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神都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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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受伤让女鬼红妆不得不花费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调息疗伤,但效果平平,重伤让她的灵力流失严重,当下除了那张堪舆图目前还在她掌控之下,那五枚傀儡棋子中,代表鸠夫人和红雀的那两枚棋子一毁一损,彻底断去了与红妆的联系不知去向、代表富态中年男人和蛮族少年的两颗则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若即若离的状态,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脱离她的掌控。
而唯一还能完全由她掌控的,也仅剩下用来监视矮小男子的那颗孤棋老酒鬼了。她想至少那个与自己有过联系的中间人还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把这个消息带回大明台,也算是能够交差了。想到这儿,让红妆糟糕的心情稍稍有了一丝宽慰,心情好了一些。
于是她便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老酒鬼身上,待到当天深夜见到那个矮个男子再次回到那处民宅后,她基本可以确定,这里就是中间人在风塘邑的一处秘密落脚点了。
事不宜迟,女鬼红妆将堪舆图收入袖中,化作一道阴风向大明台急速掠去,同时以苏起教授给她的独有联络秘术与他取得了联系。
一心御风前行的红妆,却没有发觉自己化作阴风从凤塘邑进入王域时,就被掌管神都夜卫的巡夜使盯上了。这两名巡夜使一路尾随她至大明台,在她自认为此行将平安无恙抵达目的地,精神松懈时才选择动手。
两道剑气自她身后追上,当后知后觉的她发现这两道迅若奔雷的剑气时,也只能仓促应战。勉强抵御住一道剑气的正面进攻,却被另一道剑气从侧面洞穿了腹部,她强忍着剧痛拼死逃入大明台,多亏大明台御卫出面阻拦,她才在巡夜使手上捡回了一条小命。
苏起听完红妆的讲述,收回借给她的堪舆图后,只丢下一句好好养伤就退出了书斋。在一墙之隔的暗室里见到了旁听全程的太子秦慕璟和大明台实际掌控人大宦官廉公,以及伪装成傀儡棋子的徐六斤与那个蛮族少年,而那套名义上用来赠送给苏起兄妹的酒爵、玉钗与一对骨白色棋子正摆放在一张梨花木大方桌上。
“见过世子。”见苏起进来,徐六斤和蛮族少年向他恭敬施礼。
苏起摆了摆手,示意他俩不必多礼。“徐叔叔、陆舆,这次辛苦你们了。我为了掩人耳目,在那些施加在你们身上遮蔽气息的术法中夹杂着更加难以察觉的旁门术法,最近几个月你们一定要勤加调息,才能消去那些术法带来的不良影响。”
徐六斤点点头说道:“世子放心,老徐和陆小子精神得很,那些小小影响不妨事的。”
蛮族少年陆舆也点点头,说道:“徐老头说得对,世子你不必担心。”
见两人都如此表态,苏起便不再多说什么。他来到秦慕璟和廉公面前,将从红妆处取回的凤塘邑堪舆图缓缓展开,又叫徐六斤和陆舆围拢过来,几人开始分析红妆带回来的情报。
廉公指着五凤坊那处玉器铺子首先开口道:“按照那个鬼物以及徐先生和陆小弟带回来的消息,这处玉器铺子应该就是所谓中间人在凤塘邑的接头处,或者最少是接头地点之一。顺此条线索追查下去,应该可以牵出猎鹿人的行踪了。只可惜鸠夫人和红雀突遭不测,让我们原本的计划夭折,不过好在这个鬼物够聪明,还知道用老酒鬼继续监视了一天那个矮汉子的行踪,确定了他们在凤塘邑的另一处落脚点后再回来复命,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廉公以眼神询问着秦慕璟,在得到他肯定的回复后,继续说道:“至于徐先生得到的玉器店掌库人老丁头和睦王私自回京的消息,则是意外之喜。不出意外的话,那个老丁头就应该是十六年前陛下北征凯旋时路过定州遭遇的一次刺杀里名叫丁丑儿的内应了。我之前去拜访太仆寺卿曹六丁,也是为了打听此人的消息,既然销声匿迹这么多年后再度出现,就别指望着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这个丁丑儿也已经是猎鹿人里身份不低了,而他又与郦清宫有所往来。那么......”
