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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不可能十八岁的时候藐视钱财, 五年后变成只追逐钱财。

——某人日记

二零一六十一月二十五日周五

派去盯着司芃的几个人, 在她常活动的区域里找寻两天一无所获。张秘无奈, 只得向卢思薇报告。“这女孩以前跟过黑社会, 她有经验,现我们有人跟踪后,都不回宿舍拿行李, 直接跑了。”

“就这么跑不见了?”卢思薇反问。

“是。本来也派人守在她那个练得很壮的朋友家楼下,上午也被人打了一顿。”张秘有些心虚,还心累。他从来做的都是文职工作,彻夜写报告都没问题。五十多岁的人, 还要和调查公司里的小混混们打交道,还得去派出所捞人。把人捞出来后,那个二十岁的小经理见到手下皮青脸肿的, 不服气,说要找人打回去。他不许, 那蔡昆也不是吃素的, 两边约了人来斗殴, 万一死人,可就把天海给拉进去了。

“哦,出点医药费吧。”一个小丫头片子都这么难对付,卢思薇心情烦躁, 不停揉着太阳穴, “这些人屁用没有, 撤了吧。”她想了想, “你们去跟踪那一百万。”

“一百万她还没提。”

“还有几天到期?”

“两天。”张秘回答说,“但不是她在哪家银行提现,我们马上就能知道,银行之间还有结算期。”

“那一百万到她账户后,总不至于一分钱也不用吧,再等两天。”卢思薇头痛,“我先回去了,没什么事不要来烦我。哦,除了彦齐的事儿。”

到今天,凌彦齐已把所有工作都和副手交接妥了,自行离开公司,回到小楼。天冷,他窝在二楼找书看。书还没找到,就想起和司芃看书的日子。

他的许多藏书是从国外带回来的,有些是繁体字版,甚至还有竖版,从右至左阅读。某一天他无意识地挑这样的一本书,念了两页才想起司芃应该看不习惯。想合上书换一本,她阻止他:“刚读两页就不读了,什么毛病?”

他晃晃手中的书:“我没在意,拿了本竖版书。”

“哦,”司芃点头,“我能看。”

还有一次,他拿出《夏洛特的网》英文版,司芃几乎也能流畅地读出来,口音纯正,让他很意外。一个不良少女离开学校这么多年,按理说,那点英语早就应该还给任课老师了。

情绪低沉离开书房,进入画室。画室还保持着司芃离去时的样子,画布蒙在画架上,笔刷对着角落,只是雏菊没买到,换成了波斯菊。

他拿出墙角边的油画翻看。第一次见到背后的落款,他想当然地以为是小孩子写的“花”字。看过许多回后,便觉得那个幼稚潦草的字是个“芃”字。

去新加坡前,他拿委托文书给司芃签字,留意过“芃”字最后一笔勾起来的笔锋。一个从小就写惯了的字,长大了也不会有太多变化。不管是“花”还是“芃”,那些画都是她画的,没错。

他确认,司芃不止受过学校教育,还和郭嘉卉一样,接受过系统的家庭教育。

司玉秀和郭兰因对她也寄予过同等美好的希望。只是,这种传统教育,一定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导致她和郭嘉卉走上完全相反的路途。

还有,她们在司芃身上付出如此多心血,又怎会一点不为她谋划未来?对两个至情至性的女人来说,明显不合理。

他的猜测,到底从哪儿开始,出了差错。

司芃不计较金钱,这点凌彦齐早就知道。他本以为那是底层生活养出来的不屑。可她出入总统套房,面对殷勤服侍,神情自若。他开布加迪出来,她也不过分惊讶,甚至还想试试手感。那种对超酷跑车的心动,仅仅是因为跟在陈龙或是凯文身边飙过车而已?不太像。

她还不计较身份,无论是做陈龙名义上的情妇,还是他凌彦齐实质上的爱人。

面对卢思薇的羞辱,她拿走那一百万,却不迁怒于他和这份爱,还想方设法给他留个“我不走,我只是躲一躲”的信号。

无论金钱还是身份权势,都无损她的自尊。这份坦荡无惧的落魄,绝不是一个自幼寄人篱下的表小姐能有的气度。可如果司芃不是司玉秀的侄孙女,那她以什么身份住在小楼?

