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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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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圣诞节前夕。

几乎所有临街商店的玻璃橱窗和玻璃门上都花花绿绿地贴满了卡通画片——头戴小丑帽、身穿大红衣、圆滚滚的圣诞老人,白色的雪花,绿色的圣诞树,各小区大门前的矮树上也都挂起了一串串五颜六色、闪闪发光的小彩灯。

打车从白公馆回来,微醉的倪宪鹏在街角处下了车,在这节日气氛浓郁的日子里,他不想这么快就钻进自己的窝里。

他点起一根香烟,那股袅袅的轻烟就如影随形地随着他,慢慢被风吹散。低着头,肩上挎着与他形影不离的笔记本电脑,慢条斯理地踩着人行道中间那一棱棱的盲人道,感受着脚下粗粝的摩擦,沿着那条长着一排香樟树的人行道往小区的方向走。

这张脸就像某韩国李姓明星的孪生兄弟:一样的健硕身材,一样的五官,一样的生冷、粗线条、臭臭男人味儿的脾性。细究起来,较之大明星,倪宪鹏的眼角眉梢、鼻翼唇瓣都不够精致,皮肤也不够细腻,似乎造物主在造他时,审美疲劳,失了耐心,随便捏吧捏吧,就把他抛到人间历劫了。也许就那么一点相貌细节上的差之毫厘,人物命运也失之千里。

这个在底层奋力挣扎才冒出头来的男人,以往有家有室,不知道什么叫心里空落落,现在每每回到自己那个小窝里,真是异常的寂寞。虽然可以上网,可以读书,但是几个月来,一回到家里,没人可以说话,听不到活生生的声音,那种滋味太叫人郁闷了。

原本是他选择的放弃,现在,他觉得是自己被人遗弃了。只有周六、周日接儿子过来同住的那两天,他才觉得活得充实点、活得有味。

家徒四壁啊!

每日回家面对的只有四壁空墙,他只能默默地认命,默默地去适应、去习惯,因为那是他最不得已的选择,灵魂不能契合,忍无可忍,不忍也罢,割舍的苦痛无时无刻,但至今,无悔。

路边一小店女人的说话声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家很小的职介所,名字怪怪的,叫“那提亚邦职介所”,玻璃门上贴着醒目的红色广告:涉外保姆、全职保姆、钟点工、月嫂。

平时一直从这里经过,从来就没留心过这类职介所,“人也挺有意思的”,倪宪鹏想:“不需要的东西,你就不会上心,甚至无视它的存在”。他想起了几天前父母离开上海前跟他说过的话,他们是很郑重其事的跟他“谈判”的,而且等于逼着他答应:要请一个年龄大点的、知冷知热的保姆伺候他。

母亲说:“女人家,女人家,没有女人不成家。你现在像个野鬼一样,要我们怎么能放心啊?吃饭饥一顿饱一顿,出差又这么辛苦,每次回到家,连顿热乎饭都吃不上,也没个可以说说话的人。”

母亲说着说着就哭了,捂住脸,肩膀随着她的抽泣而耸动。

自打他在上海扎了根,成了家,有了孩子,一晃六、七年过去了,父母却是第一次到上海来看他。

他们对离婚的小儿子和判给女方的小孙子太多不放心。父亲晕车很厉害,每次出门就像害一场大病,要卧床躺几天才能缓过来,所以,不是万不得已,父母是不愿意出远门的。

唉!倪宪鹏不由地长叹一声:对不起双亲啊!都奔四的人了,还让父母牵肠挂肚。

“你现在又不缺那两个钱儿,暂时不愿意复婚,还是请个人吧,临时伺候你一段时间,我们老两口多少放点心。我跟你妈没办法留在这里照顾你,家里那么多事也离不开人……”

倪宪鹏本来还想强辩:我又不是三生两岁的孩子,这么大人了,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是,看到二老那难受、纠结、痛苦的样子,这样违逆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只好敷衍他们说:“嗯,过两天我去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

想到这儿,他就鬼事神差地进去了:“看看吧,就当是完成父母布置的作业了。”他想,母亲如果再提起这事,也好有话搪塞她,又要上点年纪,又要会操心,又要知冷知热,比找对象都难。

真没有抱着什么希望。

这家小小窄窄的职介所用推拉门隔出里外间,外间有两个女人坐在服务台后面,正跟一女人说话,里间有四个男人在打麻将。在那么窄的地方打麻将,四人往那里一坐,几乎没有动弹的空儿了。

