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旧报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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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村长的话，顾南亭和青鸟都有些意外。
他们原本打算晚上去探望叶老爷子的，没想到老爷子却先找到了他们。
“那我们现在过去吧？”
青鸟想也没想就把身上的戏服脱下来，如果不是顾南亭拦着，她刚刚就想去看看叶老爷子了。
顾南亭也没问太多，二人便跟随着村长离开了祠堂。
村落的规模并不大，不到十分钟他们就走到了叶老爷子那位于村寨角落的建筑门前。
在“光荣之家”的牌子前停留片刻之后，村长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顾南亭才推门进屋。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摆满了戏曲道具的院子，叶清林正坐在一张长椅上盯着来客，旁边还有两张藤椅，显然是在等他们二人。
“坐吧。”
叶老爷子指着身旁的椅子示意他们坐下，村长意识到没自己的位置也没说什么便退了出去，两人才缓缓坐下。
“叶老...”
看见叶清林苍老的眼角还挂着泪痕，青鸟想开口问一下老人的身体状况，却被他摆摆手打断了。
“女娃，赤伶里面的戏腔你唱得不太好，要不要我教一下你？”
闻言顾南亭和青鸟都微微一愣，显然都没想到叶清林把他们喊来是为了这个。
虽然青鸟在祠堂演绎的时候，叶清林完全沉浸在自己想象中的画面里，还不断念叨着《赤伶》的歌词，但作为戏曲大师自然也自然看出来青鸟的水平其实不怎么样。
“我...老爷子你也太直接了吧！”
青鸟很想反驳一下，孔雪都说自己合适了。
不过考虑到叶清林一辈子都在唱戏，那他说唱得不好那肯定是自己唱得不好，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丧气。
“嗬嗬嗬...”
这女娃失落时骨子里透着的倔强还有几分古灵精怪。联想到那抹红色的身影，叶老爷子也不禁仰头哈哈大笑。
“那老爷子你教我吧，要怎么做呢？”
“先去那边扎两个小时马步，边扎边唱一段《桃花扇》。”
从怀里拿出一份写在绢帛上的曲谱递给了青鸟，叶清林指着庭院的方向问道：
“能看得懂吧？”
“可以的！”
从小就学习过戏曲的青鸟自然能看懂，而且扎马步对本是军人的她来说也是小菜一碟。
看着青鸟已经开始在练习了，顾南亭也转过头打量着叶清林的气色，同时低声询问起老爷子让自己过来的意思。
“叶老，你找我来是？”
“不急，我们先听一下这女娃的戏腔。”
就这样叶清林的院子里开始回荡着凌厉的唱腔，等青鸟唱完一遍叶清林就会走到她身旁指出唱得不好的地方，耐心地讲解着应该怎么去改善。
院子里很安静，即使青鸟离得有些远顾南亭还是能听清楚二人的对话，偶尔还能听见远处的一两声苍鹰的鸣叫。
午后的时间就这样从叶清林的身上悄悄流过，就如同风从他指导青鸟的手中划过，怎么也把握不住。
也许是青鸟离开的时间太长了，孔雪和一些华央的工作人员也来到老房子的门前查看情况。
不过他们看到是叶老爷子在指导青鸟的唱腔之后，都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夕阳缓缓坠下，日落的余辉洒在叶清林的脸上显得格外地枯黄。
但叶老爷子很高兴，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朝着青鸟招手示意她过来。
随后又转过身子，似乎终于想起顾南亭还坐在自己身旁。
“好喽，这女娃本身有些底子，现在勉勉强强算是入门了，不会埋没你写的那首曲子。”
“叶老有心了。”
顾南亭虽然不懂戏曲，但也能听出在叶清林的指导下青鸟唱腔的进步十分明显。
“孔雪也进来吧。”
一直在门外观望的孔导没想到老人家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些忐忑地走到他面前，完全看不出原本大导演身上的威严。
