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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认为爱是性, 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 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赛林格《破碎故事之心》
“看到哪儿了?”凌彦齐把书拿在手上。
司芃翻到那一页:“我生活在毁灭性的放纵当中。尽管同伴视我为领,把我看成一条好汉, 觉得我果敢又有趣, 但我的内心却充满忧郁。”
凌彦齐心中稍有异样, 想起凯文和彭嘉卉, 不知他们在司芃的青春里扮演什么角色。但这些事情, 算了,不需要掘。人内心的隐秘如海底之沟壑,司芃没必要在这些事情上对他身无寸缕。此时话语,道不尽当时感受的万分之一。
他身子往后靠, 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开始朗读。书店静谧, 两人挨得也近,声音便只回荡在他俩周围, 低沉而缓慢。他真的在为她念书,说给孙莹莹听,怕是要翻白眼, 说给以前的小花听, 怕也是要翻白眼。
“……越是明白自己在新伙伴里的孤独和扞格, 就越难脱离他们。……。我担心自己长久的孤单,害怕许许多多温柔、隐秘的欲望来袭,虽然我很喜欢这些感觉,却也为心中屡屡浮现爱情梦幻彷徨不安。”
一直用手撑着脑袋仔细听的司芃突然开口:“凌彦齐,你什么时候有性/欲的?”
凌彦齐别过脸去:“不能专心听吗?”
“不正好念到这种事?问一下怎么啦?”
“初二还是初三?忘了。”
“那不正好是你那学霸女友……”
“没来得及。”凌彦齐仰头看她的脸,“你问这个做什么事?”
“没什么呀,就是想你要是刚好有这欲望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岂不是能早做十几年?”
脑袋里都在想什么?“那你怎么不想想,我十五岁的时候,你几岁?”
“哦,十岁,例假都没来,还得便宜那个学霸。”
“便宜”二字,让凌彦齐笑出声来。不单单因为司芃的醋意。他们两人都不把性当做需要遮掩的事,只能在被窝里做和谈论。
性,往往代表着人最隐秘的欲望。所以司芃在说,她愿意在他十五岁的时候遇见他。
“那你呢?”
“我?我那会根本就不想这种事。”
“和凯文在一起之后呢?”凌彦齐心道,念那么多书有个屁用。想问的还是会问。
司芃脸色立马就黑了,把书往他眼前一遮:“他不喜欢我这种无理霸道的,他喜欢温柔可爱的。”
哦,那就是彭嘉卉。卢聿菡说他们没搞一块去,看来也是被心机女王误导了。他还有点感谢人家,感谢她在司芃不要命的献身之前,抢走了凯文。
“想什么,接着念啊。”
凌彦齐念一章节,嘴巴累了,司芃把书拿过来:“那我看吧。”
“你也要念给我听。”凌彦齐靠在她肩上。司芃也低声地念出来,现念虽然累,但其实比听比看,更能理解文字的意思。
两人轮流着念,到离开书店时,已念完“奋力冲破蛋壳的鸟”。
司芃总觉得德米安这个人物不真实,她的十岁没有任何人来解救她,于是问:“其实没有德米安这个人是不是?是辛克莱想象出来的。”
“可以这么说。”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并非要特定的解释。
“他被人欺凌,又没办法向父母求助。日复一日的折磨下,结果幻想出这么一个勇敢强大的人,来教自己如何应对。后面出现的那些引领者,其实都是德米安,也就是辛克莱自己。”
凌彦齐再点头。
司芃叹气:“为什么这些作家就不能直接说呢?说德米安是虚构的。看得我好费劲。”
书店外面已是清凉的深夜。凌彦齐牵她走在人行道一小格一小格的砖上:“任何一种文字,不用想就能全看懂,不用想就全赞成,那就根本没有深读的必要了。”
《德米安》不止念过一遍。对司芃来说,它没那么好懂,有疑问的地方问出来,凌彦齐说,你说的都是对的。态度太敷衍,遭到司芃的白眼。
凌彦齐说:“我没那么好为人师。一次就够了,还想在闺房里天天教人思考人生?我们就是个读书会,你去过读书会吗?”
自然没去过。
“那你就当成读书会好了。我念给你听,你念给我听,或者不念,一起看,打时间而已。别对看书这件事,抱有太强烈的目的。它对人的改变意义,不大。”
其实是他现了给司芃念书的好处。
第一次读《德米安》时,读到艾娃夫人讲的故事,一个年轻人爱上一颗星星,他心里便说,那不就是我吗?以前看过,不懂这个年轻人何以要如此无望的爱着。
长长的一段读完,他转头看司芃,眼眸里有他熟悉的亮意。那一刻他便知,读到她心里去。她也是这般想的。
读书多好。他那些被封住了的话,完全可以融入这些或是深奥,或是质朴的文字里。
这些大师无一不是用伟大而残酷的生命体验在写文字。他舍不得淬炼自身,也没有这样的天赋,但他愿意念出来,愿意将他的感同身受,通通念给司芃听。
当他在心颤时,也能觉察到,司芃在慢慢靠近他。
要是他来选,他不会选《德米安》,最起码不会拿它做开端。剖析自我总是件痛苦而沉重的事情。只要闭上眼稍一思索,他脑海里便有长长的书单,适合在黄昏与夜晚与司芃依偎在一起,低低吟读,静静品味。
最近读过大卫·冯金诺斯的《微妙》,还可以,一个意外心动的吻;还有约翰·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两人一起踏上和时代相悖的不归路;还有格雷厄姆·格林的《恋情的终结》,勿论爱恨、猜疑与嫉妒都很狂热;还有斯蒂芬·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生只够来爱一个人;还有……
对哦,怎么能没有马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一段深沉而无望的异国之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穷尽爱情所有的可能。
毛姆、王尔德的很好;川端康成那般纤细敏感也很好。
太多太多。他只怕他还没读完,司芃就倦了烦了。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期待下班的来临,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期待司芃给他信息,说我到了。他走进书店,看见司芃随意窝在窗前的沙里,橙色的光辉里一张出众的侧脸。
还是和初见时一样的英气逼人,但又不一样,少了冷傲多了温暖。抬头看他时,会莞尔一笑。手肘撑在沙背,手掌捧着脸,眼神追随他的步子,一路跟过来。
那是只有情侣才懂的笑。那笑,是你来了,你今天很帅,我很喜欢这样的你,你过来陪我坐下,聊点什么?想看哪本书?今晚吃什么?做哪个姿势?