廉公顿了顿,再次看向秦慕璟,问道:“太子殿下,老奴接下来的话,都是揣测,可说可不说,殿下认为老奴当如何?”
秦慕璟没有丝毫犹豫,正色道:“即是揣测就不必说出来了。父皇常教导臣子们,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全凭揣度,毫无根据之事。廉公就不用开口了。”
廉公低头施礼道:“殿下教训的是,是老奴食言了。”
秦慕璟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既如此,老奴就继续了。”廉公说道,“丁丑儿即在玉器铺子做掌库人,那么玉器店老板黎东泉的身份就值得怀疑了。根据通商司与凤塘邑少尹府提供的档案看,这件玉器铺子原本是一位自玉龙州而来的蛮族客商所有,从事的也是皮革和粮食交易。
直至章元九年,自北扶摇州而来的黎东泉花重金盘下了这间铺子,改成了玉器店,专营北扶摇州特产的玉器。这七八年里,他一直不显山露水,表现得也不像个逐利的商人,玉器店的生意也是平淡无奇,可以说是勉强糊口。但从三年前开始,他开始频繁用手中玉器敲开神都各位将相公卿的大门,甚至与皇城之内的一些人也建立了联系,玉器店的生意随之逐步起色,黎东泉也是从那时起声名鹊起。丁丑儿被招募到黎东泉的店铺中的时间,差不多也是在三年前,一开始就掌管与北扶摇州玉石产地交接货物一事,常年奔波于大恒与燕部之间,至于黎东泉与徐六斤所言其担任掌库一职之事则未见于档案之内。
再则,黎东泉与那身为中间人的矮汉子曾同乘一驾马车回玉器铺子,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大胆推测下,是否黎东泉也是猎鹿人中级别较高的存在,甚至比那中间人级别更高。如果有条件证实老奴猜测,那么拿下他就离抓到行刺太子殿下的幕后黑手仅有一步之遥了。”
听完廉公的分析,秦慕璟低头沉吟片刻后,抬头问道:“我记得红妆曾坦言,雇佣她的大老板出手阔绰,是个一掷千金的主儿,不知道这黎东泉的手笔是否一样呢?”
“那就需要再与他接触接触了。”苏起漫不经心地说道。
脑筋灵活的徐六斤听闻此言,一个方案的腹稿在他脑海中快速成型。在略加思索后,他便胸有成竹地开口说道:“世子,在下倒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徐叔叔请讲。”
徐六斤又看了眼秦慕璟,在得到后者的首肯后将自己的想法道出:“在下虽然早年已脱离云霄军军籍,混迹于商海之中,这些年靠着定国公和一帮老兄弟的帮衬,也算是小有富足,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经历了世态炎凉,不是我老徐自吹自擂,无论什么人,只要跟老徐喝一顿酒,我就能把他看个八九不离十。”
他说得稀里糊涂,众人听得一知半解,但秦慕璟却从这几句话语中听明白了徐六斤的想法。他问道:“徐先生是想找个机会继续深入虎穴?”
徐六斤抱拳笑道:“殿下英明,生意人做生意嘛,讲究个互通有无,黎东泉有他的玉石和皮革,我有我的铁矿和书画,只要许以重利,没有商人是不动心的。即便他不动心,恰好能印证廉公的观点,这个黎东泉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商人。”
“可否需要人手以作后援?”
徐六斤笑而不答,眼神却看向了大宦官廉公。廉公立刻会意,笑问道:“徐先生可有咱家能帮上忙的地方?”
徐六斤拱手道:“望廉公能派出手下一名小公公与小人同去。”
“徐先生需要何样人物?”
“聪明伶俐,能让人一眼看出他出自大内即可。”
廉公点点头,显然已经知晓了徐六斤的真实意图,他一口答应了下来:“明白了,咱家自会安排。徐先生不愧是常年浸淫商海之人,果然好算计。何时出发,知会咱家一声,自会有人将人送到。”
“那就多谢廉公了。”徐六斤说罢,便退到一边,等待着秦慕璟和苏起进一步的安排。
在徐六斤与廉公两人协商之际,苏起独自走到摆放酒爵、玉钗的方桌前,沿着这些贵重礼物的外壁,一一摩挲过去。之后随手拿起一个酒爵把玩了起来。
苏起难得有雅兴把玩这些平日里根本看不上的东西,今天却主动上手让秦慕璟大感意外。他来到苏起身边,问道:“怎么?徐先生的眼光不错,挑到了能入得了苏大少爷法眼的稀罕物件?”
