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君臣父子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我在人间那几年!
“哦?本宫竟不知,赵美人心中竟是这样想的?”杜夫人眯了眯眼睛,瞧赵美人的目光渐渐流露杀意。
“本宫没有,娘娘明鉴啊,臣妾对娘娘一直恭敬有加,对五皇子也一直用心疼爱,何曾有过这样的心思?”赵美人一下成了众矢之的,一边忙不迭地向杜夫人解释,一边怒瞪谢淑妃,“谢青你休要血口喷人!”
谢青是淑妃,照理她不该这般无礼得罪,奈何谢家是新贵,又是军功起家,西朝重文人风骨、家世传承,对谢家颇为看不上眼,而赵岚虽出身小门小户,可到底是江南书香世家,对上谢青,自然也是有几分优越和傲气在的。
“才是个美人呢,就敢直呼淑妃娘娘姓名,赵美人当真是‘恭敬有加’。”一个嫔妃掩唇笑道。
“五殿下有娘娘宠着,赵美人自然得‘用心疼爱’,这宿倾无母妃庇佑,可不就是‘棍棒伺候’了。”另一个妃嫔哀声叹气地说道,“臣妾不如娘娘显赫,他日若是赵美人一个心情不爽,也要拿臣妾的小公主出气,臣妾怕是心都要碎了。”
宫妃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皇帝很难再息事宁人,杜夫人和谢淑妃一个经学世家,一个武将之手,更是无声逼迫着他做决定。
“夫人打算如何论处?”皇帝心知自己是保不下赵美人了,可是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男人尊严,他又不愿意当这个恶人,主动出言惩戒赵美人,便转头问了杜夫人的意思。
“依臣妾之见,不如——”杜夫人眼底蔓上些许笑意,她斟酌地开口,话说一半却先被谢淑妃打断:“臣妾斗胆请命,可否先让太医给公主看看伤势?”
因为有谢淑妃在一旁提醒,地上趴了好一会儿的宿倾终于被人挪到了内殿,太医给他瞧完了伤,谢淑妃忙问:“怎么样?他这一双腿,可还有救?”
太医摇了摇头,只说若是修养得好,兴许还能站起来,然后便取纸笔开药去了。皇帝不在意宿倾,自然不可能和谢淑妃一起等太医的诊断,他依照杜夫人所言废了赵美人,热闹看完了,各宫嫔妃便都回去了。
皇帝本也要离开的,可是踏出宫门前一刻,他瞧着阶下的零落苔痕,恍惚间忽然念起旧时岁月,连带着记忆里的废妃都美丽起来了,他心念一动,屏退宫人,自行寻觅起了旧人。
今日宿倾并未把偏殿的门上锁,只是虚掩着,皇帝一推就开了,废妃背对着宫门坐着,灵蛇髻高盘露出一截优美的脖颈,身形纤细,她嘴里哼着无名的格,身姿摇曳,在皇帝看来别有一番风情。
“端术——”皇帝痴痴地看着废妃的背影,那一瞬间他忘了这些年的薄情寡义,忘了当年彼此的相看两厌,忘了最初不及黄泉无相见的誓言,脑子里似乎只剩下了年少时的情深意浓。
“老师,你看他啊,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宿倾趴在床上装作重伤不能起身,借路舟雪幻出的水镜瞧着皇帝那边的情况,看到这里,他忍不住轻嗤一声。
废妃回头了,然后皇帝心中刚升起的一丝年少情义顿时荡然无存——她老了,脸上长了皱纹,鬓边生了白发,连带着脑子也不好了,瞧见皇帝也认不出来了,只知咯咯咯地傻笑,亦或者是,大哭大闹。
皇帝风度翩翩地闯进偏殿,深情款款地想同他年少的挚爱再续前缘,然后被疯了的废妃又抓又挠,发髻散了,衣衫乱了,堪称狼狈的落荒而逃,废妃痴傻又天真的话落在身后:“你不是我的钦郎,钦郎才不会把我留在这个地方,他才舍不得十多年不来看我。”
废妃就只是废妃,她不是当年的端术,皇帝颇觉失望地想,心中刚生出的一点风流心思,转瞬间就被废妃的疯癫打得一干二净,他觉得扫兴之际,以至于发现她疯了时的那一点痛心,他都未曾留意。
废妃的话不断地在皇帝脑海中回荡,他不停地想啊想,想废妃对着他喊钦郎,却又不认得他,那他是谁?他越想越不痛快,怎么能不认得他?可他又不好跟一个疯子计较。
越想越憋屈,渐渐地走到了宿倾养伤所在的宫殿,皇帝的目光穿过虚掩的门缝落到里头养伤的宿倾身上,瞧着他闭目安详地趴在那里,联想到疯癫的废妃,皇帝心中忽然有了怒气。
他推门进去,床上的宿倾瞧见他来,出于礼数拖着重伤的身体下床迎接,而皇帝当真就不说一句“免礼”,就那么冷眼瞧着宿倾艰难爬行,腰臀的衣服被挣开的伤口浸湿。
“父皇。”宿倾跪趴在地上,勉强直起身子。
瞧着宿倾脸色寡白的样子,皇帝心中生出了些许快意,在废妃那受的憋屈,这一刻都得到了宣泄,他任由前者狼狈跪在地上,张口便是质问:“她疯了,为什么?朕不是让你照顾好她么?”
