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六,雪落望梅开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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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泽如漆的歙州墨,安静地躺在蓝田羊脂玉盒中,黑如暗夜,白如霜雪,泾渭分明,却同样的,温润坚密,丰肌腻理。
衣冠楚楚,眉目淡雅的老者执起墨,在鼻下嗅了嗅:内中加有珍珠,麝香,冰片,樟脑,藤黄和犀角等香料。
用它抄写的书,即使存放百年,香气如故。
歙州李墨,天下第一品,当年的才子秦观珍藏了半块,制墨名家潘谷看到,下跪惊呼:我生得再见矣。
曾经的自己,做梦也想不到,如此珍贵之物,他可日日把玩,欣赏,甚至,磨墨书写,亲身体会笔下那玄妙的芳香和流畅。
就如整个江宁府的人都不曾想到,那个摘枝为笔,铺沙为纸,勤学不倦的贫苦少年,会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指点万里江山。
权焰熏天,风光无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依然填补不了,心中的至深遗憾。
跋涉千山万水得到的风景,不能与所爱分享,呕心沥血创下的家业,后继无人,至亲至爱,都离他远去。
那年,素衣少年的他,谦卑尔雅,细雨霏霏中摇橹过河,江南洁白的杏花,飘落在一川绿水,也飘落在他的小船。
抬头,她伫立在一弯拱桥,淡黄轻罗衫,手持青花伞,眉目如画,婉丽似水。
春雨迷离,满城花树,两两相望,从此思君朝与暮。
她不动声色地守望着他,天资聪颖的寒门少年。他心有灵犀地在各种诗会文赛中崭露头角,终于,求娶到了名门望族的嫡女。
婚后夫妻恩爱,次年便喜得麟儿。但一颗翱翔九天的心,怎会只停留在儿女情长?
三年后,他进士及第被王氏榜下捉婿,王氏故交遍朝野,却少才情出众的子弟。
双方各有所求,他娶王氏为平妻,与原配并列。
谁料,素来温柔的她,不仅拒绝赴京与他团聚,且将珍藏的两人发丝,还给了他。
谁料,王氏因小产终身不育,他只好领养了妻兄王唤之子,取名秦熺。他想,这是老天对背叛的惩罚。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他在宦海沉浮,在兵荒马乱中转辗,两朝皇帝甚至金帝都赏识他,赐美女无数,他不曾接纳,没有了那人,再多的莺歌燕舞,也毫无意趣。
十七年的时光弹指即过,忽一日,刚才及冠的亲儿求见,看到风姿卓然,与已酷似的骨血,他喜极泪下。
那时他刚从敌国逃回,作为新上任的礼部尚书,踌躇满志地正要施展才学,与金人解仇议和,以求内部安定繁荣。
以为双喜临门的他,却得到她已去逝的消息。惊涛骇浪中逆水行舟,蓦然回头,远桥上再也不见了那绰约妙曼的身影。
他的心伴着室外的雨,泪流了一夜,残花拂了满地,宛如在为她的一片痴情,终究付了流水,伤了时光。
唯一可慰的是,她长年修行礼佛,终究释然,临去前吩咐儿子守丧期满,便到他膝下尽孝十年,以报生恩。
望儿文武聪明,内外兼修,精六艺,博古今,却与她一般,不喜繁华,但爱山水。
望儿不愿入仕,他多次劝说被婉拒后,便不再强求;望儿逢春要到山里与授业师傅团聚,他没有异议;望儿选中的妻,美慧过人却任性娇蛮,他亦欢喜接纳。
后来儿媳诞下孙女,玉雪可爱,聪明活泼,他心肝宝贝地宠她,她亦乖巧,除了恋着爹娘,便是最爱在翁翁怀里撒娇。
仕途风光,儿孙绕膝,他终于满足,家业无人继承如何?毕竟,谁又管得了身后事?
