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浊酒扁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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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距离皇宫已经不远,凌钦霜眼见四周并无人影,当下上了玉带桥。在桥头等了一炷香时分,仍不见有人前来,心头暗暗思忖:“也不知道这封信是何时送来的,莫非此人等我不来,已经先行离开了?可是此人既然知道我的下处,为何不正大光明与我一见,偏要如此诡秘?”寻思半晌,仍猜不透此人是什么身份。
诸多愁事萦绕心头,他自也无心欣赏雪景,一转头间,忽然望见西边一处熟悉的巷口。
当年与婉儿的初次邂逅,不就是在那儿么?凌钦霜想到婉晴,不自禁的又是一阵怅惘。
便在此时,湖上忽然飘来了一阵苍劲的歌声。凌钦霜举头望去,一叶小舟乘着月色飘雪,悠悠荡了过来。
舟头端坐一名蓑衣老翁,正自自斟自饮,击节高唱:“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这是一首《六州歌头》词,抒写少年的千般意气,万丈豪情。而这老者的歌声激昂排宕,豪气冲天,颇显相得益彰。
那老翁唱了上半阕,歇得一歇,站起身来,向凌钦霜朗声道:“老汉独坐江雪,空悲寂寥。少侠如有雅兴,便来共谋一醉如何?”将手一挥,后梢的舟子荡起了双桨,小舟已靠近岸边。
凌钦霜听那歌声豪迈,只感血脉贲张,又见这老翁头戴斗笠,须发皆白,身上衣虽褴褛,却是满面红光,目光炯炯,心知绝非俗人,不由恭谨说道:“可是长者下书相邀?”
老翁捋髯道:“老朽姓袁,冒昧相邀。少侠屈尊光降,实慰平生。”
凌钦霜道:“不敢。”待小舟划近,飘身上了船去。
老翁微微一笑,拱手为礼,待凌钦霜坐下后,提了酒壶,坐到他对面,为他斟满一杯。
凌钦霜接过,一饮而尽。老翁抚掌笑道:“好!”
忽听岸上脚步杂沓,十数名兵卒奔到湖边,大声呼喝:“兀那老头,快滚上来!”想来都是被方才的歌声引了来。
那老翁浑不理睬,道:“如此良宵,偏有乌鸦聒噪!”桨声响起,小舟已向湖心荡去。老翁取出几碟精致小菜,斟酒劝客,笑道:“咱们便在这里喝酒赏雪。”
凌钦霜道:“妙极,妙极!”
离岸渐远,叫嚷之声便听不到了。
二人对饮三杯,一阵寒风吹来,水上飘着淡淡的梅香。那老汉忽而击节低唱,正是那首《六州歌头》的下半阕:“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一曲既终,老翁捻须问道:“这首《六州歌头》,乃是贺方回贺大人的遗作,少侠以为如何?”
凌钦霜默然片刻,叹道:“上阕豪情勃发,下阕情绪却是急转而下,情致郁勃,悲愤难宣。混迹滔滔浊世,方知少年豪气,不过黄粱一梦罢了。渔阳鼙鼓动地来,长者可是有感而发?”
老翁抚掌道:“少侠果然不凡,老朽叹服。”
凌钦霜道:“在下落拓江湖,不过粗通文采。长者谬赞,实令汗颜。然词人墨客的忧民之怀、忠义之心,吾辈草莽亦所在多有。”
老翁点头称是。
凌钦霜吟道:“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剑吼西风……目送归鸿……”手按剑柄,只觉剑在匣中嗡嗡颤鸣,不由苦笑一声,须臾之间连斟数杯,杯杯急饮。喝得急了,笑声忽歇,酒杯重重跌落在地,咳嗽不止。
老翁身子一颤,欲起还坐。凌钦霜一揖道:“失礼了。”
老翁默然半晌,温言道:“少侠令京师震颤,群雄归心,也可称得上豪情勃发。未知尚有何事自苦,可愿一敞心扉?”
凌钦霜心头一震,望着老翁,随后摇头苦笑:“剪之不断,理之还乱……”
老翁为他斟满一杯,微微一笑,道:“老朽不才,私心忖度一番,何如?”
凌钦霜一怔,老翁已道:“眼下少侠心中,正为五件大事烦扰。”
凌钦霜一凛,道:“洗耳恭听。”
老翁一字字说道:“一者,圣心内禅,悬而未决;二者,天宗谋反,大内堪忧;三者,强敌压境,官匪难容;四者,结义兄弟,战场相见;至于这第五……”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却闭口不言了。
凌钦霜听他娓娓道来,不由得浑身震动,定定望着他,竟自呆了。这四件大事,无一而非他心头所想所虑,一时心中惊疑不定:“这老翁是谁,莫非竟有读心之能?”隔了半晌,方问道:“第五……第五是什么?”
那老翁一笑,却不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这五件大事,在少侠心中孰轻孰重?”
凌钦霜一呆,一时之间权衡不决,难以置答。
老翁望了他半晌,端起酒杯欲饮,哪知老手微颤,酒杯跌落,溅了一身。老翁道:“湖上风寒,老朽不胜酒力,暂去更衣醒酒,少侠稍候。”
凌钦霜一怔之间,只见他缓缓起身,已转入了船舱之中。
那舟子又送上了酒菜。凌钦霜心神烦乱,却哪里有心饮食?等了良久,仍不见那老翁回转。正焦急间,却见那舟子端了一只木盒,走到面前,躬身说道:“我家老爷共为凌爷备下了三份厚礼。这是第一份,还请凌爷笑纳。”
凌钦霜问道:“你家老爷呢?”
那舟子道:“凌爷收下这三份礼物,便会见到我家老爷了。”
凌钦霜狐疑间,他已打开了盒子,从中取出一个流星火炮,用火折点着了,嗤嗤射入天空。
蓦地里湖东发一声喊,一道彩焰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爆炸,四散开来。凌钦霜尚未回过神来,便听砰砰连声,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自东而西,几百道焰火流星相继冲霄而起,霎时之间,但见满天花雨,五彩缤纷。莹莹雪花映着彩焰,满湖都被辉焰所笼罩。凌钦霜置身其间,但觉薄烟迷漫,流辉熠熠,不觉又惊又诧。
湖畔焰火未歇,城北的天空突然升起一颗流星,跟着城南、城东也有流星飞起。一时之间,城内四方,烟花纷起,与疏星竞彩,与冷月争辉,满城有如白昼,良久不散。
那舟子微笑道:“除夕将至,小小烟花,不成敬意。”
凌钦霜往年身在京师,自然也见过除夕元夜的焰火,可称得上花灯万点,繁华无伦。但今年内忧外患,京师戒严,此刻未到宵禁,城中便已极是冷清。当此之时,骤然射出了万朵烟花,非但毫无喜庆之意,反倒透着森森的诡异。
凌钦霜望着这舟子,心中大生戒备,口中却笑道:“你家老爷夜震京师,若是只为取悦在下,未免小题大做,想必个中另有深意。”
那舟子道:“凌爷勿疑。值此胜景,请随小奴而来,笑纳第二件厚礼。”
凌钦霜道:“你家老爷究竟是什么身份?”
那舟子笑而不言,引他来到舱前,躬身道:“请!”
船舱中黑沉沉的寂然无声,凌钦霜心下生疑,方要跨进,忽见火光一闪,舱中已亮起了蜡烛。
凌钦霜见对方鬼鬼祟祟,不由哼了一声,道了声“失礼”,跨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