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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光明煊赫机锋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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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宗放一行穿过的那边山脚下的林子,此刻已经有了新的动静,昨日那场山雨使得中夏之夜颇为清爽,宗渥将身形隐在山林中,抬望眼,月色西沉映下一片斑斓,而在他身后三十步外,二百匹甲马横列,马口含衔只能发出沉重的喘息,不时马蹄刨地,泥泞的地面省却了用麻布裹住马蹄的繁琐,在马匹前赫然而立的是二十六名枪手、旗手和一百七十四名手持硬弓的射生手,人人披甲,口咬木枚,在他们身前则是站在宗渥身后的诸节级,副兵马使,两里许的林子中潜藏兵马包括宗渥合计二百四十二人。

这些骑士乃是宗端本部人马,由宗端带队侦察东丹后,并未返回营寨,而是伺机潜行于左近,待宗端登洲时,方才移悄然动至此。他们是真正的杀,。精兵硬甲,强弓利刃,国之干城。能与这样一支精锐迎敌,宗渥不由兴奋起来。平日里稳重如青石古木一般的他,也毕竟是初出战阵的年轻人,此刻兴奋夹杂着紧张,使他难以平静。只是他谨慎地不敢托大,他现在并无自信能率领这样的人马,而众人眼中也丝毫高看于他,于是宗渥将指挥权交给兵马副使,毕竟只有资深将校才有能力让身后骑士充分发挥战力。这队骑兵绝对是大肇骑兵精锐,,大肇骑兵甚为珍贵,八百里肇丹前线,也不过有十个指挥的骑兵,在这里的便是半个指挥,若是这些骑兵折损过重,甚至能影响整个前线战力。

“前方二里,二百至二百四十人,不成行伍,全体如纺锤般纵马急趋,其队伍左右宽四十步,前后展六百步;一人一马,马速一息五至八步;着甲之人不足一成,铁甲只有十一二人着两档、护心甲,长短兵刃,弓弩不超三十具。”探马十将回返呈报敌情。

“到底是草莽,如此纵马驰骋,即便我们不拦在这里,这马也坚持不了几刻钟,想要追上宗学士简直是痴心妄想!”指挥副使乃是宗端一手提拔的行伍之人,年过三旬,正是男子精力体力最为醇厚的年纪,一身重甲于他这石柱似的身形,仿若布衫般轻盈,手持黑漆万岁木制铁脊一石二斗硬弓,远超一般骑弓七斗之力。他转身对诸节级下令,“速速归队,以我箭出为号,鼓声为令,射敌两翼,而后枪旗与我等突击!”

众人抱拳转身而去,行止绝无拖泥带水。

“郎君且为我等校射如何?”兵马副使对宗渥言道。

“敢不从命。”宗渥选了一只雕翎箭轻搭弓上,运其三清吐纳之法,呼吸渐渐悠长平稳,那颗激动炽烈的心,随之渐渐平静下来,其整个人也缓缓松弛稳重起来。

马蹄阵阵,如春雷般由远渐近。明月忽隐忽现,雨后的夜风反而是平和顺从,此刻正是夜色最浓之时,林中并未举火,一般人大多夜盲,除非日日有肉食的精锐将士才能在此时作战,而远处火炬翕动,人声喧杂,仔细看尚有许多人马术不精,紧紧伏在马背之上,就这样大剌剌的奔驰而来。

“动手吧!”令下,宗渥微微合上的双目猛地睁开,一瞬间让自己看得更远更清晰些,举弓,引弦,雕翎曲射而出,滑出优美的曲线,轻盈而下,却重重穿透一马贼脖颈,此人被带着向后倒去,一只脚牢牢挂在马镫里,拖拽之下头颅未几已经不成样子。

身边数人猛地拉住了马匹,一脸的惊诧,完全没有顾及身后队伍。本已经乱糟糟队伍,更是挤作一团。有人驻马不及撞在一起,有人跌落马下,有人原地逡巡,仍保持马速向前的不过三四十人。

“有埋伏!”那黑三郎马术不精,从后队近前,看到尸首,大声呼喊起来。这一喊,队伍更加混乱。

只有那披着两当铠的汉子,夹马提速向前,大声疾呼:

“不可降下速度,全速冲进林子,只有近战方才安全!”

有的人向前,有的人茫然无措,有的人被堵着路,前后动弹不得,更多人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在观望。此时又有箭将后队一人重重射落马下。还不待众人有所动作,箭雨已经淋漓而下,先左右、再前后。须臾间,除了被箭雨驱赶在一起,借着人马尸首挡住一劫的百十幸存者,其余的皆伏尸于泥泞之中。

马的悲鸣、人的垂死挣扎,没多久就被隆隆马蹄声遮蔽,不同于方才这些人凌乱的节奏,这厢传来的是张弛有度的雷霆重鼓,一声声都敲击在此时还有气息的每个人心弦上。然而等这片雷云卷过,这些心弦已被全数斩断!