苏起没有搭理他,一手把玩着酒爵,另一只手将桌上那只玉钗拿起,塞到了秦慕璟手里。
秦慕璟看着被塞到手里的玉钗,疑惑问道:“什么意思?”
苏起撇了这个迟钝的太子殿下一眼,眼神复杂。
“你看我的眼神怎么好像在看白痴?有点大不敬了吧,苏大少爷。”秦慕璟语气略带讥讽。
苏起无奈说道:“这玉钗是当作礼物送给小婕的。你说该谁去送?”
“谁买的谁送啊,自然是徐先生了。”
看着秦慕璟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苏起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个死党的脑子在某些时候真像是被驴踢了一样,死不开窍。
就这还想当自己的未来妹夫?做梦去吧。
他一手拿起桌上一枚骨白色的棋子,他冲秦慕璟笑了笑,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之碾成齑粉,骨白色的粉末顺着他指缝流逝,散落一地。
秦慕璟立即发现苏起神色中的异样,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在游学路上,练刀偷懒时的苏起看他的眼神,凶狠且阴冷,这种眼神只有在自己惹恼了他时才会出现。
当苏起拿起第二枚棋子,以同样的手法碾成齑粉后,在秦慕璟眼里,苏起的笑容里已经带上了浓浓杀意。
秦慕璟咽了口口水,赶紧将手上的玉钗收入袖中。连忙说道:“我去,我去,明天一大早我就去。”
苏起这才满意地将手中的粉末拍去。
秦慕璟看苏起怒气渐消,拍拍自己的心口,嘴里小声骂道:“苏蛮子,你也就敢吓唬吓唬我。唉,堂堂太子被一个伴读威胁,要是传出去成何体统。”
苏起不去搭理发牢骚的秦慕璟,反而将蛮族少年陆舆叫过来,与他一起收拾满地的棋子粉末。
蛮族少年陆舆麻利地将地上的粉末收拾干净,而后走到苏起身旁,似乎有话要说。
苏起看到少年似乎有话要说,但仍旧面无表情地问道:“怎么?”
少年陆舆扑通一声跪倒在苏起身前,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苏起没有附身去将少年扶起,而是坦然受之,等少年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后,才淡然说道:“起来吧。”
陆舆站起身来,站在苏起面前仰头看着这个被自己视为兄长的男人,充满感激地说道:“陆舆这条命,以后就是世子的了,刀山火海,纵死无悔。”
苏起突然出手,在陆舆额头蹦了个脑瓜崩儿,疼得陆舆捂头蹲在地上,哀嚎不止。苏起蹲下身,看着陆舆,少年倔强地直盯着他,视线真诚。苏起突然轻叹一声,说道:“傻小子,好好活着,死什么死。”
一旁的徐六斤此时也来到苏起面前,他刚想下跪就被苏起一把拉住。苏起语气中带着埋怨,“徐叔叔,你这样做,让小侄如何自处?”