“叶老你知道我？”
“老子不会上网查吗？！”
叶清林对着孔雪笑骂了一句，从裤袋里掏出那台搭载着腾龙一号芯片的果壳手机，屏幕上面正是孔雪的千度百科页面。
没想到还是个过了百岁的冲浪老人。
“那老爷子你是同意讲述你们的故事给我们听了吗？”
见叶清林对孔雪的态度缓和了许多，青鸟也过来笑嘻嘻地挽着自己戏腔师傅的胳膊。
“叶老我向你保证，一定能让你们的事迹让更多华国的年轻人知道。我们铭记历史，这样也对得起你们当年为华国流过的血和泪啊！”
孔雪见叶清林态度有些许松动了，也连忙上前握住叶老爷子的手。
他觉得做好这件事已经比为华央拍摄宣传片的意义更大了。
“原本我都打算把这一切带到棺材里的，直到今天听见了《赤伶》，让我看到小云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样子。”
叶清林缓缓地站起了身子，看着顾南亭。
“谢谢你，让我看到那一幕。”
说完叶清林正想朝着顾南亭鞠一躬，顾南亭见状连忙扶着叶老爷子不给他弯下腰。
“叶老，哪有长辈给晚辈鞠躬的道理，你这样我就不给这妮子唱《赤伶》了！让你白教一下午！”
“嗬嗬嗬...那就不唱呗。”
力气没有眼前这个年轻人大，叶清林索性松开了顾南亭的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要不叶老跟我们说说吧，说不定我也能更好地完善《赤伶》？”
顾南亭轻叹一口气，完善《赤伶》自然是假的，他也没这个本事，只是想转移叶老要给自己鞠躬这个想法。
见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叶清林最终还是缓缓地坐下，思绪仿佛已经飘得很远。
“其实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华国人，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找我。当年像我一样，或者比我更惨的人多得去喽。以前那些洋鬼子在我华国土地上无法无天，根本不把我我们的百姓当人。在我六岁那年，我爹娘因为在路上不小心冲撞了那些外国人就被打死了，是我师父见我可怜才把我收养的。”
叶清林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了，孔雪连忙示意门外的工作人员进行录音，生怕错过一点信息。
“我师父叫叶兰芳，是当时京都有名的戏曲大师，要是放到现在就是现在年轻人们口中的大明星。师父见我有点儿戏曲天赋，便视我如己出。”
“小云是师父唯一的女儿，我们从小便玩在一起。她呀，长得不比长乐这女娃差。有一天我偷偷牵了她的手，嘿嘿，小云没有松开，不过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似的。”
“发现我们两个互生情愫后，师父也没有嫌弃我的出身，便把小云许配给我，希望我们能传承他的衣钵。”
他轻声地讲述着他和叶小云相爱的过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路相伴最终结成夫妻，那应该是叶老爷子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可是好景不长，叶小云诞下一子之后，倭寇全面侵华，叶兰芳在倭寇空袭当中不幸被炸死，京都沦陷前夕二人带着孩子还有叶家班的成员只得开始逃难。
“离开京都后，我们带着孩子一路南下，从沪城，到汉阳，最后辗转到九江。我和小云说，不能再逃了，我要去打鬼子，如果人人都像我们一样一直逃，国家就要没了。”
说至此处，叶老爷子握紧的双拳显得那么的孔武有力，让人仿佛能看见他当年的英姿。
“可我参军没多久，就有消息说九江沦陷了。一开始我寻思着小云他们那么聪明，应该早就能逃出来吧。”
众人默然，因为他们都知道叶小云和叶家班永远留在了九江。
“九江沦陷之后，我一直没有再收到他们的来信，直到半年后当时已经逃到滇西的一位乡亲才给我来信说小云他们没了，当初我真不该离开他们哎。”
叶清林闭上了双眼，眼角开始泛着泪花，似乎是在忏悔离开了自己的妻子。
“一开始读到信的时候，我真想就这样跟着她去了...”
