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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玉面郎妙手起沉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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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长者怀揣令牌,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头前带路,众人紧随其后,迤逦而行。上了百余极台阶,又见一座凉亭,比刚才所遇规模小了许多。亭内一个俗装少年,面皮黧黑;一个道童,脸色白嫩。正坐在石凳上弈棋,聚精会神,对众人视而不见,犹如无物。陈长者连问几声,俗装少年头也不抬,冷冷问道:“可有令牌?”陈长者连忙回答:“有,有。”那少年伸出右手说道:“拿来。”陈长者毕恭毕敬地双手将令牌递将过去,放到少年掌心。少年拿了令牌,起身离坐,说声“稍候”,径自走进亭子后面依崖修建的一间木屋。俄顷,少年回到亭子,手中多了一块红色令牌。他把黄令牌丢给还在认真盯着祺盘的道童,说道:“还傻坐着等甚?棋你输了,这趟苦差就得你去。”那道童不言不语,哑巴似的令牌就朝山下走去。少年冲着后背喊道:“愿赌服输,回来时多摘些羊奶子,以消赌债。”道童也不啃声,脚下不停,行走如飞,转眼间便看不见踪影。

少年将红色令牌递给陈长者,叮嘱道:“老倌仔细些,前面还要换牌。”陈长者见其脸色稍霁,展颜问道:“小哥,敢问一声,张真人住在何处?”少年回道:“早着哩。要见天师,还要过八道关口。”陈长者倒吸一口凉气,讶异道:“八道关口?”少年笑道:“值甚大惊小怪?天师乃是神人,岂能容易见得!”说完,便车转三回了小屋。

行过百余石阶,又是一个凉亭,一间木屋,形状大小与先前无异,当值的是一对苍髯老者,不拘言笑。石桌上横陈古琴,静静躺卧。陈长者寒暄几句,换过令牌——果如少年所言,一路行去,所遇皆非常人,一连换了黄、红、青、白、紫、黑、橙、蓝、赭、朱十块令牌,方才看见山门。

鸡峰山,实乃名不虚传:临近山顶,东部耸立一绝峭孤峰,状似鸡首。宽阔处,恰像鸡背,左右突兀,形似鸡翅。张道岭真人修真的通明殿修建中鸡背正中央,钟、鼓楼分别修在两只鸡翅上。果然是钟楼雄奇,鼓楼巍峨,山门奇巧险絶,殿宇金碧辉煌。任你钢骨铁汉,到此尽皆臣服!陈长者诸人皆被此庄严雄伟气势镇住,胆气顿失。一行人只在山门外徘徊,不敢冒进。

山门好似巨型牌坊,砖木结构,上覆金色琉璃瓦。龙脊高翘,斗拱悬绝,檐前风铃叮咚,如奏仙乐。雕梁画栋蟠龙,栩栩如生。正中高悬巨幅金字牌匾,上书“乾元资始”,两边镌刻对联,笔法峻峭,入木三分。右边是“紫气东来三万里”,左边是“函关初渡五千年”。陈长者此刻六神无主,进退两难,只是盯着廊柱,肚内一遍又一遍默念着对联······

正尴尬间,忽从院内走出一个道童,手执拂尘,对着陈长者打个闻讯:“施主登临宝刹,缘何驻足不前?”陈长者面皮一红,颤声道:“未知真人起居,诚恐冒犯,故此不敢前往。”道童笑道:“修行之人,全凭殷勤。天师每日五鼓起床,清晨布道,岂是贪睡之人?现正在通明殿讲经,闻听门外有客,遣小徒前来相询。”

陈长者说:“多谢真人美意。”道童道:“敢问施主,辛苦朝山,所为何来?”陈长者回道:“小侄身染重疾,特请真人救治。”道童扫了一眼担架上许靖,同情地说:“看这位施主病的确实不轻,莫可耽搁,你们这就随我去见天师。”陈长者千恩万谢,忙招呼众人,抬了许靖紧随道童进了山门。

进的山门,行约五十余步,到了前殿。中间留个门洞,两边悬挂对联,上写:

钟敲月上,罄息云归,非仙境莫非仙境

鸟送春来,风吹花去,是人间不是人间

穿过前殿,又行的五十余步,方才是通明大殿。朱红廊柱上亦镌刻着一副对联,上书:

太极判以成乾坤,乾为父,坤为母,肇造乾坤祖杰

两仪分以为阴阳,阳属天,阴属地,胚胎天地元神

道童教将担架放在廊檐下,领着陈长者沿着青石台阶登上大殿。陈长者见殿门口放着几个蒲团,忙爬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清清嗓子扬声说道:“真人在上,草民给您老叩头请安。”话音甫落,殿内有人回应道:“起来罢,进来说话。”陈长者便直起身子,迈步走进大殿。