徐六斤激动得老泪纵横,他哽咽着说道:“多谢世子,您救我和陆舆脱离苦海,我等无以为报,这条命也交给世子,徐六斤以后唯世子马首是瞻。”
苏起摇摇头,对徐六斤和陆舆沉声说道:“徐叔叔,小陆,这次能摆脱傀儡身份,我不过顺水推舟,不值得你们如此。区区小事,不必挂在心上。”
两人依旧对苏起千恩万谢,让一向冷面的苏起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只得求助于秦慕璟,但秦慕璟却对苏起方才的威胁耿耿于怀,装作视而不见,最后还是廉公出面,为苏起解了围,安排两人拿着廉公的私印去找大明台台辅销毁契约,两人谢过廉公后,这才离开了暗室。
徐六斤和陆舆离开后,廉公让大明台御卫奉上茶水,三人歇息片刻,又开始了议事。这一次的焦点不再是黎东泉矮个男子这些所谓的猎鹿人,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个杨锦夜口中,那个有能力同时与红妆一同操纵傀儡棋子之人身上。
廉公将徐六斤从小筑现场偷偷带回的几片鸠夫人身上的碎瓷一字排开,摆放到黄花木大方桌上。
待廉公摆放好之后,看向苏起。后者伸出右手覆在这几篇碎瓷上,一团荧光在苏起右手掌心浮现,而后这团荧光忽然化作几条白色的小蛇钻入这些碎瓷之中。片刻之后,这几条小蛇露头钻出,随后聚拢再度凝结成一团荧光。
这团再度凝聚的荧光与之前相比并无两样,苏起将这团荧光托在掌心上,与廉公仔细端详了许久,才挥手将之打散。
“廉公,您怎么看?”苏起对这位大宦官十分尊敬,这份尊敬不光在于年少时出入皇城,时常得到廉公的照拂。还在于廉公在苏起陪秦慕璟游学前,曾秘密传授他自己的一些独门术法,两人之间有着半分师徒情谊。在老师与前辈面前,苏起的表现一向乖巧伶俐,别看他在同辈里一直给人冷言冷语,不谙世事的形象,但他的长辈缘却是好得让人妒忌。
一个是自己未来的主子,一个是自己倾囊相授的弟子,廉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他说道:“鸠夫人的残身被红雀带走,这两枚棋子如今都不知去向。在大明台看来,这已经是自成立起最大的一起叛逃了,不过也好,正可以查漏补缺。不过现在想要从这几片碎瓷上找出幕后黑手的蛛丝马迹已是奢望,且不论这种级别的高手根本不会在傀儡上留下任何痕迹,即便真让你找出一丝残留的气息,大恒子民亿万,修道之人以十万记,又该如何寻起呢?”
苏起眉头微皱,还想争辩几句,但廉公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苏起心有不甘地沉默不语,见此情形秦慕璟开口问道:“廉公,可否从棋子来源查起,找出是谁动了手脚?”
廉公道:“殿下放心,老奴已派人去查过了。这次使用的骨白棋子都是用分散于大恒各州,数百年阴魂不散的古战场那些鬼物遗留的尸骨制成的,虽说使用棋子时需要施术将傀儡棋子与被施术者神魂绑定签订血契,借此约束被施术者,使之听命于大明台。但实质上这就是一种咒术,一旦签订血契,无论将来能否解契,都会对被施术人的神魂造成不可逆的影响。
除了大明台豢养的那些咒师,没有人敢于冒险擅自接触这些棋子,原因在于在棋子制造的过程中,没有办法确保骨材中可能寄宿的邪祟能被完全抹杀。一旦被这些邪祟侵身,那是生不如死的结果。大明台内了解内幕的人,都不敢随便接触棋子,所以出现内鬼的几率微乎其微。”
对于此类秘闻,秦慕璟还是第一次听说,当听到擅自冒险接触会被邪祟入侵,会极度痛苦生不如死时,他猛地抬头看向苏起。这位苏大公子可是刚刚才亲手碾碎了两枚棋子,解除了徐六斤和陆舆的血契。秦慕璟瞪大了眼睛,关切地注视这苏起。
面对秦慕璟投来的关切眼神,苏起反倒不以为然,“我没事,那点邪祟还不能把我怎么样。”
他边说边对秦慕璟施着眼色,让他注意面前还坐着一位大宦官廉公,别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把两人那点小秘密抖搂出来。
秦慕璟这才想起来年幼时发生在苏起身上的那桩奇遇,方才的担心马上烟消云散。他心忖道,我怎么忘了苏起身体里那位大爷了,有那个老祖宗在,哪个不长眼的邪魔歪道活腻歪了敢去招惹他。
秦慕璟伸了个懒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将鸠夫人打碎,重伤红雀的师徒俩究竟是什么来头?”