“她原本只是个胆小怕事的姑娘，却为了乡亲们敢和鬼子同归于尽。一下子就干掉几十个鬼子军官，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
“我为她骄傲！我为她骄傲啊！”
一个年过百岁的老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竟是那样的响亮、坚定且温柔。
他紧握着椅子上的扶手，苍老的脸上写满了对妻子的思念。
顾南亭想要说些什么安慰他，却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堵住。
可能早在八十多年前，叶老爷子就已经做好了和妻子团聚的准备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离开妻子去参军。
但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国仇家恨，山河破碎，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而且老爷子在之后又重新穿上军装跨过鸭绿江，这已经能说明一切。
“但信的后面说，我妻子去赴宴前，把我儿子交给了那位来信的乡亲照顾了，从那以后，我儿就是我活下去唯一的执念了。”
“那...”
作为导演的孔雪很想知道这位老英雄老戏剧后面的故事，几乎脱口而要问叶老爷子儿子的情况，可刚说出口又觉得不合适。
对方都已经是过百岁的人了，按照他描述的年纪，他儿子也已经八十多了，难道...？
叶老爷子看了一眼孔雪，浑浊的双眼此时却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
“我那儿子懂事之后，我回去看过他一遍，长得可像小云了。我跟他说等爹打完鬼子就回来陪你。可这小子从乡亲们口中得知他母亲和鬼子同归于尽之后，天天喊着要去参军打鬼子，最后在他8岁那年留下一封信就走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我可慌啊，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我在部队里不断托人打听我儿的消息，可就是音讯全无。”
制作团队一行人的心都沉了下来，一个8岁的小孩独自在外流浪，叶老爷子的儿子怕是凶多吉少了。
“直到两年后的抗战7年，我跟随部队来到松山准备参加松山战役，没想到在营地见到我儿了，原来这小子真的跑出来参军了，就在后勤部队里给前线运送物资。”
众人纷纷抬起头看向叶老爷子，没想到他们还能相遇。但叶老爷子的情绪却没有他们预料之中的欣喜，反而开始哽咽不断咳嗽着，仿佛又苍老了几岁。
“我以为苍天有眼，终于让我和孩子重逢了，可没想到...”
说到这里，老爷子苍老的脸上早已热泪盈眶。
从衬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泛黄的报纸，那是叶老爷子埋藏在心里几十年的秘密。
他满是皱纹的双手打开那张充满年代感的报纸，颤抖着递给了顾南亭。
报纸上泛黄的斑点诉说着岁月流过的痕迹，却几乎没有太多褶皱，显然被保存地很好。
日期是1944年7月20日，其中有一个醒目的标题写着松山战役里的华国娃娃兵。
下面还配有一张照片，里面是一位青涩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扛着比自己个头还要高的武器。
看到这里，顾南亭心中一颤，也终于明白叶老爷子为什么选择在这里定居了。
“我和儿子见一面之后，就匆匆跟随部队投入了战斗。松山是滇缅公路上一个重要的支点，谁拿下了松山，谁就能掌握战争的主动权。那场仗打得太惨了，往往要我们几个旅打光了才能换掉鬼子一个联队。”
“我们最后冲锋的时候，一颗炮弹落在了我旁边，气浪把我推飞了很远，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里。”
“战友们告诉我，松山我们拿下了。可我儿也没了，最后只留下了这张照片。”
说到此处，叶老爷子已经泪流满面。
握紧的双手不断颤抖着，声音如同枯槁却又激动，强烈的情绪让老人接不上气不断咳嗽着。
青鸟见状连忙轻拍着叶老爷子的后背为他顺气。
被叶老爷子情绪所感染的众人无不动容却又担心着他的身体。
等老人家慢慢缓过来后，他们才仔细阅读报纸的内容，上面其中一段写着：
...当地有7000多名娃娃兵自愿参加后勤工作，年龄在9到15岁之间。他们的父母基本都死在了日本军队的手里。
而原本只负责后勤工作的他们，由于本部伤亡太大，最终奔赴战场与日军血战。