大殿正中莲花台上彩塑三尊神像,神情肃穆,仪态庄严,乃道祖上清、太清、玉清三圣。座前香案上供品琳琅,香烟缭绕,烛火通明。陈长者从案前条几上撮起三支线香,就着烛火点燃,端端正正地插入香炉,爬在地上“咚咚咚”又是一通响头。就听“当”的一声,却是引路的道童敲响金罄,余音绕绕,回声不绝。道童说:“施主请起,天师在那边候着。”陈长者顺着道童的指示,扭头看去,只见西边厢黄色帷幕徐徐拉开,却是一间精舍,陈设古香古色,高贵雅致。上首端坐三人:中间老者一身道装,慈眉善目,银须白发,面色红润,飘飘然有神仙之姿;身边两位年纪相当,约莫四十上下,右边那个白净面皮,一袭素衣,秀士打扮,文质彬彬;左边那人赤红脸膛,鹞目鹰鼻,身着玄衣,躯体伟岸,面沉似水。下首环坐五人,穿着青、白、黄、赤、黑五色服装,形容古怪。两边站着四个小童,手执拂尘,目不斜视。

陈长者随着道童走进精舍,欲行跪拜大礼,却被老者挥手止住:“施主不必多礼,坐下叙话。”身旁道童搬来一张矮凳,陈长者不再推让,坐下说道:“草民无甚见识,言语粗俗,望乞见谅。”老者道:“施主不必拘礼,有活尽管直言。”陈长者说:“冒昧讨个问询,张真人可是尊上?”老者笑道:“‘真人’二字,乃是外界溢美之词,实不敢当。吾便是张道岭也。”陈长者深施一礼道:“小民有眼不识泰山,罪过,罪过。”老者温语相询:“施主辛苦拜山,所为何事?”陈长者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小民此番拜山,只为小侄身染怪疾,乞求真人救拔。”老者问道:“生老病死苦,世人谁也躲避不了。所谓食五谷生六病,再普通不过,何来‘怪疾’一说?”陈长者回道:“真人有所不知,小侄此病,害的甚为蹊跷:不寒不热,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只能强灌蜜水续命。”老者沉吟片刻,扫了众人一眼说:“如你所说,当真算是怪疾。”随之把头一转,对白衣秀士说道:“烦劳玉面郎君先行探视一番,再行定夺。”白衣秀士答应一声,起身离坐。陈长者道声多谢,紧随在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殿。

院内众人皆等的焦躁不安,一见陈长者二人走出,分明看到救星降临,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观瞧。玉面郎君看看许靖面容,就动手探视鼻息,翻眼皮,启口唇,观舌苔,细细检查一番,方才坐在蒲团上把起脉搏。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玉面郎君却才站起,轻“吁”一口长气。见其额头沁出细微汗珠,一旁伺候的小童忙递上素巾。他随手接过,轻轻试擦干净,将素巾还给道童,却才说道:“此人命不该绝,倒也有救。”陈长者诸人闻听此言,尽皆面露喜色,把紧悬着的一颗心放入肚内。

玉面郎君便命小童领着众人将许靖抬到后堂,准备施救,自己与陈长者回去复命。

回到大殿,其余人等皆已散去,只有张道岭静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玉面郎君趋步上前,轻声说道:“启禀师兄,此人还当有救。”张道岭睁开双眼,精光隐现,目光灼灼,颔首言道:“是何症状?”玉面郎君便把检查结果详细讲说一遍,临了又说:“我观此人身体健壮,脉搏洪大有力,一呼一吸皆有法度,故此断言能治。”张道岭手捻银须,面露喜色,赞道:“郎君识见的确不凡,功力与日俱增,可喜可贺。救人一命,胜做好事三千,可成地仙。你我不要怠慢,先去救人,再行论处。”说完便起身离坐。

走到门口,似有想起什么,踯躅再三,方对陈长者说道:“观你是个老成持重的玲珑人,不妨随我一同前往,领教一下郎君手段,日后也好替山上扬名。”陈长者欣喜万分,连声称谢,屁颠屁颠尾随而去。

一行人穿堂过户,曲曲折折,绕过三重院落,靠崖现出一排形似民居的普通房舍,青砖青瓦,木门木窗,虽然简陋,但摆布整齐,窗明几净,青石走道,地上一尘不染。正中那间,牌匾高悬,黑底金字,题着“起死回生”,门柱上挂副对联,上写:

青锋三尺,平天下难平之事

银针五寸,救世上可救之人

门首两个小童,手执拂尘,相向而立,见张道岭走近,忙躬身行礼。张道岭也不理睬,昂然而入。此刻,许靖已被人放置在室内靠窗口的那张木床上,仰面朝天躺着。张道岭细一打量,脱口赞道:“好一个齐整后生!道法好修,人身难得,老夫倒要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了。”说完便坐在兀几上凝神把脉。把完脉,张道岭起身离坐,对玉面郎君说:“郎君见识与吾相同,就按常法施治罢。”玉面郎君点头答应,轻呼一声:“准备神器——”两个小童便抬来一张方桌。放上一只清油铜灯,打着火折点燃。又摆上两方素绢,一个锦囊。

