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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样劝说一个心碎的人, 莫要徘徊在旧日时光。
——某人日记
司芃见他俩在病房没呆几分钟就离开,怕无人看管卢奶奶,抱着包往回走。护士看到她,立马叫住:“赶紧的,推奶奶去做心电图。”
司芃说:“她家属来了, 好像在帮她办转院。”
“转院也不妨碍做这个。到时把检查单带过去就行了。”
司芃只好进病房, 和卢奶奶说:“我推你去做心电图。”她要扶卢奶奶, 便把包扔在床上。走时也没拿, 反正手机在兜里。钱包呢?钱包里没钱了。
凌彦齐和周子安回病房,没看到卢奶奶, 急忙问护士。
“那位小姐推着去做心电图了。一时半会没那么快回来。”
“哪位小姐?刚才和你在走廊聊天的那个。”
“聊什么天?是她送姑婆来的医院。”凌彦齐若无其事地说,然后看到扔床上的包, 想起刚才瞥到的那一幕,司芃在吃什么药?
于是趁周子安给同事打电话,迅速拉开包的拉链,摸到一个药盒拽手心里。对着光打开一看, 是毓婷的紧急避孕药。
此时周子安转身过来:“彦齐, 要是这边没我什么事,就先撤了。”
凌彦齐慌忙把药盒塞进兜里, 他觉得疑惑,这和他知道的常识不符。“子安, 还有个事想问问你。”
“好啊, 你说。”周子安头也不抬, 看着手机。
“你是胸外科?”
“对啊。”
“算了, 我不问这个。”
“那你问什么?”周子安好奇心被激出来了。
“跟——女人相关的。”天已经全黑了。窗外十来远,是另一栋住院楼,一间间的小格子灯火通明,很多都还没来得及拉窗帘。这边望去,病房里人来人往。凌彦齐还在思索要不要问。
“懂女人,那才是我的专业,好不好?”周子安来劲了,“难得能给凌公子出出主意,放心,这个咨询费分文不收。”
“真的是挺专业的问题。”凌彦齐有点难堪,可他一定要知道真相,“女人,在生理期怀孕的几率有多大?”
果然话音刚落,便看到周子安张开的嘴巴,也是过于夸张了。“不是,你知道她生理期,你还上她?”周子安笑得过分,“你好这一口?”
“事先不知道罢了。你直接告诉我就成,别东拉西扯的。”
周子安也站到他旁边,看对面的楼房。“你觉得就那边墙上,“嘶”的喷出蛛丝,挂上一只蜘蛛侠的几率有多大?”
凌彦齐斜眼看他。
“还是你妈给的压力太大,对不对?你怕谁怀上,得回去奉子成婚?”
见凌彦齐不理会,他接着说:“女人有生理期,就有排卵期,即便有时候例假和排卵不规则,但这段时间也是对立的。生理期间,旧的卵子死亡,新的卵子还未出现,能怀孕的几率大致为零。除非这个女人的生理期和排卵期是重叠的。这样的女人有吗,有,极少。大面积的统计学数据,有时候对一个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用。要么是零,要么就是百分之百。你说你碰上这个一个女人,和碰上蜘蛛侠的概率,是不是差不多?”
“这个,是常识吗?”
“对男人来说,未必。对女人来说,应该是常识。懂点常识,才能保护自己。生理期真不能硬上,对人身体不好。”他装模作样地叹气,“真想不到有一天需要我来给凌公子普及妇科常识。”
卢奶奶做完心电图回来。在周子安的督导下,医生给她的右腿打石膏固定,已过八点。
“今晚还是住院吧。”凌彦齐提议。可住院的日用必需品,一样也未备妥。
“还是回去吧。”卢奶奶不想在医院里过夜。此时也来不及办出院手续,凌彦齐和司芃先带她回小楼。这期间,不止卢思薇,就连凌彦齐的外公、舅舅,一个个地打电话过来,问姑婆的伤情,问手续办妥没有,自然也要派人过来照顾。凌彦齐全给挡回去了。
将老人家安置在沙上半躺下。司芃轻声问:“卢奶奶,你想吃点什么?”
