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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九素烟中寒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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仝三郎接了话头继续说,

“官府收不上许多红鹳,于是。。。”

仝三郎摇了摇头,他们仝家原籍便是此地,若非生计艰难,又怎会不计生死往海上去?莫看如今家大业大,提起乡情还是不由得惆怅,更有些愤懑难平。

“取消了吗?”三娘想着既然没了人丁,自然只能作罢。

“怎会取消?毕竟主户还是在籍,按籍索户,按户征拿。在籍人户折缴纳直陌三贯,或抵上等绢二匹。寻常百姓一年收益合钱也不过是七八贯,这就取了近一半!若是算上税课和正赋、代役钱仅能糊口,若是赶上摊派的徭役只能贷钱了。”

仝三郎感同身受的说道,

“因此这番田园好景,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

众人一时无语,看似太平光景,一派湖光山色中,又怎听闻得百姓哀嚎?

“怎会如此?”三娘默默言道。

“三娘,你这是目不见睫,对比我大晟,大肇百姓已经是极好了,即便放之四海也是堪称难得的安居乐业了!”

柳二郎没了吹芦笛的兴致,拿着水囊一脸的老气横秋的说道。

“至少大肇百姓无论主户、客户皆是自由之身。而以大晟而论,有地者皆可称为庶民矣,其余无非官奴、部曲或者僮客罢了,这类人虽然无官府的赋税徭役,但是沦为奴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死握于主人之手,更遑论私财?你我皆出身士族,自然生活优渥,可是只有走出庄园才看得到众生。大晟也好,大肇也罢,更遑论大綦、西陆所谓花团锦簇,谁知是大盈若冲还是乐极生悲?”

柳二郎喝了口水,但仿若是烈酒入喉一般,言语寂然。

莫看这中山柳氏乃是高州数一数二的门户,其子弟倒远比其他醉生梦死的士族中人更有人间气,便是泰鼎虢氏这等新兴世家也远不及也。

“而我大晟,即便是明眼人也权且作看不到。看不到,人才会安乐,否则只能如竹林狂士,放浪形骸,且同醉,莫伴愁,玉笛吹。。。”

言罢,芦笛再起,嘤声动,湖天一色,蓼穟缤纷。

话说到这里,柳瑒其实也是舒展少年意气,一朝一国,其风气岂是能朝令夕改的,便是如这小舟上的九个少年又有哪个是平常人家的身份?所谓俯瞰尘泥,也还是高高在上,当然看得通透些,这尘泥中芸芸众生也能沾染些雨露,总比狠狠践踏的好吧!

就比如仝氏虽然少年困苦,毕竟已经算是腾云驾雾般的飞黄腾达了,但是仝氏兄弟却忘不了切身之痛,放不下心中郁气。

只说海客生意要想做得安稳,赚的舒心少不得勾结官府,鱼肉疍民。然而仝氏却不愿为此,莫说勾结赃官,阴结劣绅,便是有那贪官污吏在海上运送贿金赂银,若是落到仝霁云手里也是做了滚刀肉臊、海里馄饨了。

仝家官面上的联系唯有宗放一人,并非宗放霸道,而是仝家信不过官面人物,便是柳晏等封疆大吏,若非宗放挚友,只怕仝霁云也不待见。

但对于乡亲旧故,仝家却是感怀昔日自家孤儿寡母所受滴水之恩,自然是涌泉相报。这大野泽周边乡中男儿大多投了仝家生意,女子们也多与之联姻,便是渤海两岸无数渔民疍户也靠着仝家这颗大树才有这温饱生活。

乡下人都是实在人,恩义放在心里,是能拿性命报答的。若非如此,仝家船队又如何能纵横四海呢?莫说大野泽这等隐蔽路线,只怕渤海沿岸及诸岛皆有这等匿影藏形所在。

这么说来,仝三叔早就察觉不对,因此才避开大明府啊!

宗三郎仔细琢磨,才发现这些老江湖的智慧却非自己这些毛头小子所能比拟啊!

宗三郎又打量起身边的柳二郎来。

其实,二人幼年便已相识,虽然父辈们多年来只能书信往来,子弟间走动却颇为频繁,但是自三郎往师门学艺,这已经是五六年未曾相见了。本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锦衣玉食的逍遥公子,但今日看来柳瑒已经堪称大晟世家大族的俊杰了,大晟世家子弟的做派天下闻名,柳二郎能与诸人一般起居坐卧而毫无厌色,两日间鞍马舟船辗转千里绝无怨言,实乃晟朝门阀之异数。而听得柳二郎这番超出年龄的感叹,才让三郎更多认识了此人,所谓人以类聚,父亲能与柳叔父相交为知己几十年,实在是柳氏有其过人之处,三郎也更对这个少时玩伴更添亲近之意。

透着柳瑒的笛声,并不是少年人的无病呻吟,也不是无奈何的沉沉暮气,而是悲天悯人的意味和不甘沉沦的抗争。三郎感同身受,这心意相通者才能体会,芦颂如是,风鸣如是,柳瑒也是同道人,这小舟上的皆是生来便能荣华富贵之人,便是鬼瞳作为仝霁云左膀右臂的子弟,未来也会做仝三郎的左膀右臂。

宗氏兄弟也好,仝氏手足也罢,甚至于虢三娘这豪门贵女不也是苦心锤炼了一身本领,舍生忘死冲锋在前?

