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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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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周六, 那么规行矩步的人, 才不会无缘无故地来。

——司芃日记

她想起上午蔡昆拿包走之前还说:“司芃, 有件事得告诉你。”

“什么事?”

“知道那伙人为什么没追上你们?”

“还能有什么原因,都他妈是些草包, 一代不如一代。”司芃想当然。

没错,现在出来混的都不打打杀杀了,出命案谁都兜不住,而是走灰色地带,搞权钱交易。那些大哥走出来, 个个都是贸易公司或实业股份的老板。但怎么说,也不能至于丢了混江湖的基础功底,追两个人都追不到。

“是被派出所逮起来了。”

“嗯?”

“就你们逃出暮色二十分钟, 定安村里来了五辆警车,不由分说就拷走他们,到今天也还没放出来, 而你们两人, 连去做个笔录都不用。”

司芃惊讶, 都忘了将烟递进嘴里。她回想那晚, 凌彦齐根本就没碰过他手机。

蔡昆说:“总不至于是你有这么大能耐。生活在这片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黑的,时机对上了,还能碰一下, 白的, 全他妈, 都是一碰就碎。”

所以司芃直觉,凌彦齐今天不会来小楼。他是真的有事要处理。

除夕夜里他曾说过,他家是个大家族,打麻将,老中青少四代,各凑各的桌,都能凑出六七桌来。他是个温文尔雅、循规蹈矩的大家子弟,出这样的事,少不了要挨训受罚,不可能让他再来定安村。

可自去年凌彦齐出现在小楼开始,每个周日下午,都是她自认的心照不宣的约会。她还来单独赴约。潜意识告诉自己的是,要来告别,不告诉自己的是,隐隐期待。

她和孙莹莹说,她对凌彦齐没有预期,他做什么她都能接受。可这份接受并不能让她无视他。她以为想念一个人,一定要建立在未来可期的希望上。

没有人会带着一颗悲怆的心,明知前方是高墙,还想走下去。

她就站在这墙下。

她点燃一根烟,烟雾深入肺腑,也缓解不了那种怅然感。

街对面没有她熟悉的那辆车。她静静地站着、看着、吸烟,她取出手机想拍张照片,又哑然失笑将手机放回兜里。

烟蒂踩在脚下,她大步流星地走了。

整整四年,她被困在这里。那一丝半点的奢想从未实现,倒是有了更顽固的宿命感——她就不该对得不到的东西念念不忘。

其实凌彦齐想来小楼。但这个周末除了卢思薇,外公大舅三舅四姨,甚至同辈的卢聿宇卢聿菡也都轮番上阵。想教训他的,全板着一张脸;想开解他的,也都一副“我也懂你不容易”的神情。

他巴不得去小楼清净一会,但卢思薇说不行。

今晚,风投圈一位巨头在S市的海滨酒店举办私人派对。去的宾客不是对冲基金大佬,便是高科技公司的新贵。当然其中绝大多数人,凌彦齐只在各种资讯上见过他们。

这种聚会,凌彦齐只在回国初期去过几次。他对这种圈子交际,无甚兴趣。实话讲,他也听不太懂那些中英文夹杂的衍生、杠杆、套利、组合,是何意义。

出国十年,和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姑婆生活十年,他越的觉得自己不合群。

那些——与人的生存或是内心——都相隔甚远的高谈阔论,总是显现出某种自以为是的运筹帷幄。他非但不喜欢,甚至还反感。

可卢思薇说,即便你将来富可敌国,也必须创建属于自己的人脉圈子。你和聿宇,现在遇上难事,说出我的名号,别人多少会给几分薄面,但是二十年后呢?没有我卢思薇和天海集团庞大的财力做支撑,你拿什么来清高?

是的,卢思薇虽然霸道,但还没有自负到认不清局势。

天海不可能一直只做房地产。虽说每一年的营业额和利润都还在创新高,但增速却是实实在在地降下来。

野蛮扩张已进入收尾阶段,公司逐渐向财团转变。找准新行业新领域,是二代们必须加倍努力的功课。卢聿宇对此一直抱有相当大的热忱,这几年在他的带领下,天海集团投资物流仓储,五星级度假村,都取得佳绩。只是这一对比,就显得凌彦齐是漠不关心了。

再想起他周五晚上的所作所为,哪怕是打了两巴掌,卢思薇也不解恨,所以今晚这个派对他必须参加。

下午三点,凌彦齐打扮一新,乘电梯下楼:“我都弄好了,可以出了,聿宇聿菡呢?”

