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逃离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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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肃一行人被关在一个供衙门访客歇息的一共两层楼的小楼,虽然托词是安排他们暂时住宿,但是正门门口留有几名卫兵,把他们看得严严实实。从楼上他们的房间的窗户看出去,楼背面的楼下是一个空空的院子,被一圈围墙围起来。围墙外面是野外的萧瑟景象,除了几棵几人才能围抱的榕树,就是一条看起来无人涉足的小径通往远方。
严肃心里装着买武器的使命,茶饭不思,他把衙门仆役按照吩咐上来的一杯茶盏往桌上一推,建议另外三个人道:
“各位兄弟,看来咱们不想办法是逃不出这个地方了。”他用手指了指馆驿的正门门口,示意他们被禁锢了。
其中一名掩饰不住慌乱神情的黑龙江省衙门的官员答道:
“我们有公文在身,办的是朝廷的军国大事。还怕他们把我们怎么样不成?再说,就是想逃走,你还能有什么高招?”
有的人说话纯粹为了证明他们不“傻”。
人天生爱听顺耳的话,有时我们善意相劝,对方却在直觉上感觉别人想像老师一样给他们上课。有的时候,顺着别人说,可能也只是满足对方被人理解和接受的情感需要。有的时候,顺着别人说,是单纯为了附和,以显示对于权力和权威的顺从,或者为了人际关系中维护友谊的需要,表示他是对方的“自己人”。我们需要分清楚这两种情形,不应该一味顺着别人说或者只知道扣帽子打棍子。
这位官员说的话让严肃感到错愕,他本以为这几个人都是“头铁”之人,敢为朝廷万死不辞的人。
另两位官员的态度比较模糊,既没有赞成严肃,也没有赞成那位官员的话。
严肃有明显的强迫症。他骑着自行车过桥,会远离桥栏杆,住在公寓里,他永远选择一楼,因为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往下跳的冲动。
所以他在家里常备着一条结实的长绳,并且参加过攀岩的训练班,以防止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可以借着最后的求生欲望,用绳子攀援而下,拯救自己的性命。
大部分看官可能不理解精神疾病的可怕——对于严重的精神病人而言,不是自己在面临人生的绝路、可怕的消息之后突然崩溃,而是在极为正常的情况下,自己的身体控制不住自己。就好像从高处往下跳、碰电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忍不住要尝试一下一样。因为他的意识出现错位,不能理解危险的严重性。
严肃看着他们互相争论,把床上的几张床单抽出来,编成了一条绳子,有着紧固的绳结。他把绳子的一端紧紧地拴在窗户的结实处,把另一端抛到楼下。
严肃看着他们讶异的神情,解释道:
“我们从这里顺着绳子爬下去,看起来难实际上很容易。”
严肃是行动派,动手家,不是沉湎在困境中不自拔的那种人。
沉湎困境和痛苦的人,一定程度上,与“逐臭”之人有些类似。虽然这么说可能会冒犯很多人。但是,这样的人,确实在自己的视线之外,看不到解脱之道。就像人的眼睛,只能有眼睛四周一百多度的视域。野牛用角完全可以抵抗狮子,但是因为野牛并不能用眼睛看见自己的角,所以它不敢攻击或抵抗狮子。所以,自怨自艾的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相信一件事情能够成功,是因为我们已经选择了相信不成功。
严肃的点子立即激起了更大的争论。虽然他们很小声。
三个人突然争论谁官职最高,谁说话算数。
在等级社会里,下等的人让渡了自己的尊严、是非观以至于对事务的决策权。但是,上等人的道德和经验,并不一定高于下一等级的人。
1999年一架韩国飞机的失事就能证明这一点。副机长明知机长错了,但是不敢吱声,导致机毁人亡。
某些庸俗的人情世故,就像是狼群狮群里面地位低的狼或狮子通过嗅尾巴低头一样表示顺服的仪式。为了省钱省得费劲,为何不让只会弄权不干人事的官员们端坐在正中间,让其他人焚香膜拜?