无论是绝望的拼死一搏,还是扭头向后盲目逃窜,哪怕侥幸的还能骑着残存马匹意图奔走,此刻皆在洪流激荡下的土崩瓦解,化作泥泞。

二百四十二骑突击,枪旗阵阵,刀锋烈烈。浴血之后,站立的还是二百四十二骑,轻伤者也不过三四人而已。残兵敌重甲,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将士们意兴阑珊地斩去地上每个人的头颅,然后将他们随身细软尽数搜出,交至各都将虞侯之处,至于尸身则将于道旁掘坑掩埋。这些将虞侯是现在最兴高采烈之人,未曾想这些江湖人士随身财物颇多,此行竟是有大收获,本为杀鸡用牛刀而愤愤不已的情绪早就抛去九霄云外!

“大郎,且歇息着,大帅正过来路上!”兵马副使虽然早就从宗端的两个公子那里听闻宗家大郎名声,却未曾想这如玉的人样子一般人物,竟是员杀伐果决的虎将,他巡视战场,看到地上十数人马都插着宗渥的雕翎,也亲眼看到宗渥快马突击不断用凤嘴斧劈开一个个面前之敌,尤其是一个胖大游方行者挥舞铁杖而来,也被他轻易的用凤嘴斧斩去了他那硕大的髡发头颅。宗家男儿,绝非等闲!

他是个纯粹武人,对于弓马娴熟之人尤为亲近,连忙将自己的吃食和酒水递给宗渥。宗渥也不推辞,浊酒入喉,反而让他从血腥的兴奋中冷静下来,眼看着五十余名骑士向小洲方向而去,他才牵着马离开战场,盘腿而坐,人也逐渐放松下来。

这等做派分明是沙场老卒的模样,所谓家学渊源,无论文武,皆是出类拔萃的捷径。本来对这玉人不甚亲近的士卒,此刻也主动替宗渥收拢还可堪用的雕翎箭,这份殷勤乃是行伍伙伴间的热情。

宗放并不知道自己的长子刚刚完成了人生第一次临阵。不过按照预案,此时自己的兄弟和儿子应该已经除去了潜伏于草莽中的蛇鼠。无论是兄弟还是儿子,对付这样的蟊贼,都不足以让宗放担心,他此刻担心的是那从未谋面的蝮蛇不知何时何地会咬向自己,为此他已经做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准备,然而福祸相倚、阴阳难料,世上从无完全事,最大的变数往往就存在于自以为是的周全里。

“辅平兄、虢先生,此刻夜未央也,正是阴阳相交之时,正所谓阴之极则阳生,正是吐纳纯阴之气的好时候,我等身处山谷之中,上有句芒神流转,下有地母精聚凝,岂能错过,不如纵马行气如何?”宗放从儿子手里接过风灯递与柳晏,一马当前驰骋而去,虢玩、柳晏,两人会意,于是快马加鞭,紧紧跟上。三郎则来到队首,与瞻云压住一行人速度。

三人纵马前行数里,放缓了速度,徐徐前行,胯下骏马也不时舔舐灌木矮树的枝叶露水,补充体力。

钩月西沉,除了风灯映亮了周遭三尺有余之地,其余似乎皆隐入了虚空。随着呼吸深邃舒缓,眼眸光芒凝聚,才慢慢听到鸣虫苏醒、飞鸟离巢,才看到点点荧光,感觉到晨露零落,所谓天人感应正是从细微处感触而渐觉天地之妙。

“大哉乾元,万象资始,三十三年前予随先师第一次入昆仑山终南豹林谷修行;二十九年前,父丧,予携母再入豹林谷东明峰隐居;二十五年前,母丧,予孑然一身登东明峰建云庐,日观云、夜赏风,饥食芋,渴饮泉,唯有到了秋日,收获的高粱可自酿浊酒带来片刻欢愉!世人皆以我修炼辟谷术从而得窥大道,却怎知那是因山洪断绝道路,饥饿到了极致,于生死之间才有的顿悟。所谓人若无情尽空寂,万缘俱灭天地空。我不过是难以断情绝缘,才将肉身凡胎藏匿幽谷,依赖外物磨砺冀求超凡脱俗。其实这等作为不过是掩耳盗铃、水中捞月罢了,此心不能虚作,哪能得悟得空明啊!”