廉公神色有些古怪地说道:“殿下,此事老奴不便透露,相信不久你们就有见面的机会了。”
秦慕璟点点头,不再询问。
廉公借口要处理一些事情,先行离开暗室。他沿着楼梯向上,直到大明台最高处,也就是那第十一层的顶楼处。与其他十层相比,这一层由于山势原因无法再建楼阁,只在山体中掏出一个狭小洞穴,建有一间简陋茅屋,屋中有一张老旧床榻,榻前摆有书几和两把木椅。
而屋外则是一片铺满青石板的开阔地带,站在屋前举目眺望,可看到大明台左右两尊石质神将的侧脸、悬在天幕上的一轮明月以及月下的大半个神都城。这里是大明台的禁区,是大明台机密所在,除了廉公自己,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
当他沿着楼梯踏上顶楼时,就看到几个面覆铁甲的黑衣人正规矩跪在茅屋门前。这是大明台御卫中的黯羽,廉公的心腹爪牙。透过面甲,廉公能从每个人的眼睛分辨出他们的身份,他熟知每一个黯羽的一切。今天召集他们几人前来,是有任务要交代他们去做。
廉公将自简陋小屋中拖出一把木椅,在这几位黯羽面前坐下后,轻描淡写地说道:“今天召你们前来,有件事交代你们去做。今夜有两位巡夜使打伤了咱家的一位线人,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为避免节外生枝,你们去找到这两个人,明天天亮前把他俩人头带回来。”
几名黯羽齐齐跪拜后,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去。在确定他们离开此处后,廉公站起身来走入茅屋,在书几前坐下,书记上一盏老油灯被点亮,他摊开一张绢帛,开始给皇帝写起了奏疏。这份奏疏除了将女鬼红妆、徐六斤等人得来的情报如实上奏,还加入了廉公自己的一些猜测,包括之前被太子阻拦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
不多时奏疏写好,廉公将绢帛小心卷好收入袖内,吹灭油灯,又沿着楼梯走下。他像个喜欢打理菜园的老农,一间间屋子走过,一层层楼阁走过,这是他常年在宫中当差养成的习惯,总喜欢将手中一切事务管理的井井有条,他常常以秩序维护者的身份自居,看着手中所有的规矩和秩序都能有条不紊地运行,在他看来这无疑是种极大的成就。
一路巡视而下,再次走到七层书斋。书斋内女鬼红妆还在运功调息。一旁的暗室里,苏起已经离去,只留下太子秦慕璟独坐在方桌旁,守着一盏孤灯,愣愣出神。见廉公进来,秦慕璟连忙起身相迎,叫声了廉爷爷,这是两人私下里的亲密称谓。侍奉过两代皇帝,看着秦慕璟长大的廉公,自然当得起这句称呼。
廉公笑着走进秦慕璟,问道:“太子殿下也开始喜欢独处了?”
秦慕璟自嘲笑笑,说道:“无非是想效仿古人偷得几时逍遥,独思独悟,暗自愁伤。”
廉公点点头,深有感悟地说道:“能开始体悟孤独,看得出殿下这六年游历确实经历了不少,也成长了不少。古来帝王多寂寞,不然也不会称孤道寡了。王道孤途,可敞开心胸交心者寥寥无几,等殿下将来荣登大宝,像你皇祖父、皇父那样君临天下之后,连说说心里话的人都要没有了。”
“所以,希望父皇能长命百岁,再给我些时间好好体悟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秦慕璟神色有些怅然。
廉公拍了拍秦慕璟的肩膀,“殿下,无论如何逃避,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一味退让那些环伺的豺狼就会起歪心思,这三年频频发生在你身边的各种行刺就是最好的证据。同样,你也不能心软,既然踏上了这条路,每走一步都会艰辛无比,随时都是你死我活的死斗,既要小心,也要胆大。”
秦慕璟沉默不语。
廉公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位少年储君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适应,让他放弃幻想和忍让,把心变得坚如金铁。
廉公换了个话题,说道:“老奴还有六层没有巡视,殿下可否陪老奴走走?”
秦慕璟点头答道:“没问题,陪廉爷爷走走。”
廉公笑着提起桌上那盏孤灯,灯光摇曳,映照着两个人,把他们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过道中能听到两人的脚步声和不时传出的轻微交谈声。
秦慕璟刻意放缓脚步,走得很慢。他与廉公花费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走完了余下六层,待到两人走出大明台那扇巨大的红漆大门时,远方的天色已经微微透亮。
楼前停着两架马车,秦慕璟扶着廉公踏上其中一驾,等廉公坐进轿厢,秦慕璟转身要走时,他的耳边响起廉公略显疲惫的声音。“殿下,郦清宫卷入此次事件,老奴已写好奏疏将向皇上如实禀报,殿下可还有什么嘱咐的吗?”