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用夹杂着上海话的普通话跟服务台前的一个女人说:

“阿拉这家中介一直是老讲信用的,名声老好的。阿拉推荐的保姆,一直很受欢迎的。侬放心好啦,侬把表格填填好,都不用交中介费的,阿拉帮侬很快搞定。”

另一个女人问,“侬英语会不啦?侬气质这么好,老外肯定也欢迎的。”

起先倪宪鹏还以为这女人也是来找保姆的,听到后来明白了,原来这个从后面看穿穿着体面的女人,是来应聘保姆的。

那女人一面熟练地填着表格,一面说:“谢谢,麻烦你们了。我英语不好,中国家庭就行。”

中介看了看那女人填的表,惊异地说:“12月25日,侬生日就是圣诞节哇,嘎巧啊,过两天就是侬生日了!”

女人微微一笑,说:“是有点巧,如果没什么问题,我走了,再见!”

“再会,再会!有消息的话,阿拉帮侬打底唔!”(注:打底唔——上海话,打电话。)

倪宪鹏也觉得很惊异,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一个与自己同月同天出生的人,而且,更巧的是,那一天就是圣诞节。

倪宪鹏并不喜欢洋节,但是他喜欢圣诞节,因为那一天是他的生日。圣诞节出生的人可能不少,但是倪宪鹏长这么大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活生生的与自己同一天出生的人。

跟中介告别后,她转过身打算出去,正好跟倪宪鹏打了个照面,两个人同时愣住了。还是倪宪鹏反应快:“你好!”

“你好!”那女人应了一声,就出了职介所的门。

“没事,随便进来看看。”倪宪鹏胡乱回应着两个中介女人的问话,就急忙跟着那个女人一起走了出来。

“你是来找事做的?”倪宪鹏紧着走两步,追上那个女人问道。

“嗯。”

“我可以雇你吗?”心情有些急切,生怕慢点这个女人就消失了。

女人停下脚步,注视着倪宪平,打量了他一会儿,“当然,谁给佣金,谁就是雇主。”对方平静地说。

“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倪宪平也停下来,迎着女人注视的目光,一脸的诚恳。

“随时。”女人重新往前走去。

“今天晚上可以吗?”倪宪鹏做事不喜欢拖拖拉拉的,他拖不起,时间似乎总是不够用。

“可以。”女人很干脆,也是个利落人。

见她答应地干脆,倪宪鹏反而有些意外,“你答应的这么干脆,不怕我是坏人吗?”

“我已经过了上当受骗看人走眼的年龄。您不是一样吗?对我一无所知,就敢轻易雇我。”

这女人虽然语调温柔平静,微笑着说话,却给人一种毋庸置疑的从容和不容轻视的高贵感觉。

一刹那间,倪宪鹏有点疑惑,“我这是雇人呢?还是被雇呢?”

“这样吧,你住在哪里,我陪你一起,去把你的行李取来。我家这里不好找,怕你初来乍到找不到地方。”

“也好,离得不远,就在附近的小旅馆里。”倪宪鹏心说,这可真是巧她娘给巧开门,巧到家了。

他们一路走着,倪宪鹏指指点点给她介绍,让她熟悉这条街,尤其是那些百货超市、农贸市场,将来,她是要跟这些地方打交道的。

她的话很少,也不多问,指点到的地方,她都会认真地看看。

倪宪鹏的新居,是从一对小夫妻那里买过来的,这套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面积有八十多平方米。家里一应设施都还齐全,都是上家留下来的,就是只有一张双人床。父母过来的时候,他打算再买一张床的,父母坚决不让,他只好把双人床上的席梦思床垫搬到次卧里打地铺,把主卧让给父母住。

父母在乡下大院里住惯了,很不习惯这里楼上楼下的折腾,这个小区是老公房,没有电梯,对于老人家来说,四楼的却不太方便。他们还嫌这里的楼房像鸽子笼,住着憋屈,最重要的是家里猫狗鸡鸭猪的诸多畜生都得喂啊,拜托邻居照顾总归不放心,勉强呆了半个月,非走不可。

父母走了,他一个单身狗倒也没有买床的必要,因为当初这套房子也是临时决定买的,离了婚,无家可归,总得有个自己的窝趴吧。

父母走的这几天,倪宪鹏还没来得及把席梦思床垫搬回床上,今天正好就派上用场了。

倪宪鹏把新来的保姆领到家以后,对她说:“明天我给你买张床,今天晚上,你就暂时在我床上睡,我睡那边地铺去。”

新来的保姆在房间里溜达了一圈儿,然后问道:“就您一个人?”

