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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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桐死了,她没想到,自己竟能死得这么痛快。
她想过自己也许会被赵明珹的守卫拦住,之后被留下折磨到他满意为止。
死了以后,她的感觉竟比活着的时候要好得多。她的身体很轻盈在一团很暖的黑暗中飘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稳稳地落在了实处。她先是感觉到了温暖,整个人像是被一床厚厚的新弹过的棉被包裹一样舒适。
接着是一股熟悉又好闻的熏香味,茉莉花的香味还混杂着一股奶香。
云桐睁开眼睛,奶香味是从躺在她身边的云晚晚身上传出来的。
晚晚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她没有死,她被救回来了吗?
就在云桐迟疑着想把云晚晚唤起来问个清楚的时候,她看见晚晚耳朵上一个打歪了的,几乎快长好的耳洞。
一时间,仿佛晴天霹雳在云桐的耳畔炸响。
这个耳洞是她亲手打的,是她打在自己妹妹耳朵上的。
这孩子不是云晚晚,是她那早逝的妹妹云青玲!
这是梦吗?是梦也好,能再见到妹妹,就总归是个好梦。
云桐伸手摸了摸云青玲肉乎乎的脸颊笑了起来。
紧接着她的注意力便被自己手腕上挂着的两个铃铛吸引住了。
等她意识到自己还记得铃铛的来历时,她早已红了眼眶。
金子敲出来的虎头铃铛,她六岁那年父亲送给她和妹妹一人一个。
云桐六岁以前,每年正月初一,父亲都会送她和妹妹一个生肖样式的金铃铛。五岁的时候,已经记事的妹妹因为比她少得了一年的铃铛和父亲哭了一场,是她把自己那只猴铃铛送给妹妹,才哄好了。
此后,妹妹一直戴着云桐的铃铛。又过了一年,等到父亲把虎头铃铛拿出来的时候,妹妹把两只串在一起都挂在了云桐的手腕上。说是自己有姐姐的猴铃铛就够了,以后她的铃铛也都是姐姐的。
然而,再也没有以后了。
那一年的年关过得艰难。
老家的祖父去世,没过几天,云桐母亲遇害的消息也传了回来,她和父亲被大伯拦在盛京不许为祖父奔丧,而带着妹妹赶回本家的月夫人半路遇到山石滑坡两个人从此下落不明。
一夜之间,好好的一个家只剩下她和父亲。父亲没了心气儿,一心想回家乡隐居,最后在大伯决定将云桐嫁给赵明珹那一夜被逼自尽。
然而父亲并没有用他的死换来云桐守孝三年的喘息之机。云桐身穿嫁衣被堂兄云权从家里背出去的时候,他的棺材还停在云家大宅的正厅里。
想到往日种种,云桐不由得抱着妹妹哭了起来。
可哭着哭着,她又觉得不对劲,这真的是梦吗,她真的死了吗。
为什么她抱着妹妹感觉是那样真实,她能听见妹妹的心跳声,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甚至因为哭得猛了,她居然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始打哭嗝。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有人进了屋朝她和妹妹睡着的床走过来。
月夫人伸手撩开床帐子,不由分说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声哄着:
“大姐儿怎么哭了,是冷了,还是不舒服?”
云桐在孤独的二十余年里无数次在脑海中描绘着至亲的样貌,可多回忆一次,他们就离得她又远了一分。
云桐的母亲文落寒是带着自己的族妹文子月嫁进云家的,她喜欢做生意,更喜欢江南海北到处跑,生下云桐以后,她自觉在云家的任务已经结束,便常年在外行走。
云桐是被文子月带大的,文子月对待容易多思多想的云桐比照顾自己的亲女儿云青玲更细致。
在云桐心里文子月更像是自己的母亲。每次回家都会给她和妹妹带回一堆奇珍异宝和奇闻轶事的母亲,更像是无所不能的父亲。而得空就带着自己和妹妹溜到街上看外邦人卖艺的父亲,反而像个会闯祸的哥哥。
然而在大伯云晏嘴里,这都是她父亲没有担当家宅混乱的罪状。
云桐刚当上皇子妃的时候,因为这些数落,把自己绷得紧紧的,生怕被萧贵妃和王皇后挑出错来,又逮着她亡故的家人鄙夷戏谑。
一直到很久以后云桐才意识到,她的父亲才真的是个活明白的人,才能让他的每一位家人都活的快乐又幸福,可惜已经晚了。
云桐哭得更厉害了,她趴在文子月怀里放声痛哭,这一刻她不在乎这是梦还是幻象,她只想把这么多年的委屈都哭给自己的家人看。
云青玲还是被吵醒了。
“姐姐哭了……”
她一睁眼看见自己的姐姐在哭,就撇了撇嘴也要哭出来。
文子月连忙腾出手捂住她的眼睛。
“姐姐怎么可能哭呢,你做梦呢,快睡吧。”
安抚好云青玲,文子月把云桐用被子裹起来一把抱出床帐子,然后把她安置在榻上,见她除了不停地哭,也没有哪里反常,就轻手轻脚地出去准备热水给她擦脸。
今天是年初一,云桐一会儿还要见人,若是被她大伯一家看到,少不得又要被他们一家老小轮番说教。
云桐坐在榻上,缓了过来。
她打量周围,这里是她的家,是她的屋子,每年冬天她和妹妹就睡在一起。
眼下正是冬天,屋子里点着火盆,炭是上好的银丝炭,和皇宫里用的是一样的。
给宫里烧银丝炭的官窑,全靠文落寒的陪嫁庄子提供好年份的桦木,依着这个便利,盛京云府每年用的炭也都有了着落。
炭盆边烤着几个橘子,甜甜的香气让云桐觉得安心。
云桐看着自己的手发呆,还没长成的手,又小又软。
难道她是回到了过去?