“父皇这是责怪儿臣?难道儿臣就想母妃变成这样么?可是疯了便是疯了,儿臣努力过,是母妃她不要儿臣了。”宿倾并未真的受伤,因而此时回答皇帝的话还算游刃有余,“她自己都救不了她,儿臣难道还能逆天改命吗?”
“废物。”皇帝骂了一句,嫌恶地望着宿倾,蛮不讲理的态度听得路舟雪想打他,“连个人都看顾不好,果真不堪大用。”
“啊哈,父皇说得是,倒是完了,您一直都是这样,唯我独尊,刚愎自用,永远觉得是别人的错。”宿倾低头笑了一声,或许他要冒昧顶撞君父了,他抬起头了望着皇帝,眼睛里的恭敬不再,反而多了许多戏谑和嘲弄。
“母妃疯了,您来怪我没有照顾好她?夏无凉席,冬无碳火,哪怕是饭食也是没有的,母妃浑浑噩噩,基本的生活都无法自理,若非我努力操持,怕是早成了一具冷宫枯骨,我还要如何照顾?”
“您是不是还想说,为什么我没有疯?我若是疯了,谁来照顾她?指望故意磋磨她的杜夫人、森严苛刻的深宫规矩,还是薄情寡义的您——”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宿倾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流血,脸上赫然一个鲜红的五指印。皇帝被他一番话说中痛处,气得胸前剧烈起伏不定,指着他好半晌才骂出一句:“孽畜!”
皇帝一甩袖子,愤而离去,边走边留下一句话:“你没资格叫朕父皇,即便你是朕的骨血,认清自己的身份,别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还有,照顾好你母妃。”
不属于我的东西?宿倾在心中冷笑一声,他何曾有过什么属于他的东西。
“你才是孽畜。”路舟雪实在没忍住,悄悄跟出去,趁皇帝跨出冷宫大门门槛的时候照着屁股就踹了一脚,皇帝一个踉跄,当场摔了个五体投地,路舟雪心里的气顺了,转身回去寻宿倾了。
“疼么?”路舟雪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膏,用指尖蘸了轻轻地往宿倾脸上涂,一边涂一边吹,那心疼的模样让被皇帝薄情的态度刺到的宿倾好受了很多。
“老师,你心疼我啊?”宿倾凑到路舟雪面前开玩笑,他笑得乐呵呵的,颇有些没心没肺的味道,不由自主地叫后者想起那只自由洒脱惯了蠢猫。
“不然呢?”路舟雪没好气道,“你怎么由着他打?”