三郎脑海里闪现的是风鸣仗枪骋马杀敌的英姿,是芦颂深渊下寻庚指路的风采,是三娘持青锋遮蔽同伴的勇气,是鬼瞳于怒海上遥指敌踪的豪气。。。

星星点点,不一而足,有这些伙伴陪着自己,前路漫漫又有何惧?

芸芸大众绝非卑贱,肉食者也不都是独善其身之辈。

随着鱼汤的香气飘来,将萧瑟愁绪涤荡开来。

仝十一郎不愧是水上人家,一尾鳜鱼被他收拾的干干净净,加上他和宗六郎的配合,硬是用焙茶的小泥炉和瓦缶熬制了鲜美的鱼汤,加了顺水捞得的莼菜、茨菇以及荷花花瓣,更是清香扑鼻,绝无腥气。

衬着鱼汤,几个人也风卷残云的吃尽了三娘做的荷叶裹饭,美味佳肴作伴,毕竟是少年天性,皆是天真烂漫年纪,再有许多愁,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几人放下了刚才沉重的话题,领略着重碧美景,任清风拂面,一片祥和。

过午大约三刻,仝三郎站在船头左右环望。

“咱们已经入了梓泽,这边即可寻庄户靠岸了,换了马骡,待到瀍水边再找客舟。”

两泽之间并无清晰界线,但是仝三郎从菖蒲、芦苇的长势,依着水流便已确认所在方位。

风鸣把着竹篙,转身对诸人言道:“上了岸不免与外人言语,各人仔细了现在的身份,都记在心里,各自且在这里重复一遍。”

“便按着三人一组,从秉文兄说起。”

诸人中芦颂最年长,次为仝三郎,再次便是风鸣。但是风鸣持重严谨的性子,更让诸人以他为长,其次诸人乃以宗三郎为首,这并非全看在宗放面子上,而是这两日三郎已经彰显了远超年龄的稳重和睿智,便是三娘,也不以年龄而轻视之。

因此,九人中发号施令者便是风鸣,决定大政者乃是宗三郎,芦颂则补阙拾遗,仝三郎是应权通变的人物,柳瑒乃待人接物的妙人,鬼眼儿药天雄更是洞察秋毫的高手,再有擅长藏形匿影的三娘和两个人小鬼大,巧捷万端的六郎、十一郎,便构成了天下间最年少的暗探队伍。

“吾乃是西海路东安监祥安城游洋乡人氏,客籍东海路文登监蓬莱城,姓芦名颂,字秉文,年二十一岁。”

芦颂乃是渤海望族出身,西海路地处偏域,但学风兴盛,故而东京城内西渤海士人颇众,芦颂父亲尚在地方任职显官,他用了真实身份反而有两三处方便,一是有此真实身份,万一须众人与官面人物打交道,不至于露出马脚;其二,凭借芦氏名头,也可阻避某些腤臜事,泼皮无赖也能忌惮一二;其三,入得丹阳、启封这类大城都邑,士子人脉也能借助,且芦颂求学于海东,其本人底细并无过多人物知晓,即便以本人身份行事,也是利大于弊。

“小人乃是东海路文登监蓬莱城龙口乡人士,姓祖名三善,家里行三,年十五岁,与郎君乃是签了六年长契,作郎君的伴当,今年乃是第二个年头。”

宗三郎接了话。

“小子也是东海路文登监蓬莱城龙口乡人士,姓祖名六喜,家里行六,年十二岁,乃是三郎的亲兄弟,也是六年长契,作郎君的书童。”

宗六郎紧接着说道,六郎长得长大,莫说是十二岁,便作十三四岁也没破绽。

接下来便是仝三郎。

“吾乃是应天府光化监岩疆城丰利乡人氏,客籍东海路文登监蓬莱城,姓襄名洋,字文洲,年十九岁。”

仝三郎也报了自己的化名,说是化名,其实是他母家据实可查的名姓,他们这些常走船的早就备下遮掩行迹的多种户名。

仝十一郎也是如此。

“我也是应天府光化监岩疆城丰利乡人氏,客籍东海路文登监蓬莱城,姓襄名渤,族中排行十一,是襄文洲同宗子弟,出役为郎君的书僮,年十三岁。”

“小人乃是东海路龙都监赤耀城安丘乡人氏,姓归名通儿,家里行九,乡里人称雀儿九,与郎君乃是才签下两年短契。”

