺腑之言全不放在心上,孙明达看着他已收了六礼,受了傅朝瑜的跪拜,气得胸口都疼。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王纪美回赠《论语》与一块雕琢精美的玉佩,并给傅朝瑜赐字“怀瑾”。
握瑜怀瑾,嘉言懿行,王纪美希望他能在学术上有所造诣,但更希望他高风亮节,日后不论居于庙堂亦或是处于乡野,都能保持高尚的品性。
孙明达看了一眼被强拉过来的礼部侍郎柳照临:“你家先生有了最爱的小弟子,你们这些旧人可不招人喜欢了。”
傅朝瑜暗暗磨牙,他也没招惹过孙大人,这人怎么老是与自己作对?
被先生特意请过来给师弟撑场子的柳照临也不恼,甚至云淡风轻地表示:“师弟风姿俊逸,品貌非凡,不说先生喜欢,就连我这个做师兄的也喜欢。”
傅朝瑜隐晦又得意地瞄了一眼孙明达。
孙明达不甘地闭了嘴,是他枉作小人了。
王纪美当然也没忘记二弟子,他的弟子门生众多,只是他的弟子要么未出仕一心寄情山水,要么出仕了选择外放各地,官品高者有如知府、封疆大吏,官位低者譬如县令。他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外放出去了,留在京城的有且只有二弟子,时任礼部侍郎的柳照临。
收弟子之事,王纪美已经写信告知诸弟子了,虽遗憾师门不能同庆,但是同在京城的还是得拉过来见一见。
王纪美遂给二人引荐。
论身份,柳照临是礼部侍郎,傅朝瑜还只是个学生,但如今他们师出同门,柳照临也是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关切了傅朝瑜几句后,还道改日要做东请先生跟师弟出去聚一聚,去他府上认认门。另还附赠了一套文房四宝以及一本自己注过的《尚书》给傅朝瑜做见面礼。
面对这个年岁比他小上许多的师弟,柳照临下意识地将他当小辈看待。他虽不知先生为何会收师弟,但单看相貌,师弟不愧是他们师门中人,需知他们先生收徒,仪表相貌亦是重中之重。
“小师弟有探花之貌。”柳照临有些自豪。
孙明达心中冷哼,看来柳侍郎心里也有数,知道不敢说有探花之才。
傍晚,王纪美原想去外头酒楼里请客,然而柳照临万分好奇国子监的饭菜,央求王纪美带着他们去国子监膳堂用膳。王纪美拿弟子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
入了膳堂,柳照临才知道自己真的小看国子监了。
这菜品定价与外头酒楼有的一比,不过尝过之后,柳照临才知道为何那些出身富贵的监生对膳堂里的菜如此追捧了。换了他,他也心心念念。
柳照临不自觉加快了用餐速度,压根不掺和孙大人与他师父闲聊。
这国子监的饭,才是真正吃了上顿没下顿,每顿都得吃够本才行。
美美饱餐一顿后,柳照临矜持地擦了擦嘴,对傅朝瑜的印象从品貌非凡的小师弟变成了很有主意、且品貌非凡的小师弟。
若没主意,怎能弄出这么多菜谱出来?整个国子监膳堂都被他盘活了,后生可畏啊。
真不愧是他师门子弟。
热闹了一晚上,等傅朝瑜回学舍后整理自己收到的赠礼,竟接连在《论语》与《尚书》中翻到了夹在其中的数片金叶子。
傅朝瑜心中划过些许暖流。且不论前路如何,起码如今他收到的还是善意居多。
他仔细收好,又取出自己整理好的画册,第二册已经画好,他得借助陈国公府将自己准备的东西送进宫才行。
翌日便是出榜的好日子。
早起傅朝瑜便听到不少监生在那儿呼天喊地,他们可以不在意名次成绩,但是家中长辈肯定是在意的。听说明儿各家家长便会被请来国子监,这事儿只要一想他们便觉得惶恐不安。
临近中午,杨臻愁眉苦脸地走进来,说是看到助教捧着几张红纸走出了国子监大门。
方才还平静的学堂顷刻间掀起轩然大波。
众人你推我搡,却都不敢去看榜。自己考的什么德行,自己还能不清楚?他们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
杨毅恬也在纠结要不要去,但是猜测助教应该正在张贴,他还是等等吧,这么早过去太扎眼了。
整个学堂,大概也就只有陈淮书跟傅朝瑜坐得住了。
杜宁看着不爽,陈淮书坐得住是因为他是书呆子,而且成绩从来都是班里数一数二,可傅朝瑜凭什么?大家都在担心,他非要装出不慌不忙的样子,真的可笑!
杜宁开始恶言相向:“某些人学识没有多深,倒是挺会装模作样!”
安阳侯世子憨憨地凑上来问:“谁啊?”
“还能有谁?说的正是非要来国子学还不懂装懂的那个。”
可怜安阳侯世子还是没听懂,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在内涵自己。
他当时就是凑热闹非要来这儿读书的,杜宁这小子该不会是在骂他吧,安阳侯世子头一扭,不愿意搭理杜宁了。
陈淮书真是烦死了这个卑鄙小人了,他决定直接去看看傅朝瑜的成绩,回来好亲自打脸。
刚好傅朝瑜也烦不胜烦,正有此意,只是刚站起来,便被告知先生叫他过去。
陈淮书道:“你先去找王大人吧,我替你看着。”
有陈淮书领头,国子学监生才战战兢兢地出了学堂,准备跟着一道去瞄一眼自己的排名。
傅朝瑜一路赶至博士厅。
他本以为只有先生一个人在,却不想堂中甚是热闹,该听的、不该听的,都被他听到了——
孙明达至今都不能接受傅朝瑜的成绩。他半路出家,强行进了国子监,还是商贾之子,为何考卷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就连国子监原先最优秀的监生,都差了一截。
偏偏王纪美还在边上嘲笑他以家世取人:“如今该知道你是有多一叶障目了吧?”
孙明达臭着脸,不愿意回应。
他如今也想明白了,上回那文章肯定是傅朝瑜的,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文风,若说不是同一个人,孙明达都不信。
脑子好使,字也不错。
他是看错了眼。可这不是王纪美嘲笑他的理由,孙明达心中已知晓傅朝瑜学识过人,方才看到策论时也确实有了收徒的冲动,但要让他承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起码在人前他绝不会承认。
孙大人好面子,嘴硬到死:“不过是比寻常学生略用功一些罢了。”
“平常学生?略用功?”王纪美不乐意了,凭什么这般瞧不起他的弟子?
他是先生看弟子,越看越顺眼,所以听到这话便不服,于是便拿自己的宝贝弟子跟孙明达的学生比一比。
从仪态、到谈吐、到学识、到头脑,他王纪美的弟子全方位碾压了孙明达的学生,王纪美觉得自己赢得彻底。
他的弟子就是最优秀的!末了还有些庆幸地表示:“幸亏我出手早,否则这样好的学生就得被你抢过去了。”
孙明达险些吐血。王纪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拉踩自己的学生。
他气血上头,口不择言起来:“不过多识了几个字而已,就敢跟我的学生相提并论,也不看看他有几斤几两。这样的学生便是白送给我,我也决计不会要!”
说完,便转身离开,不想转身之际,正好与一人迎头碰上。
冰冷的视线,却十分灼人。
孙明达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摆出何种神色。
他——他刚刚说了些什么?
呵,一声冷笑从嗓子眼里挤出来。
傅朝瑜从没想过,一个人的偏见可以这么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