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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月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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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半山,洒下一片冰冷寂寥,夜色正浓,枯墙院落上尽是血迹斑驳,风中有血气,裹挟着风沙卷过庭院内一众恶鬼屹立不动的身躯。刀光冷冽,交织着月色勾勒出满堂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的模样。

往昔气势磅礴的门楣坍塌破碎,被打落在地的牌匾上“凤凰台”三个字依稀可辨。四处弥漫着屠杀后的死寂与绝望,一切就像一场飞来横祸一样猝不及防。

一抹雪白鬼影踏过屋檐上的琉璃瓦,披着惨淡的月光飘落在黑夜深处,瑶光形容狼狈地站在人群中,吐出一口血沫后,嗓音嘶哑着质问道:“尔等突袭终庭,鬼蜮这是公然撕毁约定的意思了?”

“最先违约的,难道不是终庭么?”风中传来一声轻笑,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骤然停止,眼前的鬼魅半张脸湮灭于黑暗,看不真切面容,“神骨才刚一出世,便这般急不可耐地同我等撇清关系,过河拆桥的戏码,终庭的诸位,一向很会唱啊。”

那恶鬼手中漫不经心的摇着一柄扇子——墨色的扇骨,霜白的扇面,上头用狂草写着“众生必死”四个猩红的大字,他傲慢又不可一世地扫过终庭众人,轻叹:“那么,就各凭本事吧。”

鬼魅漆黑的唇角僵硬的微笑着,惨白的脸像是被砍去了一半,耳上不详的雪白流苏在风中飘忽,瑶光看着他的脸,忽然瞪大了眼睛,她想起那个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家伙——鬼王……

……

路舟雪和卫如戈被艳鬼打包带去了鬼府,公孙无音让流华把两人好生看管起来,他自己先去拜见了鬼王,往昔鬼王总是虔诚供奉的宫殿此时宫门紧闭,只在门口跪守着一只小鬼。

“主子不在么?”公孙无音问那小鬼,他是来交还凤凰灵印的,全是靠着这东西他才得以轻易制住路舟雪,如今任务完成,自然该归还东西,他的王不会猜忌,但他却要避免这种可能。

“殿下早先带人去了终庭。”那小鬼答,“交代了若公子您回来,鬼府诸事,皆由您一人料理。”

“主子去了终庭?一个人?”公孙无音拧眉,终庭那样的地方,不说龙潭虎穴,却也绝不是什么能够轻易进出的地方,鬼王独自去了,也不说带上他们这些手下,若是出了岔子……

“还有林公子。”那小鬼道。

“林公子……”公孙无音底气十足的声音忽然间低了下去,他低下头不知想了些什么,片刻后抬起头来,瞧着有些苦涩,可是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主子可说了何时回来?”

“他到妖族去了,还要过几日才回来。”门外头走进来一个戴般若面具的人,他身形枯瘦如柴,一身衣衫哭丧似的白,袍袖下头空荡荡的,他将手里的麻袋交给公孙无音,不带任何感情道,“这东西,他叫我拿给你处理。”

公孙无音接过麻袋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个人事不知的小女孩,朱凰予昭的女儿,孔雀。

“是主子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公孙无音看向那人道,鬼王把孔雀带回来没用,有理由这么做的,也只有面前的人了,“若是主子的意思,这丫头,大概率是要跟我们一样变成恶鬼的。”

“算作是我欠他一个人情。”那人摘下脸上的般若面具,在路舟雪和卫如戈面前一片空白的脸上此时有了五官,那原本应该是一张能叫女孩看了就芳心暗许的脸,此时惨白枯瘦,比公孙无音还像恶鬼,黑沉沉的眼珠也如同死水一般,整个人暮气沉沉,放在剑柄上的手腕骨外凸,散发着一股子绝望的死气。

若是萧风灼在,他一定能够认出,这不人不鬼的白衣剑客不是别人,正是百里长情过去的得意门生——林曦扬。

“正好,你,过来。”艳鬼指了指跪在宫殿门前的小鬼,将麻袋里的小女孩抱出来交给它,口中交代道,“送去给流华,让他把这丫头跟今天抓来的那俩人关在一起。”

小鬼领了命令带着孔雀下去了,林曦扬却是心生疑惑,便开口问了一句:“你们带谁回来了?”