鬼瞳依旧是冷冰冰的语气,便是吃的人间饭,依旧不带烟火气。

最后便是柳瑒这拨了。

“吾乃是东海路武宁军监乐昌城仰化乡人氏,姓梅名原,字君晦,年十七岁。”

这武宁军监乃是大肇最东南端的海港,一面临海,三面皆是大晟中山地界,因此即便是柳瑒吐露中山口音,也不会让人生疑。

“我是您的书僮,是五岁时被老主人买了十年长契,叫做樊焦儿,常唤作焦儿,年十三岁。”

这是三娘接了话,身份和人物也是毫无破绽。

“我是东海路雄安监东平城北新乡人氏,姓武名永靖,家中行二,年十八岁,乃是习武之人,奉师门之命,陪伴郎君左右。”

雄安城多是昆仑山西路南北两地迁居人士,风鸣即便用家乡话,也是恰如其分。

只看这些伪作的凭由行单竟与众人极为相合,若是几人不知内情,还以为是仝三叔早早就备下了。除了仝氏子弟,其余人的身份皆是新作出来的,能做出这等真假难辨的书证,宗三郎知道登云阁中有此高手,而看了虢三娘带着的仿制文书,也知道大晟也有妙士,但是能在这极短时间,按照几人身份特点做出这等毫无瑕疵作品的,更是世间罕有。

此人便是仝三叔麾下一个文书而已,当然,名为文书,其实乃是与十三麻子、绣面鹞子并称的人物,只是此人极为低调,不说寡言少语,便是与人前也极少露面。

三郎自然知道这等隐秘人物绝非只是一个善于作伪的高手,而他也无必要盘根究底,只是感慨世间奇人何其多也。

“我们这一行人,须得将细软兵刃藏匿妥当,上岸后往南二里有车马行,我们那里换了车马,再去真武城监上津渡赶换客舟。”说话的是仝三郎,此地乃是他仝氏本乡本土,地方上皆听他安排。

“车马行周全吗?”风鸣也是走了江湖的,故而也是极为谨慎。

“武二郎,且放心,无论车马还是客舟,都是自家的生意,我安排家里老伙计布置,不会露出首尾。”

仝三郎立刻进入了角色。从这时起,几个人便是新的身份。

“启程之际,不如请秉文兄算上一卦,为我等前路勘测吉凶如何?”

柳瑒打趣道。

“如此,我便献丑了,且看我用这三式绝学之六壬为咱们推算一二!”

芦颂立时来了兴趣,这可是宗放传授的道门绝学之一,便是如他这般稳重,也想拿来在师弟、师妹面前显摆一番。

看着芦颂伸出手来便要掐指念诀,宗三郎一把攥住了他。

世事维艰,若是运数凶险,还能作罢不成。

心念如此,只是嘴上不能如此苛刻。转念,三郎说道,

“兄长何必耗费心力推算,如今六壬九课皆在此,所谓百无禁忌也!”

芦颂还看众人,猛然觉悟,乃是开颜说道,

“若非三郎点醒,真是错过天意,咱们九人可不正应了六壬宗门九课吗?!”

几人都是冰雪聪明之人,知道三郎打断之意,却不曾想芦颂这句话真是让诸人顿觉天道昭昭,皆是机缘。

所谓六壬宗门九课,乃是大六壬起课歌诀,起六壬七百二十课,皆在九宗门之法内,分别为贼克、比用、涉害、遥克、昴星、别责、八专、伏吟、返吟。

“既然缘法如此,我们不如用九课之名再作指代咱们,将六壬用来做联络隐语之用如何!”

柳瑒这番话,顿时让诸人茅塞顿开,六壬诸课若是用于联络隐语之用,其信息更为全面,而组合式子又何止千万计,如此以来除非他们几人存心泄露,否则外人破解难说是旷日持久,便是解开了只怕这信息也早已无用了。

至于在诸人假身份上再套用一层代称,如此更是方便几人私下联络了,所谓狡兔三窟,身份复杂才是藏匿行踪最上乘法门。

想到这里,最兴奋的是六郎和十一郎。其余人自然不会如此轻松,尤其是风鸣、芦颂、柳瑒几人才是编研隐语骨干,索性来日方长,先定下原则,再逐步分解、完善即可。

芦颂是个穷就物理的性子,而风鸣也是脚踏实地的风格,当下开始谋划起来。

宗三郎也打算就此现将大事放在一旁,参与其中以利心性清明起来。这也是宗放教育方法之一,当大事者,需有静气,若是静不下来,不如将心专于他处,往往柳暗花明间豁然开朗。

年长的三人一团青绿尽显文风清爽,年少的皆做成伴当书童,满眼里也是青春烂漫的朝气。从上岸开始,应当说一切顺遂,几人的青春神采由不得路人侧目,还有那大胆的商姝乡女调笑搭讪的,正所谓眉横山妩添美景,脸媚花腴致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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