他们临行前我采访了一个只有9岁的娃娃兵，我问他抗战胜利之后，你最想干些什么。孩子摸了摸头说，我想回家唱戏曲给大家听。
随后他看着天空，笑着说，不过那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
读至此处，顾南亭也红了眼眶，这两天心中的疑惑也终于被解开了。
他看向远处的松山，火红的落日铺满了山坡，像是烈士们的鲜血筑起了长城，里面不知埋着多少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和叶老爷子的儿子一样，他们在本该读书玩乐的年纪，却自愿穿上军装走向了战场，扛起了这个民族。
“师傅被鬼子炸死，小云和鬼子同归于尽，最后连我儿我也不能保护好，我一生都在辜负了他们了！”
“可这些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人，等我们可以打赢他们的时候，枪一扔地上投降不打了？还要回家？连畜生都要回家，他们凭什么不打！鬼子都可以回家，可我的家呢！我杀几个怎么了！”
年迈的叶清林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他掩面痛哭像个孩子一样诉说着自己一生的悔和恨。
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叶老爷子当年为何被处分，为何留在滇西隐居，以及不愿别人在他面前提起往事的隐情。
青鸟不断轻声安抚着叶清林的情绪，泛红的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水，泪珠也随着她无声的轻噎一点点地落下。
随后叶老爷子抬起头紧紧地捉住了顾南亭的双手，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把戏曲发扬光大，是我师父，是我妻子，还有我儿最后的愿望，可我用了大半辈子都没做到。你写的《赤伶》和以前的戏曲不一样，也许孩子们会爱听，你们一定要好好唱出来让更多华国的孩子知道戏曲，不要让它没落了！”
顾南亭没有说话，只是紧握着叶清林的双手默默地承受着对方的托付。
他很想为华国戏曲的传承做些什么，只是他脑海里跟戏曲相关的歌曲实在太少了。
“叶老爷子你放心，《赤伶》这首歌我一定会好好唱的！”
最终还是青鸟哽咽着说出这句承诺，她不明白顾南亭为什么不吭声，也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做到的事。
不知不觉间屋外已经围满了许多人，他们有的小声抽噎，有的默默地点起了一根香烟。
而叶清林的故事就这么讲述完了。
为了照顾老人家的情绪，在孔雪的建议下，华央制作组的众人决定今晚一起下厨，留下陪叶老爷子吃一顿晚饭，对方也是默然同意了。
院子里的悲伤气氛很快被下厨的喧闹声驱走，叶清林独自坐在大院里，借着晚霞的余光默默地注视着高耸的松山。
看着他安详的背影，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上前打扰。
村干部们很快就拿过来了三张大圆桌，开席后叶清林仿佛像下午的事情没有发生一样，但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讲述了很多他打仗时还有和叶小云之间的往事。
只是所有人都没发现叶老爷子的眼睛此时已经变得有些浑浊。
夜里，顾南亭和青鸟是最后离开的，他们告别叶清林后缓步走在村落里。
“真希望能成为叶老爷子或者叶小云这样的人。”
战争年代毫不犹豫地拿起枪上阵杀敌，和平年代又为了自己的信念能隐居在一隅，叶清林的人生轨迹青鸟有些向往。
“那我倒希望你永远成为不了这样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成为不了才说明你们华国国泰民安吧。”
顾南亭敲了一下青鸟的脑袋，这妮子还真是一根筋。
他这样的科学家和青鸟这样的共和国卫士存在，不就是为了新时代不再出现这样的悲情英雄吗。
毕竟没有英雄的时代才是最好的时代啊。
“啊，也对喔！”
青鸟捂着自己的额头，也反应过来了。
不过顾南亭为什么要说“你们华国”？
翌日
顾南亭和孔雪交待了剧本里的注意事项后，又和有些依依不舍的青鸟道别。
正要准备和魏叔前往机场时，村长匆匆跑过来拦住了红旗车的去路。
接下来村长的说话更让顾南亭的心情跌落谷底。
“叶老想再见一见你...他好像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