卢思薇转身,看到自个儿子,玉树临风站在中庭花园里。她走过去帮他弄领结,其实领结已经够正了,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和儿子亲近,偏还想起盛怒下打的那两巴掌,于是轻声问:“你恨不恨妈妈?”

凌彦齐抓着她的手,温和地回复:“我为什么要恨你?”

“我昨天太生气了,所以……”

“你不用再自责了。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一百分的妈妈,当然也不会有一百分的儿子。可是你,就算没有一百分,也有九十九分。”

卢思薇咧开嘴笑一声:“有这么高的分?我还以为在你心里,会不及格。”

凌彦齐轻轻拥抱她安慰她:“我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们怎么还没到?”卢思薇转身,掩盖那一点点异样的情绪,“我叫老林去催,等会别开车,让老田载你们去。”

“好。”凌彦齐进到偏厅等候。那里有一个沙盘,不是某个项目的,而是天海地产在国内布局的所有楼盘总控图。

卢思薇过来,打开沙盘灯,红绿黄的小灯依次地,在这张全中国的沙盘上闪烁起来。黄灯意味着已售罄,项目结束;红灯意味着项目进入销售期,绿灯则是项目正在建设开当中。

“彦齐,你知道我最关注这沙盘里的哪些?”

凌彦齐指了指S市所在区域的绿色楼柱,上面标注21,意味着未来五年,在这片区域还有21个可上市的楼盘。企业家们最关注前景,而不是现在的利润。

“你知道五年前,本省有多少楼盘可上市?”

这个凌彦齐不知。

“78个。可今年只有21个,算是正在卖的,也不过45个。”倒是减少得惊人。

“所以,我们才要加快在别的行业投资的脚步。”脑子里灵光一闪,凌彦齐说,“想在S市拿到新的土地或是旧改项目,是相当之难了。房价高企,许多人打一辈子工都买不起几平方的楼,只能租楼。可好多房东只管收租,无论是房子的装潢还是配套,都是差到没法看。何不我们也进军整体租赁市场,将旧楼整体买下后,再分租出去。”

卢思薇点头:“既是你的想法,当然是可行的。不要光说不干,就一个星期,我要看到可行性报告,做事快点。”

凌彦齐怔在沙盘边上。他只反射性地想,何苦非要多说两句话,给自己找事做。

卢思薇看出他的心思,语重心长:“彦齐,我终有一天会老去,不会再那么气壮山河地凶你。但是你也要清楚,你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中庭传来电梯门开的声音,两人望去,卢聿宇卢聿菡都是盛装打扮,朝他们走来。

“那些传承百年的财团,哪怕台前有职业经理人的身影,控制权也只在家族沿袭。我们家族里,与你同辈的有四人,是你的得力助手,当然也可以拆你的台。这是我万般不想见到的。你想要当好领军人物,得要他们服你。所以你要记住,行事再也不可以这般荒唐,让人笑话,看不起。”

如今卢家已回国的年轻一辈,也只有卢聿宇、卢聿菡两人。他们和凌彦齐一同到海滨酒店的宴会厅,不到两分钟,就分散开来,各自找相识的人聊天。

凌彦齐呆得百般无赖,不停地看腕表。他想联系司芃,又怕忍不住想去见她。危险期还没度过,他得乖点再乖点,只能企盼司芃不要失望,多等他两天。

露台上吹海风,有人敲他肩膀,转身一看,是周子安。

凌彦齐交友,颇有点时下流行的佛系作风。有事要来找我,我就在这里,没事不来找我,我也毫无意见。

十年留学生涯,他在新加坡,周子安在美国。回国后他在天海上班。周子安子承父业,拿起手术刀,如今也算是医疗体系里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凌彦齐没想到他也会来参加这种聚会:“莫非明瑞也想拿投资,四处开分院?”

