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独看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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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岚死了,旧物仍旧留在宫殿无人料理,宿倾收拾干净在后院挖了个坑埋了,之后的生活依然一如既往,晨起时打扫,过了午时同路舟雪习经学政要,晚上再读一会儿后便入寝,枯燥无味却也平淡安稳地过着。
秋日的一天,不知道哪头飞来一只纸鸢落到了冷宫的那株木棉树上,紧接着门庭冷落许久的宫门被人敲响,宫门上了锁链,只能打开一个缝,宿倾透过缝隙看出去,在那头瞧见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漂亮姐姐,阿乔的纸鸢掉进去了,可能帮我捡出来?”小姑娘年岁尚幼,不知道冷宫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冷宫里关的是什么人,她只知道她的纸鸢掉进去了,而里头正好有个漂亮的姐姐。
宿倾未曾见过这样纯粹的善意,他本不想管的,可是小姑娘满怀希冀的眼神看得她实在是心软,鬼使神差地,他还是亲自爬了那株木棉树,把上头的纸鸢取下来,透过门缝递给了小姑娘。
想了想,他道:“拿了东西就快些走吧,别再来这里玩了。”
“姐姐,阿乔不能来找你玩了吗?”小姑娘接过纸鸢,闻言有些失望地问,“姐姐不喜欢阿乔吗?”
“没有,只是这边你不该来。”宿倾摇摇头,隔着门蹲下来对小女孩道,他望着后者仍旧懵懂的眼睛,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想跟我玩?”
“姐姐好看,阿乔喜欢姐姐。”小姑娘不假思索道,“宫里的其他哥哥姐姐都不喜欢阿乔,他们总是欺负我。”
宿倾听见后半句话,心中一软,劝小姑娘别来找自己的话在喉咙中一转,咽了下去,他转而说道:“是么?那你来找我吧,我同你玩。”
“好,那姐姐再见,天晚了,我明天再来找你玩。”小姑娘高兴地点了点头,抱着纸鸢欢快地跑了,半句话顺着风传到宿倾耳朵里,叫他面色骤然一变,“姐姐,我叫杜乔。”
杜乔,当朝丞相的幺儿,杜夫人的侄女,杜家的掌上明珠。
路舟雪把宿倾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忍不住问道:“你看起来很喜欢她,怎么这样苦大仇深的?”
“她挺可爱的,但她是杜家的女儿。”宿倾脸上的笑意淡下来,神色复杂地关上门,“作为杜家最受宠爱的女儿,必然会成为杜家维护门户地位最重要的联姻工具,旁人同她亲近,必然是泼天富贵,若是我,那就是杀身之祸——杜家和皇帝都不会容许我同她交好的。”
“那明日她再来……?”路舟雪看宿倾越发心疼起来,连交朋友都要步步为营,当真是辛苦。
“闭门不见就是了。”宿倾淡淡道,不过是个初次相见的陌生人,交不成朋友便交不成了,这有什么的?“我想从这出去,必不能叫人觉得我不安分,尤其是杜夫人。”
“不会孤独么?”路舟雪问,偌大冷宫,只有眼前的少年公主和疯了的废妃,废妃神志不清,不会同人正常说话,宿倾对着荒草独自生活,恐怕是孤独的,否则不会在自己刚出现时,分明心存戒备,却还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
“有老师在,就够了。”宿倾望着他笑起来,眉眼弯得好似月牙,他是真的很高兴,瞧得路舟雪心头莫名难过,有些不忍:“宿倾,我要走了。”
四个字,在宿倾耳边犹如惊雷乍破,他的笑容定格在了脸上,似乎没反应过来路舟雪说了什么,好半晌,才愣愣地道:“老师,你要离开了吗?”
