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雪影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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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过了冬至,天气就一日日地冷了,弋阳城里的人渐渐加上了冬衣,王公贵族狐裘貂皮傍身,平头百姓则棉衣裹了一层又一层,全都各自相安无事地过着日子。
相比弋阳,雁门关更北,刮骨的风也更冷,一出了关城,属于汉人的楼阁便全都不见了,只余下满眼苍茫的白,谢芙披着火红的大氅从马车上下来,她对谢漾道:“兄长,回吧,送到这里就够了。”
谢漾缄默不语,只是干裂的嘴皮紧紧地抿着,执拗地仍不肯回头。
楚昭黎从暖袖里抽出手,抵着嘴唇低低地咳了几声,抬起一张因为寒气入体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道:“谢姑娘,保重。”
谢芙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些许清浅的笑来,她道:“想不到最后竟是你送我来了。”
“姑娘是为国出塞,是大义,孤为太子,自当为宗室表率。”楚昭黎也朝她拉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时人多推三阻四,也只有殿下高义,主动请缨全了谢芙的颜面,所以啊,流言蜚语终归只是流言蜚语,做不得真的。”谢芙脸上没有丝毫离家去国的悲哀,她抬头瞧了瞧一望无际的雪原,轻叹,
“这关外的风光,终归是与中土不同的——那三千抬的嫁妆,你们拿回去吧,没必要便宜了那群巫咸蛮子。”
“这如何能使得,那是你去巫咸的颜面,也是西朝的颜面。”谢漾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巫咸人凶恶蛮横,他唯恐妹妹去了受委屈,有些钱财傍身也是好的。
“兄长,西朝的颜面是要拿武力打的,可不是靠那些东西挣。”谢芙拢了拢被风吹开的大氅,“你把这些东西拿回去,换成钱、粮草,亦或是兵器,总而言之不要落到京城里那些醉生梦死的世家手上。”
“这样多的东西,你叫为兄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去?”谢漾哭笑不得。
“这不是有太子殿下么?”谢芙朝楚昭黎笑了笑,反正她要出关了,送亲的仪仗都是谢家的人,有些话她也是敢说的,
“楚昭昀是个遇事就当缩头乌龟的,就拿我和亲之事来说,谢家何曾亏待过他,他可曾为我的颜面说过一句话?这样的人,当真值得谢家为他筹谋么?不妨换一个人,总归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
谢芙说完,也不点明要改为辅佐何人,只是同谢漾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三年之后,阿芙就在这里等着兄长来接。”
谢芙说完,抛下三千抬的嫁妆,只要了一匹雪龙驹,而后翻身上马,带着和亲的仪仗,策马在茫茫雪原上越走越远,直到那道红色的身影消退得再也看不见了,谢漾这才如梦初醒地下令还朝。
楚昭黎身子的确是不好,在弋阳时好生养着,倒还没什么问题,一出了京城,马车上风餐露宿了月余,又吹了几日关外的凛风,身子一下子就垮了,先是偶感风寒咳嗽不止,渐渐地就发起了高热。
回弋阳的后半段路程已经烧得人事不知了,随行的郎中看完,只说他亏损得太多了,这才病来如山倒。开了几剂药,用药炉在马车上煎了,不知给楚昭黎灌了几回,路舟雪都要被药味浸透了,却仍不见好。
路舟雪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什么违背不违背法度了,灵力不要钱似的往楚昭黎身体里灌,倒也起了几分用,楚昭黎感受着四肢百骸里的暖流,终于从连日的混沌中悠悠转醒.
一睁眼,他便苍白着脸朝路舟雪开玩笑:“怎的憔悴成这般,生病的不是我么?”
“还说呢,你就是个讨债鬼。”路舟雪见他醒来有力气同自己说笑了,这才松了口气,抵上楚昭黎的额头,闭了闭满是红血丝的眼眶,劫后余生般地道,“我差点以为你要病死在归途上了。”
“哪有那么废柴。”楚昭黎笑着呢喃了一句,却是渐渐又合上了眼睛,他打了个呵欠道,“棉棉,好困。”
“睡吧,我守着你。”路舟雪用狐皮披风把楚昭黎裹成个球,娃娃似的抱在怀里,见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没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哄道,“睡吧,乖乖。”
谢芙和亲的仪仗从弋阳出发的时候正是腊月隆冬,出关时已是次年正月,因着太子染病,谢漾又借故将谢芙的三千抬嫁妆折现养兵,前后耽搁了不少时日,等还朝时暮春都过了,夏季的蝉声早聒噪地唱了起来。
破天荒的,皇帝竟是记着谢漾先前报备晚归的文书里提及的太子病重一事,难得在楚昭黎述职时关心了一句:“朕听说太子归途上病重难好,如今怎样了,可要太医去瞧一瞧?”