“开医院靠的是医生手里的技术,还真不是有钱人的钱。”周子安晃晃手里的香槟,“我妈让我来的,她不知哪里听说,搞风投金融的女孩综合素质高,想找一个这样的儿媳妇回家去当管家婆。”

天底下的妈妈都急这种事。凌彦齐笑着问:“找到了没?”

“哪敢在这里找?我妈是在家里待久了,不清楚现在人的想法,还以为女人嘛,总归是爱情家庭为大。可这么厉害的女人,家里、医院财政一把抓,不出五年,我就得喝西北风去。我宁可找傻一点的。”周子安望向凌彦齐:“真的,人太精了,不是好事,对吧。”

凌彦齐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摸摸鼻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没见着杨思琪?”

凌彦齐指了指宴会厅:“她来了?”

“你没见到她,在这里吹什么海风啊。”周子安还以为他伤神了。

“她怎么了?”凌彦齐问。他只知道她高三毕业,顺利拿到普林斯顿的通知书。

周子安往兜里摸名片,拿出来念:“杨思琪,XX证券香港分公司执行董事。”他甩甩名片,“她多大?好像比我们大两岁,二十九,家境也一般吧,单枪匹马,做到一家名声显赫的证券公司的执行董事。好厉害,真是好厉害。”

“哦?”凌彦齐也意外,“她是很优秀。现在证券行业也挺不拘一格招人才,连学物理的……”

周子安笑:“你都没遵守当时的约定,怎还想着偏让人去念天文学?她早改了,拿着你妈的钱,去普林斯顿念的金融学。”

“这样?我倒没想到。”凌彦齐像是被人敲了一棒子,脑子里嗡嗡地响。

“你不知道?”周子安想安慰他,“也不能怪人。你妈给她上了好现实的一课。梦想这东西,就像个花瓶,好看不中用,一击就碎。”

露台上吊着花盆,凌彦齐从里面抓出一块鹅卵石,扔向海洋,激起几朵浪花。他倚着栏杆,平静地看着浪花乍起又平复,摇头:“如果一碰就碎掉,还谈不上是梦想,至多算个兴趣。”

“要去见见她么?我刚才看她在和杜行长聊天。”

“不用了。”话音才落,杨思琪已从厅内长廊走出来,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彦齐,真是你。刚才和子安聊了会,也没见他说你在场。”

“我那时也不知道,这万年宅男今天会出门。”周子安摊手表示无辜,迅速撤走,留下凌彦齐杵在原地,也不知说什么好。

只能是老土得不能再老土的话:“好久不见了?”“过得怎样?”“什么时候回的国?”“杨老师还教书么?”

杨思琪也给他名片,他也假装不知她目前的工作情况,念出来:“哦,执行董事?”

“莫信,挂羊头卖狗肉而已。做这一行,职位不够高,都不好意思出来哄人。目前我在公司债券部门,和你们天海的于总还有CFO汪总,打交道会多一点。”

“比我厉害。”凌彦齐是由衷地夸奖,“我现在还被我妈下放在项目公司里。”

“哪有。我爸好多年前就说过,我不能太骄傲,只要你肯下功夫,就没有做不好的事,考不上的学校。我还以为会在普林斯顿见到你。”

她的笑容里,丝毫看不出对卢思薇有过任何不满:“我爸爸都那么想,阿姨对你的期待,自然更大了。”

厅内有人和她招手。杨思琪要走,还想拉上凌彦齐:“一起进去?那位是财新杂志的贺主编。她一听你来了,想能做一场专访。这几年天海旗下的齐诚资本,可是投资了不少新兴……”

“不了,”凌彦齐拒绝,又觉得太生硬,“齐诚的事我管得好少,也说不出什么东西来,专访就不必了。今天没下雨有点闷,我在这边呆会,等下去找你们。”

“好啊。”杨思琪转身走,脸上满是失望之色。过了十二年,他还是那个温柔得近似软弱的男生。这么多年,仍被他妈只手遮天地覆盖着。

而凌彦齐的心口何止是闷。那个在他的少年时光里,像夏日光辉透过树梢,明亮聪慧的女生,今时今日是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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