是和你相处的每一刻,都自内心的觉得美好。那样的笑带来的心悸,真不亚于司芃穿着薄纱,躺在床上等他。
有次他拿了《小王子》在手上。司芃不屑:“我小时候翻烂的了。”可翻烂了也只记得干巴巴的情节:他住在一个星球,养了一只玫瑰。有一天离开他的小星球去旅行,到了地球上,遇见一只狐狸,狐狸对他说了一段堪称真理的话,……。
她离开那个童话世界很久了。
这次不在书店,在小楼主卧的贵妃榻上。凌彦齐说:“你不觉得这本书很适合在情人之间读吗?我是见到不同的版本必买,都有十几个版本了。”
“嗯,每一个情人,读一个版本。”
凌彦齐看她那张揶揄的脸,“你要是不觉得会听出茧子,我把十几个版本都读一遍,也没关系。”
小楼里只有两个版本的《小王子》,一简体,一繁体。司芃都找了过来:“那你念啊。”
她回想起过往,也不再只是懊悔和孤独。还有一个个温暖宁静的夜里,她蜷在那个淡淡玉兰香的怀里,听着一个圆润柔和的声音,一遍遍地为她念《小王子》。
她家有许多的儿童读物,她都不喜欢,只喜欢《小王子》。
妈妈笑眯眯地拿过书:“昨天读到哪里了?我们小花这么喜欢,是不是觉得自己也很像,一个人活在一颗星球上?妈妈好抱歉,让小花过得这么孤独。妈妈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和阿婆。”
没被击垮之前,她说话总是那样子,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缓慢而温柔。她送司芃上学,在门口迎接的老师每次都恭维:“听您说话,就知道你很少住国内,我们讲话都没这么客气斯文。小花要好好跟妈妈学啊。”
用这样的声调,念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小王子的故事,每次都能听到睡梦里去,以为可以听一辈子。
凌彦齐也开始念了。“当我还只有六岁的时候,在一本描写原始森林的名叫《真实的故事》的书中,看到了一副精彩的插画,画的是一条蟒蛇正在吞食一只大野兽。页头上就是那副画的摹本。……”
他的声音更低沉更温柔,不是大人哄小孩的语调,是情人间的低声细语。
司芃觉得一颗心都被塞满了。
这个世界除了妈妈,还有另外的人愿意为她读《小王子》。她靠在凌彦齐的肩上,说:“你真会把十几个版本,都念给我听吗?”
“只要你想听,我就能一直念下去。”
一直是条好长好长的路,司芃踮起脚尖望,也看不到尽头。
当念到小狐狸对小王子说话时,一直靠在肩膀上的司芃转动了脸。凌彦齐紧紧抓着她的手,像是心跳,像是誓言。
“请你驯养我吧!”他说。
“我是很愿意的。”小王子回答道,“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要去寻找朋友,还有许多事物要了解。”
“只有被驯养了的事物,才会被了解。”狐狸说,“人不会再有时间去了解任何东西的。他们总是到商人那里去购买现成的东西。因为世界上还没有购买朋友的商店,所以人也就没有朋友。如果你想要一个朋友,那就驯养我吧!”
一度,司芃很烦“驯养”这个词。
幼年时,家人的爱是唯一。长大后奔向广阔的天地间,觉得这唯一不过如此。司芃,你要经过幽林,受过伤害,方知唯一的真谛。你一直自诩为小王子,其实是那只等着驯养的狐狸,偏偏还什么都不懂。
她趴向他的身体,凌彦齐换了只手来搂她。嘴唇扫过她的梢,接着读。
“那么应当做些什么呢?”小王子说。
“应当非常耐心。”狐狸回答道,“开始你就这样坐在草丛中,坐得离我稍微远些。我用眼角瞅着你,你什么也不要说。话语是误会的根源。但是,每天,你坐得靠我更近些……”
闷着脸的司芃听得哼哼笑,抬起头和凌彦齐对视。她说:“只有小孩子和小动物才会这样做。”
凌彦齐说:“没觉得大人能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司芃又说:“眼里只有十万法郎洋房的大人,懂个屁。”
眼里是一样的笑意。有时候,话语也不一定是误会的根源,起码他们已到了能听懂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