他知晓流华受鬼王令到苍梧之野办了一件事,他从终庭回来时曾悄悄去看过,在那里见到了路舟雪,还有他那师尊新收的小徒弟,然后他就回来了,莫非鬼王要流华办的事,便是把那路舟雪带回来?

“雪凤,外加一个卫如戈。”公孙无音也不隐瞒,毕竟他家主子信任林曦扬,他底下办事的无论有什么私心,都不该阳奉阴违,“说起来你们还是同门。”

“卫如戈……?”林曦扬轻轻念叨了一声,却是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艳鬼说话,“早都被逐出师门了,如何算作是同门?他二人在何处,我想去瞧瞧。”

“带林公子去。”公孙无音朝那小鬼道,林曦扬跟着小鬼走了,公孙无音在殿门外呆呆地站了许久,而后看向紧闭的殿门,这座宫殿并非鬼王的寝殿,只是这里头供奉着一位神明,鬼王在这里待得最久。

公孙无音静默片刻,终是推开了那扇殿门,焚香袅袅的香气扑面而来,一抬眼,艳鬼便能看见正中央的神龛上怒发冲冠的神像,灯火长明,青烟袅袅,在这鬼府之中,却像是真正的神殿。

鬼王敬神明,于是艳鬼也跟着虔诚叩拜,他在冰冷地砖石上跪了下去,却在想,巫咸人造神妄想恢复族群荣光,终庭渴望登天界,他的主子,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公孙无音从地上起来,像以前鬼王做的那样取了一炷神香点燃,双手平举于眉间,他敛目祈祷:高堂上俯仰人间的神灵啊,倘若有一瞬听取人间,就叫他的主子得偿所愿吧。

鬼王想复活死去的神明,虽然他从不言说,但艳鬼能够猜到。公孙无音将手中燃着的神香插进香炉,不经意间地抬眸,这时晚风乍起,恰好吹开笼罩在神像身前的幕帘,艳鬼看清了神像的眉眼,刹那间,他微微瞪大双眼……

卫如戈和路舟雪被流华安置在了厢房里,倒是没有苛待他们,只是或许是被卫如戈揍出了教训,流华只是下了禁制把路舟雪关在房间里,卫如戈却是被缚仙索粽子似的倒吊在房梁上。

路舟雪倒是想给他解开,奈何那公孙无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他一点灵力都用不出来,他又不敢动用神力去解卫如戈身上的绳索,唯恐一个不慎将人伤了,因而也只得委屈少年吃些苦了。

卫如戈被吊在房梁上,眼里的神色却是有些惊奇,似乎在说,这样的东西,也能困住他么?然后他便试探着挣了挣,一开始没挣开,他看起来更惊讶了,而后在路舟雪看不到的地方掐了个诀,身上的缚仙索瞬间掉落,他则稳稳当当地落到了路舟雪面前。

还不待路舟雪说什么,紧闭的房门应声而开,外头站着个形销骨立的人,瞧见卫如戈挣开了缚仙索,那人挑了挑眉,脸上的表情很鲜活,黑沉沉的眼珠里的情绪却是仍旧是一片的死寂:“看来不必我给你解开了。”

“你是何人?”路舟雪有些戒备地看着林曦扬,面前这人消瘦得犹如活鬼,尤其是那双眼睛,里头的情绪太重,他一个活了几万年的神看了都无端觉得窒息。

林曦扬走进厢房,转身合上房门,然后在桌边坐下,却是看向在一旁抱臂冷眼旁观的卫如戈:“连我也不认得了么,小师弟?”

先前萧风灼对路舟雪说的是,卫如戈是林曦扬被逐出师门后百里长情才收的徒弟,而终庭大都也是这么认为的,百里长情是对大徒弟欺师灭祖失望透顶,这才收了小徒弟卫如戈。

然而当年的事实却是,卫如戈是被林曦扬捡回去的,好生教导了几年,原本等过了十五岁生辰便收到自己门下的,奈何后来林曦扬出了岔子,百里长情替大徒弟料理后事,就把无人管束的卫如戈收归了门下,而林曦扬这原本的师父便成了师兄。

但这些事外人是根本不清楚的,路舟雪同样,因而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坐在那里骨瘦如柴的人,迟疑道:“你是……春晖君林曦扬?”