幽暗中,五感断绝泰半,因此心念更能凝聚。宗放走在这幽谷之中,心嗅清芬,似乎又回到几十年前那静修的深谷,不禁有感而发,时过境迁人已老,半世风流半世癫。

“如先生所言,这已是入宝山而空回的境界,似我等崇玄向道之辈,能说破却看不破,能看得却触不得,口中总说红尘如藩篱,素心易染,清平难得!其实这藩篱不在人间,而在吾心。于先生,是看得透却放不下,而于我等凡俗是看得透却不知如何放下!比如先生已是登云阁凌霄顶上人物,却能弢迹匿光,田野自甘,实在是我辈难以做到的境地。”

交浅而言深,虢玩明白这是宗放在要自己一个答案,也是大肇想知道大晟的姿态,否则青山绿水共为邻,也不过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各走各路罢了。

“大肇颇多未经世事的书蠹愤愤不平于贤兄接受了国君所赐名号、官衔和田产。殊不知,贤兄这番作为反倒在我大晟朝野更具盛名!哪怕是西陆和大綦也认为这是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话!”大晟以玄学为国学,士庶无不以津津乐道于清谈玄道,而中山柳氏更是以玄学而闻名,因战功而跻身中品士族行列,柳晏作为清谈老手常以身为宗放好友为荣,由此也颇得晟朝同道推崇!

大綦与大晟追寻的自然之道,是随心所欲、天然质朴。所谓凡人好做,圣人难得,大晟的清谈名士更希冀自己能够旷达而不沾俗务,雍容且名利兼得。逍遥为根本,扶摇上霄汉,真仙不好做,做个人间活神仙也是好的。

只是这人间活神仙也并非是功名利禄要不得,所谓邀名射利,这名声才是世家大族的心头好!毕竟世家大族间除了名声还可争相较量,财富、权力、地位、爵禄那都是与生俱来的,只有老伧庸奴才在这上面计较。而名声又岂是那么好得来的?

所谓清谈雅士,高洁君子,便是如宗放这般显达于朝堂,见幸于君王,却又能悠闲于湖海,纵情于山林,激扬文字,谈吐芬芳,往来有清净名士,门下皆道德学子,如此才是天下楷模,四海表率!

“此言不虚,否则我也无缘请得柳君相助,来此拜访云溪先生。”

家兄与狐季子也反复叮嘱,若是想推动朝廷兴兵联肇以备北患,一方面须大肇朝廷有所决断,但另一方面须有如宗放等名士达成共识!慈圣太后的立场只是能坚定大晟帝王的决心,而只有如宗放之流才能带动大晟世家的风向!

这最难办的便是掌握这等名士君子的心性,而兄长告知自己,宗放便是那登云阁主人时,虢玩只觉得万幸,万幸宗放原来是同道中人,如此还真是走了一条捷径。

“大肇上下,有人认为我以道法蛊惑君王,欺名盗世,侵占国帑,放纵门人,恣肆骄横;也有人羡慕我终南捷径,邀幸上恩,名利双至,逍遥纵情;更有人上书以我献媚君王、结交权贵、干预朝政,谋取利禄,应明正典刑,以为后来人戒!”

宗放这番话是何意,虢玩清楚,柳晏也清楚,其实此刻最佳的说客应当是狐季子,然而狐季子分身乏术,这才让虢玩请得柳晏随行。果不其然,有些话只有名士与世家才说的通透,至于虢玩虽也出身世家,但毕竟有着刺奸的身份,只是这份浊务便不适合与宗放对谈。

“天下四邦,大宇承祖宗之法,奉元始天道,以礼治国;大綦凭武德兴邦,奉太清道德,以法理政;我大晟汇世家群贤,奉上清纯道,以玄经世,唯有大肇以靖难为基,奉九天司命为圣祖,却以儒为显学,尤其是慈圣太后代天监国,临朝称制以来,儒学愈加兴盛,道宗反而成了末学!”

柳晏涉及玄道学问来了兴致,不觉侃侃而谈。

“儒学本是杂糅了宇朝礼法,各家之长的杂学。儒道相济也是正理,纯道如赤身涉水,纯儒是旱地行舟,儒学可为参窥道法基础可矣。而大肇以儒学为道统,所谓上承先贤,取道家中平无为之圣功,集法家参政明理之王道,下启民智,立仁义以彰博爱公正之名,约纲常以克人欲心性。倡言以理易道,天下人遵自然之天理而非各家之道统,以新道德易旧道德,以科举取士代道德考功,看似是为天下寒门庶人寻得通天大道,不过是以鲻鱼嗜鲸肉,天下纷争将一发不可收拾!”

“贤弟,‘恬淡为上,胜而不美’!我朝儒学不同于前代儒家之学,我也是儒道兼修,道为儒之心源,儒乃道之物理。于己心即理也,于天下理乃心也。道理各有所需,不可一概而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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