所有的所有,都必须推倒重建。

记忆像磁带,倒回到他与司芃刚认识那会儿。

两人真正的交集是从那个冷风的夜里开始。他俩互留微信,她介绍她的名字,他说好名字,谁取的?司芃答道,我妈。

我妈?这两个字让凌彦齐的心冷不丁地收缩一下。

他早已猜到这个名字是郭兰因取的,因为她从诗经里给女儿找了“嘉卉”二字,自然也能找出“芃”这个用典。反正花花草草,都是她们一家。

可是以司芃的性格,她怎么会随便叫人妈?

天啊。凌彦齐猛地从贵妃榻上坐起来。万千回忆,还有思绪,犹如刹那间点燃的灯火流星,全都朝着一个点飞驰而来。他立马想到司芃宿舍床头柜上的那张照片。那额头、鼻梁和嘴角的笑容,和他在郭宅看到的那些照片,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郭兰因和司玉秀逝去多年,司芃还在想念,离家出走出成了半吊子。这么多年她不干别的,只在这栋小楼周边来回地徘徊。而另一位,在明亮的山顶大宅里领取两位至亲的身故赔偿时,那张俏丽的脸庞上哪有一点伤悲?

谁是女儿,谁不是女儿,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凌彦齐啊,你怎么总是这么呆,总是一眼看不到本质。你先入为主地认定郭嘉卉是郭兰因的女儿,哪怕现不对,宁愿去另找解释,都不曾去质疑这个身份。

可是两代视金钱如粪土的女子,怎可能养得出郭嘉卉这样一心一意谋取财产的后代?

郭义谦和姑婆嘴里那个“叛逆非常”的女儿,明显就是司芃,她有凯文这样的男朋友,她飙车,她辍学,她才敢在电话里吼叫“你个老不死的”。

天气这么冷,凌彦齐偏觉得脑子里烧了一锅热水,烧得他额角上密密一层汗。

他拿笔在纸上不停划着。司芃身上的疑问,可以用她是郭兰因女儿这个答案,做最恰如其分的解释。那现在成为他妻子的郭嘉卉又是谁?她冒充司芃,目的显而易见,只为那笔庞大的遗产。但彭光辉为何舍弃亲生女儿……?

慢着。一转念凌彦齐便想到,她也是彭光辉的亲生女儿。

郭义谦说过好几次,说嘉卉长得像年轻时的彭光辉。

她也是金莲的女儿,天海壹城的顶楼餐厅第一次见面,凌彦齐便觉得她们俩有着相似的眼神。

没人知道这点。从未听说过彭光辉还有一个私生女。这些年根本不和女婿打交道的郭义谦,更是无从听说。只是不知道司芃晓不晓得,自己的好朋友,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应该知道的。金莲毁她家庭、陈洁抢她男友,无人能爱她护她,难怪她要离家出走。

凌彦齐无声哽咽,为什么不能尽早来到你身边。他终于想明白,为何初次隔街相望,她看他的眼神,便像是许久未见的情人。

因为她明明近在咫尺,却消失在家人眼里。彭郭两家无人来过小楼,无人现她。她对世界报以无所谓的态度,却愿意亲近卢奶奶和他,无非他们是她困守的小楼唯一的来客。

可她只是离家出走,彭光辉和金莲便让这个私生女来冒充?为何不是更积极努力地寻找?金莲母女也就算了,彭光辉的父爱,难道淡薄到连空气都不如?他就不担心,万一司芃哪天想通了,回家去?

再往前推,敢这么做的前提,无疑是确认司芃已死。好好的一个女孩,怎会莫名其妙……。完了,司芃曾经被他们害过。所以陈龙在这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天啊,司芃,你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非要我这样抽丝剥茧地想。

凌彦齐披上外套,离开小楼。他并不想深入地想,他只想在这茫茫的黑夜里,找到司芃,搂她入怀。他曾以为司芃是个不喜欢约束的流浪者,他还控诉过她是个离家出走的惯犯。

可实际上,她从未离家出走。反而是因为爱上他,才被迫离开这里。

心爱的女人有了匹配的家世,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开心。如果与富贵相随而来的是家庭的缺失,是温情的荒原,他宁愿她是个一贫如洗的姑娘,也有家人关爱惦记。

起码在离开他时,她还有一个可回去的地方。

他想去司芃曾住过的宿舍看看。可被拆了一半的定安村,已是黑暗中的废墟。他干脆不再辨别方向。如果直觉能引领他找到司芃,他愿意这样一直走下去。

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半个小时,竟然走出了定安村。眼前是深夜里更沉默无言的灵芝山。

