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诗雪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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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东方重明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初次睁眼的时候,面前是刚结束祭礼,却因为祭坛上发出强光而惊讶不已的兽人们。光芒退去后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兽人们说自己的信仰成真了,他们的祈祷回应了他们。下凡的仙人,诞生于祭祀和图腾的,完全由兽人的意志构建出来的新神。兽人们欢呼起来。
重明放下双腿坐正。蓝色的长发散落着,披在东方重明健美的躯体上。他放下自己一直在看的手,望向兽人们,问:“你们在说什么?”
——尽管借兽人们的信仰之力而诞生,但东方重明并不具备仙人的自觉。现在的他心智犹如儿童,既不理解世界也不理解自己。他只是顶着成年人的外表诞生了而已。
兽人们想教他,于是就把他和东方红一同送到老族长家里。重明背对着这位能当他妈妈的中年妇女,任由她用一把木梳打理他的蓝色长发。
“重明的发色真漂亮啊,你想留着吗?”老族长轻轻按着他的头,以免梳到打结的头发扯疼他,“这个发色不管留长还是剪短都很好看,你觉得呢?”
“先留着吧。”重明坐在她面前的木凳上,不自觉地微笑。小红坐在旁边过高的椅子上,一前一后地晃腿。
“我这里只有羊毛织染的衣服,款式简单了点,凑合穿吧?”老族长无奈地对他微笑,“你们刚出现的时候一丝不挂呢,怪我们太粗心了。”
“无妨。”重明点点头,“等我穿好衣服,就带我到处看看吧。”
虽然是儿童的心智,但表达需求时,儿童的声音也是清楚响亮的。或者是仙人的体质让他提前掌握了语言——总之,重明就这样安顿了下来。
“重明大人!”不记得是哪天的事了,年轻的兽人妇女带着盘蘑菇沙拉来找他,“请尝一下这个!”
“不必。”重明婉拒。他是不用进食的,甚至不用饮水和睡眠。这种分享是无意义的,但妇女坚持要他尝尝,说是大家都这样,喜欢谁就会送好吃的给谁,很正常。
重明犹豫了下,还是吃了点。口中的异物感、蘑菇的味道和温热香浓的汤水,一同冲击着他天生懈怠的味觉。送饭阿姨看着他逐渐加快咀嚼,笑起来。
对这个信仰自己的兽人文明,东方重明并不了解。他不知道兽人的过去,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发展得这么缓慢。尽管不知道,但他尊重并学习。
连身体都与世界有别,就这样生存至今,他拥有的只是接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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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鸟砸落在地,冲击力震荡着重明实体化的躯干,又穿透其躯崩裂地面。不知道崩断了哪根肋骨,重明感觉胸腹部疼痛难忍。他试图起身,但玛门将整个身体压在他背后。
陌生的痛感让重明有一瞬恍惚。他本该感觉不到疼的,精灵、恶魔这些拥有灵躯的魔法生物,即使肉身实体化也不会有痛觉。他也是这样,他不会觉得疼,也不会流血和生病。
为什么我会疼呢——重明没时间思考这些,反正碰得到就是实体化,他挥起冷明剑向背后斩去。因为看不到,出剑自然不准。但不需要准,玛门单膝跪下的姿势迫使他要躲就必须起身。
玛门抬腿避开这剑,就势站起。重明一个翻滚,腰身发力让自己起身,将剑斜在躯干前。枪剑再次相撞,近距离交战让剑气无法发射——它是需要远距离才能形成的。
重明将冰魔力传入剑中,使自己的每次挥砍都带出冰刺。剑挥向恶魔躯干被枪身拦下,重明加强剑上魔力试图断其枪杆。冰花在漆黑的枪身上蔓延,随即一同崩裂。
毕竟被信仰了这么久,重明的力量还是足以击破个武器的。趁玛门唤出下一把枪的间隙,东方重明用上另一剑技,雪景?如云散雨。
没有任何防御式的起手,冷明剑向玛门直刺而去,每一刺都向其躯干打出一道冰魔力。然后又是第二刺、第三刺。横劈、竖斩、斜割,重明单马尾下的长发,随剑技在夏季热风里飞荡。
这是放弃防御的高速刺击,是趁对方手无寸铁时打出的追击。玛门抬头,身前已是密不透风的冰魔力冰刺。
——恶魔唤出下一把枪只需要一分钟,重明却在一分钟内刺出了几百剑。有些挥砍并没有命中目标,而是打出了冰魔力刺击,也计入了攻击次数。
下一分钟,玛门重新展开了自己的护体黑魔力。无法触及其本质的冰刺,在他身前五厘米提前释放而出。
如同拨动落满积雪的树。冰冷的雪坠落着,掺杂其中的冰粒反射着阳光,消融而去。密集飘荡的雪遮蔽一秒玛门视线,重明上前,一个挥手将冷明剑刺入玛门胸口。
而恶魔狂笑着,反向将自己的黑魔力从伤口处打入冷明剑,意图废掉这武器。魔力量不如的冷明剑瞬间被侵蚀,被黑红的光染透。