为了显示这个办法的有用,严肃亲自示范了一遍,又觉得不够,又示范了一遍。
严肃亲自示范对这三个人起到了作用。
严肃一行揣着公文和必要的行囊,从窗户滑下去,又翻越了围墙,从衙门软禁他们的驿馆逃了出去。
这是已经是夜深,郊外笼罩在一片如漆的黑暗里面,严肃打着火把走在前面,几个人摸索着前行。
走了不到几十分钟的路程,他们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山丘,林子并不很茂密,但是,严肃心里感觉毛毛的,总是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
果然,由于临近州县的饥荒,饥饿的狼群也随之迁徙到有粮食有家禽的州县。在这荒郊野外,一群狼在狼王的带领之下前行觅食。
严肃小的时候,看到过狼。单独的一只狼,看到人比他们的个子高,也会害怕而躲避。有的时候夏天早上上学的路上,就会见到被狼吞吃的、只剩下几丛羽毛的鸡鸭鹅的尸体。
严肃是第一个注意到狼群的。狼走路的时候,和狗走路的时候的体态是很不一样的。狗的最佳代表是二哈,它们最典型的体态是微微仰着头,步子比较轻快。但是,狼的眼神往往是低平的,每走一步,似乎是用脚在狠狠地踹着地面,给人一种阴鸷、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狼群走在头里的往往是老弱病残,中间的是狼群中的“精干”,狼王是狼群队伍中最后一只。
严肃让一名官员把自己快要熄灭的火把重新燃亮,又让每个人从身边觅得结实的长木棍,并且大声叫喊,驱赶狼群。
也许是在饥荒年代里面,狼群更具有攻击性,狼群看准了这少见的“餐食”,就摆好了阵型,以狼王为首的壮实的狼把一行人重重包围了起来。
四个人一手挥动着火把,一手又挥动着长木棍,试图把狼群恫吓住。
就在混战之中,严肃不小心掉进了山脚一处水塘里面。
人常常在这种时候,脑海里如放电影一样,显现出自己这“一生”经历的最美好的时刻。
严肃脑海里像倒带一样,播放着自己人生几个片段的最美好的时刻。突然,呛的几口水把他从惊厥中惊醒。
如果严肃因为这个就走掉了,那么他的人生似乎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意义,没有发多少光和热。
人到老了,如果还是如同壮年时候的胃口,少年时候的壮怀激烈,中年时候的欲望,那么可能他死也不甘心。人在弥留之际,身体衰朽的技能和疾病已经压制住了任何强烈的欲望,觉得死也没有那么可怕,对生也没有那么留恋。
严肃做过几次这样的梦——他站在一个土坑中或者电梯箱里面,摁一下按钮之后,一闭眼的功夫,自己的肉身就穿越重重的阻隔,到了很远的地方或者更高的楼层。如果一个人不相信自己可以在这个世界以后穿越重重黑暗,到达一个彼岸世界,那么他在这个世界里肯定也会过得不安生。在这个意义上,彼岸决定此岸。
但是,如果我们不相信此岸的生老病死有着它美妙、安排好的规律,那么我们就会在抗争命运中堕落到永不甘心情愿的地步。此岸就没有意义。困倦时候恰到好处的一个枕头、夏天雷声刚过雨水打在地上泛起的泥土清香、踢完足球送来的一瓶水、三五好友一起聚餐吹牛,本身并不是意义,不过是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有了放置的位置。但是,如果我们剔除了此岸的喜怒哀乐,那么今生和来世这一双重奏,就是不完整的。此生的乐,是来生的预演,带着来生喜乐的种子,具有来生喜乐的特质和表现形式。
我们有什么理由说此岸不是奔着彼岸去的呢?
一个人吃着山珍海味,但是吃完之后就要被执行死刑,那么他这一顿就不会吃得舒坦。
我们在此岸一切的努力、经营,并非是像陀螺一样需要不断击打保持旋转,而是不断迎接惊喜,并且,既或是没有惊喜,也是平安祥和的。
那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
严肃的脑海中如电光火石一样,蹦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总有人说人生如梦,一切都没有意义。
那么,靠自己的努力养活一大家子,看着自己的孩子求学结婚就业,算什么?肖申克的救赎有什么意义?患幽闭空间恐惧症的母亲从山洞里从匪徒手里救出自己的孩子算什么?