秦慕璟长呼出一口气,神色复杂,他慢慢说道:“该如何禀报就如何禀报,那是父皇该头疼的事。至于有没有什么嘱咐的,那就请廉公转告父皇一声,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欣然接受。”
不待廉公回答,秦慕璟已经跳上为自己准备的那驾马车,让车夫将马车驶往东宫。
秦慕璟则躺在宽敞的轿厢内,闭上眼睛,很快就传出了轻微的鼾声。一连几天未睡,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之后的事情,自然有皇帝陛下操心,他只想暂时放下太子身份和那些纷繁复杂的烦恼。未来几天,他只想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好好陪陪自己的弟弟,仅此而已。———————————————————————————————————————————
燮宫,坐落于神都王域北玄英门旁,是由大恒帝国兵部节制的一处皇家武备学堂,旨在教授射、骑、枪、拳、刀、剑诸术和兵法各派诸学,为大恒帝国储备人才。
学堂规模庞大,除建有可容纳千人同时授课的基本的教课场所外,还设有一座千人规模的大型演武场。
燮宫宫主被授予大恒兵部侍郎虚衔,主持学宫内外一切事务。对外称大祭酒,对内称宫主,一般授课讲师称博士。学宫内各位博士授课内容力求面面俱到,为了让学生们可以直观了解到一些经典案例中的细节要点,历朝历代的授课博士们还会动用自身各种关系,邀请当世名将来燮宫授课。这种新奇的授课方式,甚至会惊动到尚武的皇帝陛下亲临燮宫,指导学子们的课业。比如,献武帝在北伐大胜后,就曾频繁光临燮宫,有时来了兴致还会亲自下场主持沙盘推演,为学子们详解某场战役。或者组织一场演武,来小范围重现自己亲征蛮族的某场战事。再比如当朝大将军黄宗正,作为学宫出身的前辈,也时常忙里偷闲,应邀来学宫教授后辈学子们排兵布阵的要诀,或传授一些亲临战阵的心得体会。
起初燮宫是为北征选拔中底层军官而建立,用以教授军武。当时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能进入燮宫学习,接受正规训练,以备战时能快速补充到军队中。在后北伐时代,燮宫丧失独立性,受帝国兵部节制,不再对全民开放。
此后想进入燮宫学习,需要先进行残酷的选拔考试,唯有能通过各项考试才有资格进入燮宫学习。除此以外,也有一些人不需要考试便能进入燮宫。由此燮宫弟子们便以是否参加过入学考试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不需要考试就可以进入燮宫的皇室、贵族子弟,被称为贵族派,他们大多每旬来燮宫旁听一次,这些贵族子弟大多有家传或私教传授武艺兵法,看不上面对平民子弟开放的燮宫课业;另一派则是通过考试一途进入学宫的平民学子,他们自称平民派。这一派学子出身资历,自然比不上贵族子弟可以凭借祖上封荫,将来有直接进入禁军的机会。他们只能一心刻苦用功,希望能在燮宫完成学业后,凭借优秀的成绩和燮宫的出师证文,有机会获得军籍,最不济也可在地方衙署内讨个差事,混口饱饭。
这天天刚亮,秦慕羽就已经坐在了燮宫对面的早点铺子里。今天早点铺的生意依旧红火,他在角落找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与他早已混熟的老板老郑,熟练地端上两屉肉包子、一碗素丸子汤和自制的可口小菜。这是这位自称秦二的少年主顾,最喜爱的早点搭配。
出了皇城就没了许多繁琐的规矩约束,吃相也就不必那么文雅,可以稍微放肆放肆,这也是秦慕羽每旬到燮宫上课时,最期待的事情之一。他抓起一个热乎乎的包子,塞到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果然肉香扑鼻,汁水四溢,越吃越香。他发出一声满足的赞叹,伸出大拇指说道:“老郑,你这包子真是越做越棒了,都能入选这神都城的特色名吃了。”
老郑一边忙活一边笑着说道:“秦少爷哪里话,不都是托你们这些老主顾的福嘛,常来照顾我老郑的生意。我也只有在这些吃食手艺上下足功夫,才能好好回馈各位的关照不是。至于什么特色名吃,真是折煞我老郑了”
秦慕羽转眼间已将半屉包子吞下,听到老郑自谦的话语,他又掰开一个,指着里面的包子馅儿对老郑说道:“老郑你也别谦虚。就你这包子,个顶个的提似灯笼,落如菊花,薄皮大馅,滋汤流油,软嫩鲜美。不是我吹,就你这手艺,放在天下十三州哪个地方,不得是一等一的美味?”