倪宪鹏回说:“是。”

保姆上下打量了一下倪宪鹏,说:“您睡自个床上吧,我睡地铺。”

倪宪鹏也没坚持。

一宿好眠。

话说第二天早上,倪宪鹏起来的时候,保姆已经把早餐烧好了——白米粥、青椒炒鸡蛋、馒头。倪宪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家还有诸如白米、青椒、鸡蛋这些东西,可能是前不久父母在的时候买的。

这保姆还挺称职,一来就能直奔主题。

“有个女人在家里,果然不一样,怪不得老妈哭着闹着也要我找个保姆,这下她可以放心了。” 倪宪鹏一边吃着,一边想。

“那个,我怎么称呼你?” 倪宪鹏对着清理房间的保姆说。

“叫大姐吧。”

“叫,大姐?”倪宪鹏还真有点不习惯,他弟兄四个,他是老小,就是没有姐姐妹妹,从小到大,他的舌头一直没经过这方面的训练,还真喊不出大姐两个字来。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白铁原。叫我铁原也行。”

“白铁原,这个名字像男人名字。” 倪宪鹏咕哝了一句。

“那个,白铁原,你过来一下,有些事,我们商量一下吧。”

白铁原手里拿着倪宪鹏的枕巾、床单应声从卧室里出来,放到洗手间的洗衣机里后,走到倪宪鹏身边。

“你坐吧,你吃过饭了?”

“还没有。”倪宪鹏感觉得出,这个叫白铁原的女人,是在刻意地恪守保姆之道,打算等主人吃好以后再吃饭。

“看来这是个比较讲职业道德的保姆” 倪宪鹏的满意度直线上升。如果,昨天晚上倪宪鹏多少还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有些后怕,那么,现在,他觉得至少目前,他的选择还是正确的、及时的,正如搞投资,机会一闪而过,现在找个好保姆,也难的很啊。

“我们一起吃吧,边吃边聊。在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大家都是平等的,只是社会分工不同,一样是干活挣钱。”

白铁原拉出一把椅子坐下,但是她没有为自己盛饭,一副悉听吩咐的神态。

倪宪鹏也没有勉强,他不想给她任何压力:“我们来谈谈你的酬金问题。你看我每月付给你多少钱好,是每个月付清,还是半年付清?”

“先生看着办吧,怎么都行。”白铁原说。

“那怎么行?这样吧,你昨天去的那个中介有价目吗?我们参考一下。”

“中介那边,全职保姆,每个月是四千,你这里只有一个人,没有老人孩子,活不重,你给二千五吧。”

“那就按照中介的标准,四千。”

“那对先生不公平,您给这么多,我也不会要的。”

“好吧,给三千。这三千里,还包括每周两天带孩子的费用。我有个三四岁的孩子,男孩儿,有点调皮,双休日都到我这里过。除此之外家里如果有额外的事情麻烦你,比如老人过来住段时间、同事朋友或其他人上门吃个家常饭,临时再给你加工资。每个月,我额外再给你两千块钱的菜金,不够的话,我再加。”

“好吧,我接受。那就多谢先生了。”

“别客气,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

出了家门,倪宪鹏这一天的开始还是蛮舒心的,父母交给自己找保姆的任务,原以为不知道会拖到猴年马月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落实了,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小小意外之喜。而且,目前看来,还是个挺不错的人选,所以很多事很多人,那叫可遇不可求啊。

“说起来,我也算是跟这个保姆有缘啊,妈,那天送你们到火车站回来的时候,有一女人问我地铁一号线怎么找,我想着正好跟我同路,就顺便带她一起乘地铁,没想到昨天晚上我去保姆中介的时候,遇到她去找工作,就这样把她带回了家,连中介费都给我省下了,哈哈,妈,真是托您的福啊!这样子,您跟爸可以放心了吧。人还是比较可靠的,看起来也像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嗯,年纪比我大,会照顾人,目前来看也算知冷知热吧,这可都是按照您老人家的标准找的……”

倪宪鹏心满意足地挂掉电话,坐上了公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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