把一个人的一生比作一天的话,他从早上起来,洗漱之后就开始了转陀螺一样繁忙的一天——上午出门给羊喂水,在山上牧羊,中午支起铁锅做饭、吃饭,下午接着放羊,把陷在泥坑中的一只羊拉上岸,给几只羊接生,晚上把羊群赶回圈里,关好羊圈。
这个人早上新来到晚上睡觉,几乎没有一刻在思索今天一天的意义。而他做的所有这些事情,难道不正是今天一天的意义吗?
如果你是大人物,可以施猛药治疗世界的沉疴,如果你是小人物,就用心一点一点修修补补这个世界,尽自己公民的义务。
卡夫卡说:“人只因承担责任才是自由的。”
这是人生的真谛。
这无关乎身体和物质上有多大的享受。
有人会问,就为了这人世间的至暂的温情片段,耳鼻眼舌肚腹的满足,漫漫人生路上出现的如萤光一样微弱的小惊喜,值得我们来这世上一趟吗?
多巴胺浓烈短暂,内啡肽才持续得平静长久。我们人体被设计出来,可能是基于长久的幸福感才是极深极宁静、极笃定极满足的吧?
尽自己的一点责任。严肃想到,虽然遭难但是不后悔。
延续这人间烟火,任凭它平庸,任凭它不热烈,任凭自己伤痕累累。
到最后,这一切的“无意义”似乎恰恰累积成了“有意义”的一生。
严肃陷在了水草丛中,他明显地感觉到污泥拖拽住了他的双脚,让他的双脚软绵绵地,发不上力。他只好用手攀扶着岸边,用巧劲一点一点地把双脚拔出污泥坑。经过刚才的混乱和挣扎,他手里的火把和长木棍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而狡猾的一只狼看到他现在手上没有能够防御的家伙,正在打着他的主意,在岸边蹲着守候着他。严肃把攀扶在岸边的双手抽回,陷入了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境地。而岸上的那几个人仍然在挥舞着火把和木棍,让狼群不能逼近他们的身体。狡黠的几只狼在集中对付三人当中的两个中年人,趁这两个中年人不能分身之际,另外两只狼张开獠牙,向三人当中的一个老年人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这位年级大的官员,不愧是铁铮铮的汉子,在军营里待过几年,硬是把这几只狼逼得不能靠前近身。
狼的攻击并不是从一上来就拼尽全力驱动自己的全身扑向进攻对象。它们也在试探,随着木棍的挥动,狼遵循着进-退-进-退的节奏。它们似乎希望通过这种僵持,寻找几个人的破绽。
这几只狼张着獠牙,鼻子上因为张嘴而挤出来的凶狠的几道纹路,伴随着呜咽的嘶吼声音,越发衬托得狼的血盆大口的恐怖。这给人很大的心理压力。
几个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尽管是冬天,但是几个人已经手脚绵软,感觉到自己汗流浃背,狼群暂时停止进攻的时候,这些背上流淌的热汗过了一会就变凉了,在自己背上凉飕飕的,浸湿了自己的内衣,像有人将雪块塞进了自己的脖颈。
严肃趁盯着自己的那只狼暂时撤退的时候,嗖地爬上岸,手里拾起刚才掉在地上的木棍,摆出防守的姿势。
狼群见占不到他们的便宜,就在狼王的带领下一只一只地向后退去。
蒲松林的《聊斋志异》里面讲得精彩,狼很狡黠,两只狼中“前狼假寐,盖以诱敌”,而后一只狼则从后面偷袭。
狼群的突然后撤,让三个人放松了思想警惕。亏得严肃懂得狼的习性,也在学校里读过这篇文章,知道狼群很有可能采用声东击西的伎俩,就告诉他们要警惕,并且摆出四个人背对背的、成犄角之势的防御阵型。
果然,狼群的一部分突然席卷而来,进行佯攻,而过了一会,另一部分则从四个人来时的路上鬼鬼祟祟地摸了上来,形成两面夹攻的态势。
如果不是严肃及时调整了队形,狼群很可能从背后咬住他们的脖颈,那时候就会呜呼哀哉了。
狼王见它的伎俩不奏效,却也没有再次撤退的意思。攻守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白天狼的兽性和攻击性就会降低,它们怕白天。但是,这时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