然而,想来还是他积德不够,老天终是要他孤身终老。从古至今,高峰险崖上,冷寂寞落,寒风萧萧。
震惊天下的岳飞案,毁灭了开国公府,也毁灭了他的天伦之乐。
风雨如磐,黑云压城。失去至爱,从不参与朝政的望儿竟与皇帝对抗,他以孙女要挟,亦换不回望儿要兴灭继绝的心。
望儿手持长剑,在风雪凛冽中离开他,不曾回头。
那一瞬,儿子挺拨高大的背影,那人聘聘袅袅的身形,与自己面对金人刀丛剑林时的慷慨陈词重叠。
他忍不住地老泪纵横,仰天长笑:你们终究,与我异路。你们终究,与我同类。为了胸中禀持,纵滔天洪水,亦要截断众流,横身而过。
当晚,他第一次在皇帝前下跪。
乖巧可人的小孙女,陡失父母,从此变得怪僻,横蛮,惹事生非。他知道原由,加倍地宠她,王氏和秦熺之妻叫苦连天,却不敢,也不能拿她如何。
今春她偷偷离府寻父,几月不归。他心急如焚,派人找寻不得,忧虑至大病一场,皇帝体察他,特遣安定郡王到旧都祭祖并四处打探。
得知她平安无恙,他才放下心来:小女娃孩子性情,玩够了,总归要回府。
谁知她竟以受到惊吓为名,向节度使索取大笔资财,并写信给他,说姓张的爪牙欺负了她的姐妹,她要为民除害,他不得多管。
张俊不了知她,信了。他却知道此事背后必然还有原委。沉吟片刻,终是让府中第一高手汪青峰前去详查。
节度使,他意味莫名地笑了笑:盗匪出身的酒色之徒,全靠在苗刘之变力撑皇帝而得信任,当然,他从军中收集的伪证,也帮他的大理寺有了上书杀飞的理由。
天气越来越冷,书房依旧温暖如春。
红泥炉上的水在咕噜噜的沸烧,仿若再次见到望儿点茶的模样,正如年轻时的他,端严,沉静,坚韧。不同的是,他没有爱妻娇女在侧。
缓缓地将茶水入杯,梅花雪水煮成的茶,清香四溢,可那味道,再也不如从前。
“禀太师,有人拿着小娘子的画像到处打探,已被抓获。”侍卫长马俊能进门汇报。
秦桧的手顿得一顿,语意极淡:“审。”目色却变得鹰隼般的犀利深沉:这些自诩仁人志士的蠢货,不懂恃力者终亡的道理。大金游牧尚武,全民皆兵,若不与它修睦罢兵;便只能以举国之财力去拚。
连年战争,军费巨大,民不聊生之时,方腊钟相之流必如过江之鲫,届时内忧外患,赵宋必亡。
何况,皇帝早已厌倦,那些年左支右绌,如丧家之犬一般不停逃跑的生活。他愿意以尊严和江山岁币换和平,换他亲娘的回归。
自己上察圣意堪怜,下恤生民时艰,他们却时时谋划着刺杀他。如今,竟要将黑手,伸向一个花季小娘子了么?
“回太师,此人乃湖州义军首脑之一方仆的家奴,说主人让他查小娘子的来历,他说,说,小娘子一直住在岳三公子的吹花小筑。”不过半刻,马俊能便前来禀报。
咣当一声,秦桧手中茶盏掉在地上,滴水润泽的壁玉瞬间摔得粉碎,喜怒不形于色,老谋深算的人,猛然从椅中站起:“马上去湖州。”
随及颓然坐下:不,她向来吃软不吃硬,何况,以她的聪明,他们奈何不得。沉默一息,眼中精光闪烁:“将她在吹花小筑的事,漏给杜若芷。”
北风呼啸,寒冬已至。很快,胭脂将漫过梅梢,正如碧血,将染红格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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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秦熺(1117~1161年)字伯阳。秦桧妻兄王唤之子,被秦桧领养,进士,曾行秘书郎,秘书少监,后擢礼部侍郎,枢密院使等官职,秦桧死后以少师致仕。
2,秦桧这人很值得研究,死后万人唾骂,生前却人人喜欢,徽钦二宗,伪楚皇帝,金太宗和大金诸多贵族都喜欢他,想用他。他也并非如吃瓜群众想的那样怯懦,除了公然反对金国扶张邦昌称帝,也因拒绝割地被赵构直接任命为割地使,还再三请求撂挑子不干。他与赵构的关系很微妙,在世时,张俊情愿得罪皇帝也不得罪他,死后赵构说自己再也不用在靴里藏刀(朕今日始免靴中置刀矣。)
对他抛妻弃子的事,纯属作者为情节虚构,反正他的骂名已经不少。多一桩无妨,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