飞溅的雪落在剑上,也跌在仙人的长发与袖口上。重明闭起眼,使出冷明剑第三剑技,风动?九道流雪。九把冰霜巨剑在虚空中浮现,从九个不同的方位指向玛门。
这是防止武器被控住后无法作战,而特意练成的剑技。高空中的巨剑依次落下,第一把将玛门从头到脚斩为两段,剑中蕴含的冰魔力瞬间封冻了方圆百米的地面。
冰层蔓延。第二把剑横向旋转而来,伴随呼啸的寒风斩开恶魔腰身。第一把剑被它击飞,落在恶魔身侧西北方向。冰在剑下的土地上蔓延成三长横,乾卦。
接着是第三把、第四把。每一把剑都将恶魔玛门一分两段,并将前一把剑击落地面,形成太极八卦中的一卦。最后的第九剑则留在玛门身后,伸手可触的距离。随后,阴阳鱼在恶魔脚下破土而出,象征善恶均衡。
太极八卦阵闪耀着银光,将身体几乎被切碎的玛门笼罩其中。这其实是一个封印阵,能够抑制某种魔力。重明尝试用它封印住黑魔力,这应该能暂停玛门的行动。
至于封印阵的图案,则是因为喜欢而照搬来的。玛门被囚困于光芒中,闪光的冰层蔓延上他的身体。以恶魔为中心,重明的魔力凝聚出大片冰层,封冻了旁边的植被和道路。
林木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变成某个雪天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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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问东方重明当兽人的神是什么体验,他大概会回答——与其说当神,不如说他是在当兽人的朋友。诞生于图腾崇拜的他对这个世界非常陌生,是兽人们教他织衣造物。
但因为拥有兽人们上千年的信仰之力,又没有进食和生子的生存焦虑,重明可以自由地生活。他可以打退猛兽袭击,可以单手举起倒塌的房屋。
尽管是这么一个无知又强大的,过于容易被利用的存在,兽人们却会无偿地教他很多事。这些或许满身毛发,或许人脸兽爪的生命,像对待一个好孩子一样,带他做了很多很多事。
像是在建新房子的时候,带他到工地上去干活。重明本来就力量大,不干体力活太浪费了。但这不是强制劳动,一般是大家已经干起来了,带他看看这是在干什么,然后问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一起。
重明点点头说好,就和大家一起扛木料。兽人们似乎不懂得怎么尊重仙人,或者是不懂什么叫敬而远之,只知道喜欢谁就和谁同甘共苦。有活大家一起干,没活大家就一起吃饭。
或者是集体狩猎的时候,拿上趁手的武器带他参加。重明的冷明剑也是狩猎后设计出来的,他那时还没有自己的武器。冰冷且明亮的东西就是冰,意思是用冰做的剑。
那时,重明第一次抓到的猎物有怀孕的母山鸡,也有幼崽什么的。兽人们告诉他不能这样,因为保留下幼崽和雌性才能让山鸡们继续繁衍。
现在的兽人打猎是为了怀念过去,而不是把它们吃灭绝。兽人们带着重明把它们放了,他们不会因为重明是仙人就觉得他和自己有区别,而是尝试让他理解自己的生活方式。
总之他们不论带他做什么都会好好解释,不会粗鲁野蛮地呵斥,也不会见面就跪倒在地。
——对这些事,那时的东方重明毫无感觉。诞生不久的他仍然不理解这个世界,也不理解兽人的历史和文明。虽然不理解,但他喜欢住在这里。
十几年以后的某个冬天,老族长死了。重明出门采蘑菇回家,就看见族人们将蒙着白布的她抬走。
他很惊讶,以为老族长只是没睡醒,追在后面不停询问,不停摇晃那具冰冷的尸身,希望再听到她说点什么。然后他就第一次听到了死字。
蘑菇掉在地上。重明停下脚步,茫然地看着大家将她抬远,挖了个坑埋葬起来。他问别人什么是死,老族长为什么会死,人为什么非死不可。
“你们都会死吗?你们不能不死吗?”重明问他。
重明已经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个地方,也深深爱上了这里的人们。他知晓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见证了那些房屋是如何拔地而起。他想和这里的人们一直相处下去,期间不让任何人哭泣。
可人却会死。东方重明不会老去,他是永生不灭的信仰之躯,凡人会死这种事,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甚至连一条皱纹都不会长。
那个人想了想,说死亡就是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他们都会死,有一天他们会走不动路,牙齿会松动脱落。所有人都会在某天葬入黄土。
那个人说得很坦然,因为他早已接受了这一切,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可怕的事。但重明做不到这一点。一砖一瓦地建造整座城市,含辛茹苦地抚养下一代人,最后的结局居然是老朽死亡。
明明很努力地活了一辈子,最后居然要被泥土掩埋,谁也见不到,谁也不会记得这个人。“这样太可怜了!”重明喊出声,“你们就不能一直活下去吗?就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吗?”