严肃仔细地用眼睛扫描着周围的地形。借着三人手里即将熄灭的火把,严肃模糊地看到在几丈地之外,就是两个坟墓,坟墓前栽了一排粗壮的榕树。严肃就让几个人保持背对背的阵型,向榕树的方向移动。
几个人分别爬上了几棵榕树,因为榕树足够粗壮,它们的枝丫足以经得起一个或几个成年人的分量,所以,几个人在树上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伸展四肢。
这时,任凭狼群怎么使劲往树上够却够不着他们。
除了严肃,另外三个人因为疲乏过度,就这么在树上眯了一会。只有严肃才知道狼群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严肃在树上一边警惕地盯着狼群,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算着以前的事情和以后的事情。
就像《武林外传》里面的女掌柜佟湘玉埋怨自己的身世一样,严肃想:
“如果不是因为穿越,我也不会到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学法律,也不会一步一步走到典使的职位;如果不是因为我担任了典使,也不会跟他们几个人去买军火;如果不是因为买军火,也不会遭受如今这种灾难,如此狼狈。”
苦难不是合金,由人来冶炼,成功不是魔术师手中帽子里藏着的鸽子,说有就有。苦难不是成功的催化剂、助产士。
苦难只会折磨人的意志,蚀灭人的激情。
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的人,不妨把这世界所有的病痛患一遍,把世界所有的悲哀经历一遍。
放下和担当,孰者更易?孰者更难?
但是,不用赘言,男子汉应当承担起自己的使命。
这一回,严肃和同行三人不再明晃晃地走官道,住驿馆。他们选择了自己出钱买票坐车。
几人拖着疲惫的脚步,发现这个离上海还有不到一千公里的一个城市,居然有火车可以直达上海。这让他们惊喜万分。
这个城市面色蜡黄呈菜色的饥民还是每每可见。大概是已经从灾区逃难到了这个城市的灾民。如今他们有的坐在路旁乞讨,有的则在码头上帮人搬货。本地的市民,是那种鲜亮亮的脸色,很多人身着绸缎,也不像打工人那样步履匆匆,而是养尊闲适的神态。
严肃不知道是原来辖管这个城市的官员确实是励精图治,让治下富庶的百姓感念,还是因为后来的官员为了拍上一任的马屁,在离码头不远的一个琉璃瓦屋顶遮覆的小亭子,树立着一个雕刻有不吝赞美之词的“德政碑”。
部分碑文写道:
“能事斯毕,与人更始。刚正廉明,执法不阿,救难民于水火,立千秋功绩;
公正护法,正直无畏,敢于犯颜直谏,忧国忧民。
为政以德,明察秋毫;清廉正直,百姓之福。”
这个马屁拍得是啪啪响。不知道当事之人看了之后,脸上会不会火辣辣地发烧。
这让严肃联想到史书记载,东汉著名将领虞翊帐下有一个名气也不小的将军贸鑫勃,出身名门望族,但是生活糜烂,不关心民众疾苦。有一次,他在和二个小妾玩3人游戏的床上,经不住又谈起自己的戎马生涯,自己俘获了多少敌将,攻破了多少城寨。他问两人道:“吾比之卫青、霍去病如何?”一个小妾问道:“将军勇武。但是,妾听说,将军在民间口碑不佳,有人拿着你的像扎小人呢。”他悻悻地答道:“瞎说八道!我只听闻百姓都立我的神像,以保一家平安!”
严肃觉得这个碑文,要么是自恋狂立的,要么是专擅溜须之辈立的。
但是,有一个道理却是不错的,不管是什么人,即使是道德极为不堪的人,他们也是希望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人爱或爱戴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