进来同皇帝商议完今日政要的杜相刚巧听到了皇帝的这句话,他眉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五皇子因为不战而逃失了圣心、民心,杜氏的扶持本就困难重重。
如今皇帝又表现出了对太子的关心,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从前他们不把楚昭黎放在眼里,是因为他不得圣心,又无势力依仗。
如今送谢芙出关一趟,不仅皇帝改了对他横眉冷对的态度,还同谢家那小子往来甚密,这样一来,楚昭黎反倒比三皇子难对付得多了,毕竟,他又嫡又长,且已是太子。
“既然陛下今日已有安排,那老臣不打扰陛下同太子叙话了,老臣告退。”杜相越想越觉得楚昭黎必成祸患,唯恐夜长梦多,连社稷大事都不顾了,急忙回去同幕僚商议对策去了。
“哼,杜相这几年,倒是越来越有想法了。”皇帝摆了摆手就让杜丞相告退了,然而在人走远后却是冷哼一声,语气讥诮,显然是对丞相不满已久。
“杜相年纪大了,有时自然糊涂,父皇正年富力强,何故同他置气?”楚昭黎揣度着皇帝的心思,乖巧话叫皇帝听得心头无比舒坦,连颜色都和蔼了几分。
皇帝过去对楚昭黎有偏见,而后者又因为偏执而显得阴郁,那股颓丧的气息皇帝见了自然不喜,于是便也诸多苛刻。
然这几个月来,路舟雪一直陪着他,心有所爱,楚昭黎心头的郁结之气一散,他生得眉目如画,月白的衣衫往身上一披,便是一个欺霜傲雪的美少年。
又因为主动请缨送谢芙和亲,解了皇帝的燃眉之急,如今还朝归京还来乖乖的述职,对比起办砸了江州事的二公主、弃城而走的五皇子简直不要太可爱,皇帝是越瞧越顺眼:“你这孩子倒是嘴甜。”
“儿臣是真心的。”于是楚昭黎也弯眸笑起来,十七岁的少年明眸皓齿,皮相是万里挑一的风流,没了过往偏见,皇帝怎会不喜欢,连带着从前那些亏欠都一并愧疚了起来,就又问了一遍他的身体情况。
“谢父皇关心,儿臣已无大碍。”楚昭黎恭恭敬敬地答。
然而同以往一般挑不出错的作态却叫皇帝拧起了眉头:“太子似是同朕生疏了些,虽说君臣父子,可你我父子之间,也不见得比寻常人家有何不同,何故这般疏离客套?”
天家父子,怎可与寻常人家相提并论?楚昭黎心中如此想,面上却是几步上前跪到皇帝身边,仰头一脸孺慕地望着皇帝,表忠心道:“儿臣怎忍心同父皇生疏?只是区区小事,不忍叫父皇操心罢了。”
虽不曾把皇帝的话当真过,但楚昭黎到底还是给出了他想要的反应,哄皇帝这件事,他其实从来都轻车熟路,亦或者说,这的确也算他的半颗真心——若是君父当真爱他。
“好孩子。”皇帝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心中一片熨帖,他的五个儿子,老三寡情自私,老五刚愎自用,老四、老六一丘之貉、不学无术,到如今竟是这个忽视多年的长子最听话懂事。
“几月舟车劳顿,你也辛苦了,回宫去歇着吧。”皇帝越发慈爱地道。
“是,儿臣告退。”楚昭黎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等承明殿里没人了,皇帝这才忍不住感慨道:“陈平,你说朕这些年对他那么忽视,可是叫他伤心了?”
“陛下,奴婢斗胆一说,太子殿下方才瞧着是当真高兴,或许是……已经不难过了,想来是又得了陛下重视的缘故。”陈平在心里抹了把汗,斟酌着词句道。
“他就是太懂事了,乖乖的也不争抢,也不知他这性子是随了谁。”皇帝叹道,“他若是像端术些也就好了,凡事都去争一争,又何至于受这些委屈?到底还是朕疏忽了他。”
楚昭黎从承明殿中出来,长长地舒了口气,对于皇帝忽然的慈爱,他的确是受宠若惊,心中难免雀跃,这么多年,他的君父到底是消弭了对他的偏见,也开始善待他了。
可是另一方面,他亦是惶恐不堪,唯恐是皇帝做的又一出假象。他坐在长乐宫门口的台阶上,有些痛恨地捶了捶脑袋,他说:“楚昭黎,你为何总是如此,好了伤疤忘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