如果这世上所有认识重明的人都老去、死亡,他就只能孤身一人了。再也不会有人给他送蘑菇沙拉,不会有人替他梳头,夸他的发色好看。人们还是会在工地上热火朝天地劳动,但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有只重明鸟了。
重明这样想着,眼泪不自觉地落下。他不喜欢孤独,他已经习惯了人间的烟火,习惯了有人惦记他的日子。
那个人看得愣住,伸手试图擦去年轻仙人的眼泪。但重明满脑子都是这个人会死,那个人会死,所有向他表示过友好的人都会死。他会变成一只没人认识的鸟,飞翔在不属于他的天空里。
“够了……”东方重明低下头,“已经够了。”死亡这种事,适可而止吧。
冬日的风雪飘荡着,落在老族长的墓地上,也落在初次流下男儿泪的仙人的肩头。因为哭泣,他的肩膀一下下地抽动着。那个人无声地走开了。
回到老族长的家,重明默默地望着老人留下的遗物。曾划过他长发的那把木梳仍留在镜前——因为还能用,兽人们是不烧死者遗物的。
东方红打开门进来,然后坐在兄长身侧。她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了这事,便前来开导哥哥。
在她看来哥哥挺迟钝的。死亡这种事她比哥哥更早知道,也已经接受了。她指着外面被雪覆盖的树林,对哥哥说,人死了,就往土里埋下一颗种子。
“干嘛埋下种子啊。”因为哭过,重明的声音有点哑。
“给太阳底下的人留片树荫。”红回答。
那天风雪交加,红艳的梅花绽放在室外墙角处。东方重明半趴在窗上,伸手接下一片触之即融的雪,听妹妹谈起生命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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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重明望着被封印阵囚困的玛门,手中的剑散出零下几十度的极寒。那时的他懵懂地接受了妹妹的话,他睡着了,然后在第二天,像往常一样用那把木梳梳头。
于是他发现,即使有人死了,还会有人拿起死者留下的东西,继续生存下去。第一次地,他有了强烈的生存欲。他什么都不懂,他不吃饭也能活,所以他其实对很多事都无所谓。
但现在,他想活下去。他想作为一只永生不死的重明鸟,继续见证这个民族的现在。那些迟早会死的生命,他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践踏。
“你不该发动战争,恶魔。”东方重明优雅地收剑,“我不喜欢杀念太重的人,不管他是谁。”
等了会儿,见恶魔没有回应,重明侧过身开启通讯,想让神器组来处理后续工作。但玛门并没有被封印,他是装的。见重明放松了警惕,玛门便唤出八支断罪枪。
高速飞行的长枪瞬间贯穿重明的双臂、双翼,胸腹和双腿。重明被钉在原地,因过于庞大的痛觉而动弹不得。鲜红的血从枪刃的凹槽喷出,攻击伤及了重明的动脉。
喉头尝到甜味,重明口中喷出一股血,淋淋漓漓洒落地面,点染他干净的衣裤,像绽放了一支红梅。断罪枪掉落在地没有消散,上面染满鸟血。
“东方重明啊,你毕竟没有神器,怎么可能斗得过我。”玛门走出太极八卦的封印,伸手捡起一杆断罪枪,向他嗤笑着摇头。
封印没有失效,重明的剑术也并非不精。但就像玛门说的,它们都不是专门对付黑魔力的神器。这是质量上的不对等,玻璃怎么可能切开钻石。
“我其实不想杀你,毕竟我们的世界难得有仙人降临。”玛门摊了下那只没拿枪的手,“但我要用你来威胁你妹妹,所以你还是死吧。”
重明没有回话,断罪枪的刺击向他体内打入了大量黑魔力,它们从伤口处不停击碎他的躯干。没时间思考自己怎么会流血地,他的意识越发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