“到底是君父。”宿倾道,脸上的笑意淡下来,他抬眸望着路舟雪,带着些悲伤的味道,他说,“老师,我确定了,我的君父好像真的不爱我。”
路舟雪收起药膏,抬手摸了摸宿倾的脑袋,安抚道:“别难过,总有人爱你。”
“老师,那你爱我吗?”宿倾突然问道,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路舟雪,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宿倾问的不只是师徒之谊,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路舟雪完全肯定这一点。
“别想太多。”路舟雪揉揉宿倾的脑袋,留下这么一句不像是回答的话,算作是拒绝,他早晚是要离开的,没必要让一个年少的人背负着对一个虚无缥缈之人的爱度过一生,那太苦了。
正如当年岁杪苦求玄度君万年而不得。
路舟雪的意思宿倾也懂了,他点了点头,并未执着什么,只是道:“老师,我是爱你的,但我什么都没想。”
他爱他,尚且不知其中是崇敬、是仰慕,还是爱欲,他从未渴求回应,说出口,不过是为了让心口那一腔汹涌的情绪又所宣泄,而不是在日复一日的求不得里愈演愈烈,最后将他吞噬进去。
赵美人被废除了封号,隔天就被送到了冷宫里。一包衣服被随意地丢了进来,平日里她看不上眼的奴婢内侍如今都能对她吆五喝六,赵岚倨傲惯了,哪里受得这委屈?
被宫人推搡着关进冷宫时还尚未弄清楚自己的处境,站稳后转身扑到宫门前,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咒骂道:“尔等贱婢也敢推搡本宫,带本宫出去了,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陪着她一起进来的只有春桃,她比赵岚认得清现实,这冷宫有进不出,她们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春桃扶住赵岚的手臂,轻声劝道:“娘娘,夜晚寒凉,还是先寻住处吧。”
冷宫多年未修缮,能住的宫殿只有那么几间,其中最好的便是废妃住的偏殿,其次才是宿倾,赵岚扶着春桃看了一圈,本想将废妃住的偏殿据为己有,却差点被挠花脸。
二人心有余悸地退出来,春桃道:“娘娘,能住的宫殿只有这么一间,那疯子好生凶悍,我们怎么办?”
废妃疯起来不要命,赵岚纵是再跋扈,也不敢再去招惹,暗骂一句“贱人,疯了都这么能找事”,却是心念一动,想起了被她打断腿的宿倾:“疯子拿捏不了,断了腿的公主难道还敢同本宫叫板不成?”
一想到自己还是因为宿倾才沦落到这个境地,赵岚越想越气,恨不得将他扒皮抽骨、生吞活剥了,反正那个死丫头腿已经断了,往后如何,还不是任她磋磨?
这般想着,赵岚直接闯进了宿倾住的偏殿,然后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坐在那里看书的人对上了目光,后者见她气势汹汹的,一看就来者不善,挑了挑眉,玩味道:“娘娘有事?”
赵岚看着好端端地跪坐在地的宿倾,她愣在了那里:“你……你没事……?”
“娘娘觉得呢?”宿倾笑了笑,放下书站起来,黑猫从房梁上跳下来落到他怀里,他抱着猫朝赵岚一步步走近,“如果您是来关心我的腿的,那么的确是没有事的,如果是别的——”
赵岚被他身上的压迫感吓得后退一步,颤抖着声音道:“你、你要做什么?不对,你没事,你这是欺君!本宫、本宫要去报告陛下,本宫是冤枉的,本宫无罪……”
“那您去啊,为什么不去,是不想吗?”宿倾嗤笑一声,随手指了指宫门,一脸无辜道,“宫门就在那里,可是您出得去吗?出去了,谁会信您说的?太医可都验过伤了。”
宿倾越靠越近,赵岚想起先前自己对他做的那些事,不禁害怕地咽了咽口水,却还是强撑着胆子道:“你要干什么?!本宫警告你,你敢乱来,本宫出去了——”
“吃不了兜着走是么?”宿倾打断赵岚的话,半是嘲弄,半是怜悯地道,“娘娘可知上一个想从这里出去的人如今怎样了?”
赵岚警惕地看着他,并不接话。
“疯了。”宿倾指了指废妃住的地方,无所谓道,“您想和她一样么,娘娘?”
宿倾到底也没对赵岚做什么,他读了圣贤书,要做谦谦君子,不能脏了自己的手,更何况冷宫苦寒,往后的日子还长,马上入冬,缺衣少食,饥饿和寒冷足够叫赵岚在无尽的折磨中悔不当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