老郑笑而不语,拿起秦慕羽眼前已见了底的丸子汤,又给他添了满满一碗。
秦慕羽抱拳致谢,又大口啃起了包子。
他能与老郑的包子铺结缘,起先还有段有趣的故事。几年前,当他第一次踏足燮宫时,就与几个小伙伴坐在这间包子铺里吃早点。当时有几个地痞流氓前来闹事,叫嚣着要收保护费,他与小伙伴们看不顺眼,便出手教训了那几个地痞。虽然得救,但那时的老郑还一脸惊恐地提醒几个孩子赶紧逃走,那几个地痞与此地的巡城吏相熟,颇有后台,怕不是还要来寻仇。自己给点保护费事小,连累几个仗义出手的孩子受苦就得不偿失了。
当时才七、八岁的秦慕羽笑着安慰老郑说,在这神都脚下,谁还没几个靠山呢。自己和几个小伙伴的靠山也大得很,让他放宽心。那几个地痞再来,自己和小伙伴们自会应付。
不出所料,刚才几个挨打的几个地痞很快就出现在众人视野中。那几个泼皮在前领路,其后跟着几个主管燮宫这片,与这些地痞相熟,时常在一起勾肩搭背的巡城吏。背后有人撑腰,地痞的气焰极其嚣张,周围店铺的人见了他们如瘟神,都纷纷躲闪,唯恐避之不及,受了牵连。
这群人远远地看到背对着他们正吃吃喝喝的秦慕羽几人就开始指指点点,有几人手里甚至还提着短刀棍棒,看样子为了要讨回面子,不惜要致这几个孩子于死地。
那几个出自神都尹的巡城小吏平时也是飞扬跋扈惯了,就这么气势凌人地走了过来。可没走出几步,那个带队的班头却出乎意料地呆立当场。只因他看到这群孩子当中,有一人的背影十分眼熟。这班头很快便想起了了那个孩子的出身。他的表情在一刹那由志得意满变得惊惧异常,两腿哆哩哆嗦,几乎迈不开步子,完全没有了昔日里对百姓作威作福时的张狂做派。他身边的下属和那几个地痞见他如此模样,心中纳闷,怎么?大白天见到鬼了?
可当他的手下刚想开口询问时,就见那班头疯了一样,猛地推开一众泼皮,慌慌张张地一路狂奔来到秦慕羽和几个同伴身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个劲地给几个孩子磕头认错,看得一旁的老郑目瞪口呆,一时都忘记了给秦慕羽几人续上丸子汤。
而秦慕羽几人则说说笑笑,吃着包子和可口小菜,根本就没把身后这么个咣咣磕头的大活人当回事。
不远处的那群地痞和巡城小吏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敢上前询问下带头大哥为何对这几个孩子如此低三下四。
等这几个孩子吃饱喝足后,秦慕羽才慢悠悠转过身来,见这个巡城班头已经在地上磕出了一大摊血迹。才语带嘲讽的问道:“呦,看你刚才气焰不是嚣张得很么?怎么,是认出来我们这几个中的谁了,才吓得磕头认错,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那个巡城班头闻言,头也不敢抬,声音颤抖着说道:“小的认得您身边这位是户部尚书宋大人的长孙,宋小公子。”
秦慕羽一愣,继而笑着用力拍了拍身边一个年纪约莫五六岁孩子的肩膀,取笑道:“宋昭武,还是你小子有面子,走哪儿都能被人认出来。”
被识破身份的宋昭武,在一众小伙伴的嘲笑声中,脸色铁青地看着脚下这个不知死活的巡城班头,冷哼了一声,说道:“真是个没半点眼力的东西,瞎了你的狗眼,你知不知道刚才问你话的这位是……”
见宋昭武马上要点破自己的身份,秦慕羽赶紧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使劲冲他眨眼睛。宋昭武会意点了点头,秦慕羽这才松开了手。接着宋昭武清了清嗓子,厉声说道:“去,带上你的人,马上到神都尹自首,与顾宣大人说明情况。今天发生的事,我自会一五一十告诉爷爷,能不能从轻发落就看你自己的表现了。”说到这儿,宋昭武的眼神扫过站在不远处的那些地痞流氓。