凌彦齐记得除夕夜里,他和司芃躲避人群,山林中一路奔下来。他再沿着那条路,一口气奔上了山。站在山崖栏杆边,山风照旧,只是人与烟花都无处可寻。

冷风中吹了十几分钟,才把他吹清醒些。假如他的推理都正确,这是一桩巨额遗产诈骗案。目前他只能肯定,彭光辉、金莲和郭嘉卉三人是主谋。陈龙究竟是司芃的加害者,还是保护者,不明。

可他既找不到司芃,手上也没什么证据,无法报警。

哦,还有一个人,是这场骗局的重要推手。没有他的积极参与,郭嘉卉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是无辜中被人利用了,还是有意参与这桩诈骗案?

如果是后者,他将会是很不好对付的一个人。如果是前者,他不仅会帮司芃扭转乾坤,更会像今日辅佐郭嘉卉一样,日后成为司芃能依靠的人。

凌彦齐必须马上知道他的立场,于是打电话过去探问:“不好意思,uncl,这么晚还打扰你,想找你聊聊当年的一些事。外母和你聊身后事时,嘉卉有在一边吗?”

这个人便是黄宗鸣律师。他不懂凌彦齐为何对这些细节感兴趣。

“下个月不就是外母忌日吗?”凌彦齐早已想到借口,“我在新加坡时答应爷爷,帮忙写篇祭文,到时和嘉卉一同去祭拜,所以想了解一些身前的事。没跟嘉卉聊,是怕勾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嘉卉一直为自己当初不太听妈妈的话,感到自责。”

“是这样啊,找我聊一样的。没想到你是这么有心的人,兰因地下有知,也会很开心女儿能托付给你。”

“谬赞。”凌彦齐心道,外母要真地下有知,更大可能是会被他与司芃气到说不出话来。

黄宗鸣笑着夸完他,轻轻叹气:“兰因那时并不想告诉嘉卉,她名下有多少财产,所以我去过三次,都没见到嘉卉。”

“也就是说,要等到一年半后秀太走了,你才第一次见到嘉卉。”

“是啊,阿辉陪着过来的。我还以为她和她爸爸感情不好,想直接带她回新加坡。”电话那端,黄宗鸣的语气没有任何不妥,他对凌彦齐没有丝毫的警备心,也不吝于分享更多当时的细节:“兰因当时的考虑是,如果秀姨可以多活几年,便让嘉卉留给内地念大学,让我在她念大学的城市购置房产,接秀姨过去住。但是秀姨一走,我也要尽快接嘉卉走。她那时已经非常不乐意让嘉卉跟着阿辉,说怕她会受伤害。我能理解她的想法,怕阿辉把外室娶回家后对女儿不好。后来一直和秀姨有联系,她去世前还给了我嘉卉的照片和资料。”

“哦,她给你什么照片?”凌彦齐轻声问。

“一张放大的学生照,还有几张生活照。”

“倒是没见过嘉卉学生时期的样子,应该有好大变化,uncl能找到那几张照片,来给我看看,可以吗?”

“好,你们年轻人,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你有心要,我自会去找一下。只是,时间有点久了,不知放在家里,还是办公间里,容我多找两天,周一传给你,好不好?”

今晚是周五,要等两天。可凌彦齐也不好因为几张陈年照片,做出一副很猴急的样子。在没有和司芃聊过之前,他还不想惊动任何人。

到周一早上十点,郭嘉卉少女时期的照片终于了过来,凌彦齐迫不及待去看。

半身照的少女,有一头乌黑笔直的长,有一张还未褪去婴儿肥的鹅蛋脸。她穿藏青色的西装制服,挺胸开肩。不晓得是不是照相的角度问题,她竟也有青春期少女育良好的胸型。让他的目光先到那里。

回到那张鹅蛋脸,长而直的眉毛下,一双大眼不带一丝笑意。下巴微扬,嘴唇抿得太紧,反而有点像嘟嘟嘴。那是无知莽撞的眼神,那是年轻女孩的故作成熟。

凌彦齐微微一笑,原来他的小司芃,也有如此青春逼人的时刻。

第二张照片,则要惨不忍睹得多。她把好好的长梳成了绷在头皮上的大/麻花辫,化了大浓妆,黑色涂鸦背心外穿了一件土金色的夹克。这么难看的衣服还不正正经经穿,要半穿在肘部,露出肩膀来诱人。