骨头缝里已有钻心的痛感,但活到这把年纪,还有什么苦痛承受不了。露在脸上,也不过是疲惫而已。卢奶奶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吃。”又想起眼前的这两个年轻人,他们没她经饿,“哦,橱柜里有面,要不,你煮点面。”
司芃进厨房,即刻就找到挂面,然后烧水切葱花,不到一刻钟,就端了三份清汤的葱花面出来。
模样颜色都如此寡淡,对它的滋味,凌彦齐本不抱什么期望。然而一口面吃下去,只觉得面香葱香,浓郁得恰到好处。很快,一碗面就见了底。三人间,就他吃得最快。
卢奶奶笑:“阿齐是真饿了。”说完,要把自己碗里的面再匀一些给他,凌彦齐挡住:“不用了,姑婆,晚上吃主食,不可以吃太饱。”
他冲完凉再下来,司芃已收拾好餐桌,在厨房洗碗。
姑婆的厨房,有二十来个平方的使用面积。长长的一面墙壁,安的是红褐色的橱柜。现在的整体橱柜,讲究明亮宽敞。可这橱柜,和这楼里的其他家具,样式都很古老。
三十年前,久居南洋的华商郭义谦携司玉秀回国探亲。其实也无亲可探,就是想踏一踏这故土。当时他已是闻名南洋的“造纸大王”,在全马各地拥有十多间的造纸工厂。自然是定安村的贵客,自然要一个常来常往的落脚处。
他刚刚应允投资开厂,负责招商引资的各位要员也知道礼尚往来,将早已收归集体所有的司家祖宅还回来,已是年久失修,当然要重新盖了。
小楼虽然不常住,但设计装修,要称得起他郭义谦的地位和财力。那会大陆根本没有做高级家具的好木材。他既是造纸大王,从马来西亚或是印尼的热带雨林里弄一批原始木材出来,也不费什么力气。
凌彦齐曾问过姑婆是否需要重新装修。她拉拉柜门,木门既无变形开裂,也无潮湿霉,只是开合处吱吱呀呀作响,“换什么,这是大马最好的原始橡果木,现在有钱都买不到了。把五金配件换掉就好。”
S市刚刚历经一次回南天,三十年前的木材,能有这么好的防水防腐性能,也是相当不错了。
他站在餐厅过道,往厨房里望。嵌在吊顶里的灯瓦数不够,照不亮这些古朴厚重的颜色,还被它们吸走不少光亮。司芃的身影被昏暗的灯圈放大,在空间里来回晃动。
她的动作无比娴熟。她在咖啡店打工,凌彦齐当然知道她会做饭菜。可她的娴熟,又不止针对做饭菜这件事,而是这里的每一件事。
他还挺惊讶,她能在这些抽屉和柜门里,轻而易举找到各种食材配料。
姑婆的厨房,有它独有的密码。换做他,恐怕都没法在一堆瓶瓶罐罐中找到酱油。姑婆说,我的厨房和你的书房一样,都是有领地感的。
偏偏这么有领地感的地方,一点也不排斥司芃。它更像是个闭合的磁场,在她光临踏入的一瞬,配合地开了一条缝。
凌彦齐看两眼后,往客厅走。姑婆吃完面,精神好些,唤他过去坐在身边,轻声说:“阿齐,我知你在担心什么。这个司小姐,只是打扮不太好看,但是人真的不错,我和她打过好几次交道,是个纯良的孩子。”
她的脸上还有隐隐的笑容:“刚刚那碗面,还让我想起六十几年前,去别人家做客,吃过的那碗面。”
“哦?”姑婆很少和凌彦齐说起过去的往事。今晚他要在小楼歇下来,自然有时间愿意陪她聊一聊,“味道一样?”
“哪还记得味道?当然都很好吃,不过是样子一模一样。我娘做菜爱放酱油嘛,我随她,看到通白通白的面汤,印象总会深一些。心里还想,这家人真是穷,穷到连酱油都买不起,什么都不放的面,哪有味道?其实人家以前都是用熬四五个小时的鸡汤来下面的,没有鸡汤而已。”
她拍凌彦齐手背:“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得学做饭照顾自己,让她留下来啦。回去不要跟妈妈舅舅讲,我腿骨折这件事跟她有关系。我怕他们不许的。”
凌彦齐点头答应。姑婆如此喜欢司芃,出乎他的意料。
司芃从厨房出来也不休息,要推卢奶奶去一楼的洗手间:“天气好闷,我帮你洗下身子。放心好了,我不会打湿这石膏。”
卢奶奶慌了,她还不习惯在他人面前裸露身体:“不用,我洗把脸,还有手脚洗干净就得了。”
“那也行。”司芃打温水出来,拧干毛巾递过去。等卢奶奶洗净脸擦干手,她又换盆水出来,给她洗脚,哪怕只能洗一只脚。
凌彦齐瞧着,做这一切的司芃,是极细心极认真的,像极她在灵芝山寺上香的情形。她不是贤惠传统的那类女孩,她如此照顾姑婆,只怕是太想她的阿婆。
凌彦齐也想起自己的外婆。她过世好多年了,他却很少想她。
她走时,他尚在新加坡念书,听到病危消息,回国直奔重症监护室。门外看到卢家一家人,都还平心静气。他们尽了全力,从外婆患病开始,无论是最尖端的医疗科技,还是进口药品,能用的全用了。外婆清醒时讲过,这是她的命数。她才七十一岁。
然后,丧事了了的第一个深夜,卢思薇捧着她妈的遗像,瘫坐在奢华冷清的大宅里,撕心裂肺地哭。
彼时还没有管培康,她揪着凌彦齐的袖子哭:“我没有妈了,我再也没有妈了。”她捧着凌彦齐的脸,那些白日里武装她的眼影蜜粉,成了一道道的泪痕。
“你知道妈妈是什么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那一年我离开你爸回S市,没有一个人支持我。我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到西站,蓬头垢面和一群外来工挤在一块,一眼就看到我妈站在月台上。我的心本来是很慌的,我怕自己选错路,我怕以后过得不好,连累你。可我一看到我妈,我就踏实了,不管怎样我还有她,对不对?只要有她,我就不会流离失所,我就有家可以回。彦齐,你知不知道,我没有妈了?”
凌彦齐把卢思薇紧紧搂在怀里,说:“你还有我。”
他一样地泪流满面。他的悲伤,不仅因为外婆过世,还因为他的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他从没想过,原来他这么爱她。这些年的沉默隔膜都存在,且在一天天变大,变得沉重,但意外的——它们并不能将这份爱磨掉半分。
也就在那一刻,他决定彻底原谅卢思薇。不止是原谅,他还会一直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