春晖君?卫如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林曦扬。春,乃季节的轮回和生命的延续,晖则为光明和照耀,这样富含新生和希望的名号,人却是这样的死气沉沉,当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是我。”林曦扬点头,他对待路舟雪的态度就要冷淡很多了,朱凰涅盘之事他已从鬼王那里知晓了来龙去脉,自然也清楚路舟雪跟予昭的关系,他不像百里长情那样拎不清,更没有觉得路舟雪顶替了予昭而生发出的怨恨,他此时看着路舟雪,有失去了师妹的遗憾在眼中,但更多的,是陌生与疏离。

“我也知道你,涅盘的雪凤。”不待路舟雪说点什么,林曦扬先一步开口道,“你二人虽是血脉传承的延续,可你也不是我那师妹了,你且放心,我不会因此找你的麻烦。”

听到他这么说,路舟雪心中还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予昭看似无人在意,可是人一死,牵扯到的那些关系却都冒出来了,给路舟雪惹了不少麻烦,几次三番的应付,他也挺累的。

“小师弟,百年未见,无话想同师兄说么?”林曦扬的目光再次落到卫如戈身上,这是他亲自捡回来,耗费心血细致教养过的孩子,虽然如今名分上是师兄弟,但相处起来,更像是师徒多些。

“师兄?”卫如戈语气上扬,他仍旧不太庄重地站在那里,那态度看起来不像是久别重逢,倒像是第一次与林曦扬见面一般,路舟雪不由得皱了皱眉,却没点破。

林曦扬百年未见卫如戈,后者如今已有元婴修为,尽管一如当年的莽撞,却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他自然察觉不出卫如戈对待他的不妥当之处,只当是相隔太久,叫时光冲淡了记忆。

林曦扬也不在意,牵动嘴角勉强地笑了笑,示意卫如戈坐过来,后者挑眉,却是道:“苍梧之野客栈里的那个戴面具的鬼,是你吧?”

“是我。”林曦扬没想到卫如戈一眼就把自己认出来了,想来师尊将他教导得很好,听公孙无音说,卫如戈的剑术甚至打赢了流华,“师尊将你教得很好。”

卫如戈只是笑,并不接茬,他看向路舟雪,朝后者使了个眼色,路舟雪心领神会,开口打断林曦扬又开始游走的思绪:“鬼蜮、终庭、巫咸人以及妖族联手熔炼神骨的事你知道的吧?”

“自然。”林曦扬点了点头,然而紧接着他就表明了他不会向路舟雪透露任何机密,“所有的事情,我都清楚,但你不要妄图从我这问出些什么,我与鬼王有约定,不会告诉你的。”

“哪怕造神之事与你和百里长情有关,甚至于直接造成了朱凰予昭身死,你也坚持如此么?”路舟雪不紧不慢道,朱凰予昭的记忆里,林曦扬这位大师兄温柔、强大,每一次予昭闯祸,都是他在护着,不是兄长,却胜似兄长,他不信他知晓了师妹身死的真相还会这样无动于衷。

然而路舟雪失策了,林曦扬抬起一潭死水的眸子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看着他,慢慢地说道:“我知道。”

林曦扬顿了顿,像是怕路舟雪没听懂他的意思,他又补充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予昭之死也好,当年李兰因亡故也罢,我全都清楚,但还是那句话,我什么都不会说。”

“即便她是你——”路舟雪有些难以置信的道,他本是想借予昭之事问召神一事的细枝末节,至于林曦扬对待予昭的态度,与他无关,他本不必在意的。

但不知为何,可能是当了几天人与尘世有了羁绊,也可能是是肉体凡胎多了不该有的七情六欲,又或许是因为心中生了邪灵的缘故,不管什么原因,他似乎都不是以前的他了,对于别人的悲欢喜乐,竟然也生了同理心,而他显然并未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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