看照片的拍摄背景,是S市那条著名的酒吧街。一个未成年少女穿成这样,还没被人骗走,不知该说她定力太强,还是凯文真心对了她。

难怪黄宗鸣无从辨别,两张照片差得太多,会让人一下失去瞄准的方向。

金莲那个女儿只要照着司芃的浓妆,在自己脸上涂抹一遍,便能成百分之七十。另外百分之三十在于交谈的细节。对小洁来说,更不成问题,因为她和司芃,本就是一对好姐妹。

凌彦齐打开手机相册,翻看他为司芃拍的照片。和少女时期相比,她起码应该瘦了十斤。他眼里有微微湿意,手轻轻抚摸屏幕里的那张脸蛋,她的长剪短,她的脸颊瘦下去后有了分明的轮廓,但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还是原样地安在那里。

没有对比,就没有真相。

沉思几分钟后,他把司芃上次办护照的证件数码照给黄宗鸣。

很快就接到来电:“这个女孩子是谁?”

黄宗鸣心跳得很快。那两张照片正在他手上,所以一眼就看出,这个短女孩,和当年半身照里的女孩是同一个人,却不是现在的郭嘉卉。

当年第一次和彭嘉卉见面时那丝隐约的不安,立马浮上心头。

那天彭嘉卉画了浓妆,他想过要她把妆容卸掉,又担心他流露出的不认同,会加剧这个小女孩对他的排斥感。其次,彭光辉亲自带女儿过来,父女关系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差,更是打消必须根据照片仔细甄别的念头。

“uncl觉得她应该是谁?”

没有即时的答复,凌彦齐再试探:“嘉卉素颜和上妆的样子差别蛮大的。不过我以为,还是没有妆容的正面生活照,更能反应一个人的容貌。”

他说得再委婉,黄宗鸣也能听出意思来:“彦齐,你在疑心什么?”

“是不是疑心,uncl可以请专业人士做照片比对。”

“这个女孩在哪里,我要见见她。”

“鉴定做完,再来见她都不迟。”

“彦齐,你给我这样一张照片,目的是什么?你怀疑你的妻子是假的嘉卉?你有证据吗?这世上容貌相似的人多了去。”黄宗鸣不再和凌彦齐绕着说话,直指问题症结。

“当然有证据。”凌彦齐打算冒这个险,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司芃在哪儿,没法再等她了。他相信,能够被郭义谦与郭兰因同时看重的大律师,人品和职业道德一定有保证。

因为郭嘉卉一结婚,就能从信托基金中领到五千万新币的保险金,那是两个亿的人民币。虽然郭嘉卉说会用在曼达的改革上,但是作为一个有着厉害手段的资深骗子,更大的可能是这些钱在曼达的账户上打个圈,然后被她一点点地转移走。

当务之急,他必须先截住这些资金。想要截住,必须有黄宗鸣的支持。

至于天海的拆迁补偿款,他倒是不着急。因为根据合同约定,补偿款是分期支付。第一期的30%,在合同签订的四十五个工作日内支付。以卢聿宇的铁公鸡性格,他只会拖到最后期限。

“郭家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嘉卉,他们信任你,如果你认错了,所有人都会认错。”

“可嘉卉是阿辉亲自领过来的。若不是他女儿,他怎会……”黄宗鸣与彭光辉也是校友,不认为老同学的人品,能败坏到此种地步。

“如果他还有私生女呢?”

“彦齐,说话要有证据。”

“uncl,我像是个信口雌黄的人吗?讲这些话可不止是信口雌黄,还有病。好端端地怀疑到自己妻子身上。”

电话那端的黄宗鸣沉思良久,方才开口:“周五晚上你打电话给我,已经有疑心了。”

“是的。”

“如果现在的嘉卉真是阿辉的私生女,你确实是最有可能现真相的人。你有没有和郭董,还有卢主席,聊过?”

“还没有,现妻子身份造假、涉嫌诈骗,我的心情很复杂,而且此事的内幕,我觉得也非三言两语能说清。万一没有处理好,对两家公司的合作也是打击。”

“先不要和郭董说,我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我马上订机票去S市,你帮我安排,我必须和那个女孩见一面。”

“好,我在这边等uncl。有疑点不算什么,可以一个个去排除。但是在这些疑问水露石出之前,外母的资金安全,我们是不是要保障?”

“我知道该怎么做。”

挂下电话,凌彦齐长舒一口气,国内的人事生猛霸道,还是新加坡人好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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