“嗯。”路舟雪点了点头,他的灵力已经足够启动下一次轮回鉴了,尽管心疼宿倾,可他还有他的阿灼,不能在这里耗着了。
“……嗯,好、好,我知道了,那你走吧。”宿倾略显慌乱地点头应道,脑袋低了下去,路舟雪见他这般,有些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道:“别难过,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们还会再见的。”
等他解决完萧风灼的事儿,在交还轮回鉴之前,或许能回来再看宿倾一眼。
“我明白,老师,我明白的。”宿倾在努力压抑,可还是带上了哭腔,他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路舟雪,“我知道你早晚会走,我只是、只是有点难过,没事的,你不用安慰我。”
“好孩子。”路舟雪轻轻地叹息道,他放下手来,宿倾抹了抹眼泪,又问道:“老师,那你什么时候走?”
“随时。”
“那你能不能、能不能等我过完生辰?”宿倾眼前一黯,而后急急忙忙道,看向路舟雪的眼中带着哀求。宿倾的生辰也没几天了,左右不差这一会儿,路舟雪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第二日杜乔并没有来,但她回去却向杜夫人讨了恩典:“姑母,西边宫里的那位姐姐好生漂亮,你让她给我做侍女吧,好不好?”
西边只有冷宫,冷宫里只有废妃和公主,宿倾再不受宠也是公主,断然没有给臣子的女儿做侍女的道理,杜夫人轻斥了句“胡闹!”勒令杜乔不许再往那边乱跑,把小姑娘训得眼泪汪汪的。
再说宿倾,他做好了新衣,赶在生辰之前用剩余的布料绣了一方手帕——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在冷宫里被迫磨练出来的女红拿得出手,与路舟雪分离在即,倾尽全力也只能绣一方手帕作为送别礼。
中元节,祭祀鬼神之日,宿倾的生辰,故他出生便带着不祥,为君王不喜。宿倾将手帕送给路舟雪,少有地显得局促不安,他道:“老师,时间仓促,几处针脚匆忙粗陋,莫要嫌弃。”
路舟雪接过来,细细地低头看去,针脚细密,不是多么难得的绣工,但胜在用心,四方的帕子上一朵木棉花含苞待放,这是一个冷宫公主最真挚的临别赠礼:“怎会嫌弃,很好看。”
“嗯!”宿倾也笑起来,眼眸弯弯,月牙似的,虽然眸中仍旧带着诀别的忧伤,可他看起来是高兴的,秋色里别故人,他日春归梦里,定有相见之时,“那我先去寻母妃了,老师,再会。”
“再会。”路舟雪目送着他跑远,手心里召出轮回鉴,开始聚精会神地往里倾注灵力。
月光满地,木棉花枝头正艳,偏殿的烛火跳跃,这本是一个宁静惬意的晚上。
偏殿那边突然爆发了争吵,烛火在窗纸上投出影子——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废妃似乎在不断咒骂着什么,见状路舟雪急忙赶了过去。
偏殿里,地上散落着几缕破布,大大小小的,看起来是被人用剪刀胡乱剪碎的,宿倾站在那里,手里紧紧地捏着半块碎布,同不远处将剪刀按在自己咽喉上的女人沉默相对。
女人的头发在扭打中尽数散乱,可她的眼睛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现在是清醒的,她冷漠地看着宿倾,满眼恨意:“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呢?”
“你都还活着,我为什么要去死?”宿倾的头发也散了,把一张脸都遮住了,叫人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听得他嘲弄地反问废妃,“你恨他,为什么要我去死?”
“你和楚钦都该死!”女人猛地抬头,死死地瞪着宿倾,眼睛瞪得几乎要鼓出眼眶来,“你身上流着和他一样肮脏的血,有和他一样狼心狗肺的心肠,看见你,我就恶心!”
“那你何必生下我?”宿倾冷笑着朝废妃靠近,“难道不是你心甘情愿和他生的么?十月怀胎,怎么一次都没想过流掉我?嫌我恶心,为何不打出生就掐死我呢?嗯?”