云桐觉得不可思议,又想起有一年西南蜀郡刺史的奏折里提到过一名十五岁的秀才,有一天夜里突然犯了癔症从郡学跑出去抢了驿站的马赶回自己的村子,把他们全村的人都喊醒,催着他们离开,不多时,便听到到天空中炸雷巨响,几颗大如月的星子从天空坠落,携风带火,直直砸在村子里,砸碎了好几间屋舍不说,火势迅速蔓延开来,不多时整个村子都烧没了。
刺史原想以秀才偶得神谕,拯救村人为由给予表彰,却不想从秀才嘴里又蹦出好几句大逆不道的话。
最后,这秀才被他们村子里的人活生生烧死了,原因是里正和族老认为这孩子被邪魔附身,这落星便是他招来的。
当时云桐看奏折看的头晕眼花,突然蹦出这么个跟话本一样的故事,还让她眼前一亮。
现在想来预知未来回到过去,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情,是真的不说,还叫她给碰上了?
那岂不是她有机会阻止母亲的死,阻止她的家支离破碎。
云桐这边思索着,那边文子月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只见她把巾子过热水,绞干,然后敷在云桐的眼睛上。
“大姐儿哪里不舒服?”
“做噩梦了。”一息之间,云桐便打定主意该怎么把这事告诉文子月,“母亲什么时候回来?”
“车队的大车坏了要修起来是个麻烦事,不过夫人出门一向准备充足,替换的车轮都是常备的。我想着后天或者大后天的怎么也就回来了。”
文子月一面安慰,一面给云桐擦眼泪。云桐是个不爱哭的孩子,能让她害怕到抱着她哇哇大哭的噩梦,想必是梦见了大事情。
她有心问问梦见了什么,又觉得云桐已经把梦忘了,被她一提,又想起来再被下一次反而不好。索性把话题岔过去,让孩子赶紧忘了算了。
想到这里,文子月从自己的绣囊里取出篦子,问云桐:“大姐儿不睡了,我给你把头发梳起来好不好?”
却不想一向沉静稳重的云桐抓着她的袖子,哭道:“姨母快让父亲派人去接母亲,我刚刚梦到祖父了,他让我赶紧去救母亲!”
文子月被云桐吓了一跳,她连忙去试云桐身上的冷热,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开始说这种胡话。
只有死人才会给人托梦。
云桐的祖父刚到知天命的岁数,一向身体康健。差去送年节礼的人回来禀报时还提到,老爷子秋天的时候带着人进山围猎,亲手猎回一只雄鹿,那一对鹿角就要两个人才能抬动。
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
云桐身上没有高热也不打颤,文子月便放下心来,安慰道:
“别怕别怕,梦都是反着的,姐姐很快就会回来。这话可不能到处乱说,谁也不许告诉了。”
“姨母,我真的梦见了,我好担心母亲……”云桐坚持道,“您快派人接母亲回来,我真的好害怕。”这套死缠烂打地功夫,她观摩萧嫄用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能亲自上阵用一回了。
云桐从来不是使小性子、想一出是一出的孩子。这次她的反常,显然就是被噩梦给吓得不轻。
况且,云桐这梦她听着也感觉心里毛毛的。这几天她的右眼皮跳得厉害,该不会是应在这事儿上了吧?