这名巡城班头如获大赦,他显然听懂了宋小公子言语中的意思,又使劲给这群孩子磕了个头,之后用袖子擦去满脸血污,激动地说道:“请小公子放心,小的知道该怎么做。”
说罢,他起身回头,做了个拿下的手势。不远处他那些下属见到这个手势先是一愣,但马上回过神来,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巡城吏官职不大,但一个个都是在神都城里,于三教九流之间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太懂得其中的奥妙了。
连班头都给跪下磕头求饶了,那几个孩子来头能小了么?还不赶紧把这几个作死的货拿下,保全自己的小命?就见这几个小吏马上将刚刚还在一起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几个地痞打翻在地,下手之凶狠完全不念昔日的交情,只打得这几个地痞哭爹喊娘,哀嚎声不绝于市。
秦慕羽眉头紧皱,觉得这些声音有些呱噪,让他吃到美味包子的美好的心情都阴郁了下来,一股无名火悄然自心头熊熊燃起。他目光阴冷地看着那个一边向几个地痞走去,一边高声嚷嚷着拿那几个地痞法办,似乎恢复了往昔跋扈风采的巡城班头。
秦慕羽面色阴冷地对宋昭武说:“一看就是平日里鱼肉百姓的货色,一会差人告诉神都尹顾宣,掌管燮宫这一片的巡城吏统统给我换掉,之后全数下狱严查,但凡有贪赃枉法、对百姓作威作福的一律砍了。还有,那几个地痞也一并砍了。”
面对脸色难看的秦慕羽,宋昭武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秦慕羽心中怒意稍稍消去,他回头就看见了呆立在一边的老郑,此时他手里盛着的丸子汤早已经洒落了大半,可他还望着巡城吏押着几个地痞远去的方向,怔怔出神。
“喂,郑老板,想什么呢?也不怕烫了手。”秦慕羽出声提醒着卖包子的老郑。
包子铺老板老郑这才发觉自己手上还端着只剩半碗丸子汤的大碗,他哎呦一声,赶紧把丸子汤填满,递给了一位久等的食客,对秦慕羽充满歉意地抱拳说道:“几位少爷,给你们惹麻烦了。”
秦慕羽笑着起身,从袖中摸出一片银叶子放在桌上,说道:“郑老板,以后每旬我都会来你这里吃包子。您记住,我饭量大,一屉吃不饱,得来两屉。丸子汤和可口小菜,您看着上。至于他们几个嘛,本公子也就招待他们这一回,以后吃饭得自己付钱咯。”说罢,与那几个小同伴说笑打闹着一起过街,去往燮宫。
老郑将那片银叶子揣入怀中,看着几个孩子的背影消失在燮宫大门里,才将视线收回。
见那几个孩子离去,几个关系熟络的食客这才向老郑问起,是否了解这几个来头颇大的孩子们的底细。老郑摇摇头,默不作声,其实他刚才还是听到这几个孩子与那巡城班头之间的一两句对话,知道那个看着约莫五六岁的孩子是当朝户部尚书宋万里宋大人的孙子,那么那个就连宋大人孙子都马首是瞻的孩子呢?想来家世只会比户部尚书更加显赫吧?老郑转念一想,又能有多显赫呢?至多就是个王公贵胄的子弟吧,可他能一言定人生死,莫非……
想到这儿,老郑自己把自己惊出了一声冷汗,心脏咚咚跳个不停,他忍不住又看了眼燮宫的方向,再回头远眺那普通百姓遥不可及的皇城,心里倒吸一口冷气,该不会是从那儿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