“母妃,我还是喜欢疯了的你,一口一个钦郎,天天翘首以待地等着那个男人来,随便一骗就会乖乖听话,可不像现在这样,一边要死要活,一边苟延残喘。”宿倾说着就要去夺废妃手里的剪刀。
这些年,废妃并不是没有醒过,相反,她清醒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曾言语恶毒地咒骂宿倾,让他去死,最初时,他还会因为母亲的话难过、痛苦,可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甚至于还能在废妃咒骂他时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两个同样一无所有的人用言语互相将彼此捅得鲜血淋漓,这几年来,一直如此,宿倾习以为常。
可是今日,屡试不爽的招数却突然失灵了,废妃听着他的话,和以往一样痛苦地捂住耳朵:“闭嘴!不许再说了!”然后突然,像是不堪忍受一般,将剪子插进了自己的喉咙。
上来夺剪子的宿倾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脸鲜血,在一片血色中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惊慌失措地急忙去捂废妃的脖颈,剪子插在皮肉里,他一动不敢动,只是颤抖着声音道:“母妃……”
“母妃、母妃,我错了,我不说了,你别动,你千万别动。”恐惧和悔恨的眼泪夺眶而出,在满是血污的脸上留下道道湿痕,他顾不得擦,小心地按住废妃的手,语气哀求。
“母妃,你别动,我去死,我去死,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你别吓我……”宿倾带着哭腔道,手胡乱地想要抓住什么给废妃止血,怀里的女人看着他,嘴巴轻微地动了动,他连忙附耳去听,“母妃,你要说什么,你说,我听——”
“噗——”剪刀刺进血肉的声音响起,宿倾感觉自己的胸口传来剧痛,他愣愣地低头,只见他母妃将脖颈里的剪子插进了他心口,温热的血飞溅而出,不知是他的,还是他母妃的。
“那你就去死。”女人瞧着他,脸上露出一个畅快的笑容,紧接着口中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眼睛却是死死地瞪着宿倾,满是怨毒和憎恨。
“母妃,你难道一日都未曾爱过我么?”宿倾见她宁死也要捅自己一刀,不禁悲怆出声。
他的确是更喜欢疯了废妃——他的母妃疯了,会爱恨之入骨的楚钦,却不会爱他,可是至少这时候,他的母妃也不恨他。
“哈……咳咳咳……”废妃似乎想冷笑,不禁呛出口血,断断续续道,“我、我恨不得你去——”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睁大的眼眸无神地盯着窗外的明月,已然是气绝。
路舟雪赶到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他看着佝偻着身形跪坐在地上的宿倾,几步上前想要说点什么,还未碰到人,宿倾先一步抬起了头,赤红着眼睛的少年偏执地看着他,忽然发起了疯:
“你不是也要走吗?还留在这干什么?滚,都滚啊!”
“宿倾,你冷静——”路舟雪的手被少年一把打开,宿倾满眼憎恨地瞪着他,一张口便是伤人的话:“我不需要你的可怜,要走就走,不用假惺惺地关心我,我不需要!”
路舟雪沉默下来,心疼地看着眼前因为骤然失了母亲而歇斯底里的孩子,可是轮回鉴已经启动了,他再来不及说什么,周身白光闪烁,他被带离了那里。
宿倾看着面前的人消失不见,对着空无一物的宫殿失神了好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般地掩面痛哭起来,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呜咽,可是他越来越难过,到最后完全是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
黑猫从房梁上跳下来,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它只知道,它的小主人很痛苦,它蹭了蹭少年的手,抬起一双黝黑的眼睛看着宿倾,担忧地喵了一声。
宿倾听见黑猫的叫声,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它,这是他最后的东西了,若是彻底一无所有,是不是就不会再痛苦?宿倾如此想着,手掐上了黑猫的脖颈,缓缓地收紧。
小猫对主人的恶意一无所知,仍旧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安静又无辜地看着宿倾,毫不躲闪。
“喵——”一声凄厉的猫叫响彻宫殿,然后和少年绝望的哀叹声一同落下:“对不起,阿猫。”
十二岁那年的生辰,他同时失去了他爱和爱他的一切,从此悠悠岁月、茫茫人间,他再无所念,只他一人,独看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