文子月知道这种玄乎其玄的事情越琢磨越害怕,本来没事,也早晚给自己吓出病了。
她定了定神,对云桐说:“大姐儿,自己把眼泪擦干净好不好。大过年的,不好被人看见掉泪珠子。我这就去前院儿看看你父亲回来没有。”
文子月想了想又道:“若是你父亲没回来,我就直接去找李七让他带着人走一趟,好不好。”
云桐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点头。如同她想的那样,文子月最在乎的就是两个孩子,再就是带她脱离苦海的姐姐文落寒,只要多哭两句,就一定能说动她。
“那你在这儿乖乖等着,哭一会儿就不要哭了。等梅姐回来让她给你把头发梳起来,再仔细敷一敷眼睛。一会儿晚上还要去你大伯父那儿吃饭呢,让大伯母和你堂兄看见,又要念你了。”
大梅氏是云桐的乳母,她有个妹妹小梅氏则负责照顾云青玲。上辈子她想着陪云桐入宫,临了却被云桐的继母以百越人地处南蛮、不服教化为由,生生拦下来,后来云桐便再没有见过她。
前世犹如一场噩梦,如今梅氏当然是全须全尾的,在小厨房盯着厨子们准备云桐和青玲睡醒以后要吃的点心。
“我要姨母给我梳头。”云桐连忙说。
过年家里事情多,她怕文子月半路又被谁请过去,那就要等到今晚在大伯父那儿吃完年饭,才能回来见到她了。
大伯父一家看不起文子月这个做妾的,尤其是云桐那位自诩出身耕读世家又有诰命在身的大伯母,别说是坐下来一起吃饭,就是素日里面对面说话,都要让她身边的嬷嬷做中间的传话人,仿佛看文子月一眼都会脏了她的眼睛一样。
所以云桐必须保证自己今天能再见文子月一次,好确认这事有没有办成。
“那你答应我,一会儿梅姐不管端什么上来,你都要吃完不许剩下。”文子月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
云桐没有说话,只是也伸出小指,和文子月做下约定。
文子月把她抱回床上,哄着她闭上眼睛接着睡,给两个孩子掖好被子,挂好帘子。又把守院子的婆子叫来吩咐了几句,才匆匆赶去前院。
云桐闭着眼听着文子月忙前忙后,才真正有了一些自己回到六岁那年的实感。顿时精神一卸,睡了过去。
再说前院这边。
云晦刚从宫里出来。
当今皇上最厌恶朝臣吃空饷,尤其看不得臣子比他闲,因着皇帝每年过年要祭天祭祖,忙的脚不沾地,就要手底下三省六部全都要派人去宣政殿去值守。
就算云晦只是翰林院的一个闲人,平日里连宣政殿的门都不知道往哪儿开,这时候也少不得要去里头站两天。
文子月一进屋,就看见云晦连朝服都没脱,盘腿坐在榻上啃鸡腿,一副饿极了的样子。
“皇上让你们进宫待了大半天,连口饭都舍不得给吗?”
“圣人体恤宫人常年辛苦,放了御膳房大假。”云晦一边吃一边跟文子月抱怨。
“其他人哪敢走,领赏谢恩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偏偏就负责廊下食的那个大厨子认了实,包袱一打回家探亲去了。”
云晦端起汤碗一饮而尽,又伸手去拿汤勺。
文子月哪敢让他穿着朝服干这些,连忙把碗抢过来给他盛汤。
云晦也不让嘴闲着,三口一个吃着刚炸好的金玉馒头。
“一碗阳春面就把人打发了,咸菜还是太后中午吃着觉得好,现赏下来的。”
“连太后娘娘过年都只能吃咸菜,你就也别抱怨了。”文子月把汤递过去。
云晦一口干了又把碗塞给她。
“知道的是为打仗攒钱,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库空的能跑马了。我倒觉得,把西山皇陵停工比什么都来钱,那才是烧钱的正主儿,何必天天盯着这几贯饭菜钱。”
云晦抱怨完出了气,才想起平日这个时间,文子月应该在照顾两个孩子,今天怎么有空跑他这里来。
“大姐儿和玲姐儿……睡觉呢?”云晦看了看自鸣钟的时间觉得应该是这个点儿。
“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大姐儿睡觉魇着了,刚刚醒了一直哭。”
“这倒是稀奇了,不都是铃姐儿被她编的故事吓得不敢一个人睡觉吗,想不到她也有做噩梦的时候,哈哈……”
“砰!”文子月把汤碗重重地放在云晦面前。
“咳咳,我的意思是说,这孩子梦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她梦见老爷托梦给她说姐姐出事了快去救她。”
“我爹托梦,怎么可能,他体格比我都好,再说落寒怎么会出事,谁出事她都不可能出事……我让白竹和底下铺子说一声,挑几个伙计去迎一迎夫人。子月你把汤勺放下,我这朝服明天还要继续穿的。”
文子月叹了口气,说:“为了孩子一句梦话,就兴师动众的是有些……可是我这心就是放不下了。”
“给出门的伙计账上多添一个月例钱就是了,多大点事。再说,大过年的,他们去迎落寒,落寒还能少给他们压岁钱不成?”
说着,云晦把自己的随从白竹叫进来,把事情交代了。
没等白竹领了差事下去,一个腰缠白布的小厮就闯了进来,扑通跪在云晦面前。
“三爷,家里出事了!老爷他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