小童打开锦囊,只见里面密匝匝插满银针,细如牛毛,亮晶晶,明晃晃,耀人眼目。玉面郎君命小童将许靖侧转身子,自己挽起袖子,挑出一苗银针,在灯火上烧的贼亮,投入酒碗中冷却后在素绢上擦拭干净,只手分开许靖发际,徐徐刺入头皮。后又如法炮制,将数枚银针分别刺入足心、后颈、十指、虎口、腿胫处。候了一会,见许靖毫无反应,玉面郎君便面色潮红,鼻尖啥上沁出微汗,显见是有些焦躁。张道岭见状,抚须微笑道:“郎君莫可性急,此时更需沉稳。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还有一招‘仙人指路’,不妨一试。”玉面郎君猛然,从锦囊中拣出一枚粗针,形如箭头。陈长者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发毛,又不敢出声,只是定定瞧着。

玉面郎君将粗针依法施为后,拿起桌上素绢,轻舒皓腕,将硕大的针尖刺入许靖鼻下。连刺数下,捏紧素绢,挤出几滴乌血。又从袖内掏出一个细小瓷瓶,打开盖子,将瓶口倾斜凑近许靖鼻孔,手臂晃动,一缕极细粉尘青烟般钻将进去。等倒的差不多了,便收好瓷瓶,俯身轻轻一吹,只听“阿嚏”一声,许靖打个响鼻,手脚微动,缓缓睁开双眼,叫将起来:“啊也,我这却是在那里······”

陈长者见状,抢步上前,紧紧抓住许靖手臂,喜急而泣:“······你终于肯说话了,苍天有眼呀!”许靖嘴唇微微蠕动:“表丈,我这是怎么啦?”陈长者破涕为笑,颤声说:“怎么啦?可吓煞人了。你这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赶紧拜谢张真人的救命大恩。”许靖嗫嚅道:“张真人,那个张真人?”陈长者嘴刚张开,却被张道岭止住:“施主不必激动。病人刚刚还阳,元气尚虚,不宜劳烦,当需静养,闲人理应回避,莫可打扰。”陈长者唯唯诺诺,连连点头,忙放开许靖手臂,退在一旁。

张道岭吩咐道:“行善应持久,救人须救彻。一客不烦二主,有劳郎君起针、输气、善后处理。着膳房熬煮一碗清心莲子汤与病人服用,其余人都去厨房吃饭去罢。”

道童答应一声,如飞去了。玉面郎君留一个小童当帮手,做善后工作。陈长者便随着张道岭走出房门,招呼上吕忠等人,跟了小童去吃午饭。

饭厅设在东崖,乃是一溜排长廊,红木栏杆,雕梁画栋,十分华丽,约莫有十几栋。内中放置两排长条矮脚几,地面铺着木板,食者席地而坐。陈长者随着小童走进五号亭子,里面有十几个人低头吃饭。陈长者满面堆笑,对着年纪稍长的一位打个问讯,岂料那人只翻了一下白眼,便头也不抬,径自吃饭。道童“嘘”地一声,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陈长者理会,不再做声,示意吕忠等人拣个空闲处坐了。俄顷。两个伙夫便端来四碗汤水,八个馒头,一碟凉拌土豆丝下菜,放在他们面前便转身离去。陈长者回头四顾,见有一半亭子空着,只有五间有人,服色各异,五花八门,中年人居多。众人只是低头进食,不发一言,偌大饭厅鸦雀无声。“进食不语,张真人好教规也!”陈长者暗自赞叹一声,与吕忠等皆端端正正坐好,低头安抚五脏神。

吃过午饭,陈长者诸人要去探视许靖,却被道童拦阻:“天师留下话说,病人须静养,不能打扰,你们就找个地方歇息去吧。”陈长者已将张道岭视为天人,打心眼里十二分佩服,连忙应允,几人找个僻静处,或躺或坐,拉扯些闲话,打起瞌睡。

陈长者虽说上了年纪,但身强体健,一路行来,只打嘴仗,很少干体力活,也不觉得太过劳累,今见许靖获救,神情大振,倒比年轻人精神许多。独自坐了一会,转头四顾,吕忠等人鼾声四起,皆已进入梦乡。觉着无聊,径自起身,信步游走,观赏鸡峰山景致。果然一座好山!但见:

云海浮仙山,

清泉出龙洞。

石鸡临绝壁,

云卧仙人床。

石洞天生,

万象森列。

殿台楼阁,

星罗棋布。

泉水涌流,

澄碧清澈。

峰峦苍翠,

天生奇观。

云隐雾现神仙府,

鹿走鹤飞真人居。

实为徽成龙虎地,

堪称陇南第一山。

游玩一回,看日色过午,口内觉着焦躁,想讨杯茶喝,便原路返回。走到众人歇息处,不见一个人影,暗自诧异,却见刚才带路的道童站在矮墙边向其招手,便紧走几步,迎上前去问道:“小哥,可曾瞧见我的伴当?”道童答道:“那些人皆做善事去了。”陈长者奇道:“他们能做甚善事,怎不叫我?”道童笑道:“老倌有所不知,天师定下规矩,凡朝山者,除病人外,皆做义工三日,方可下山,谓之做善事。”陈长者又问:“山上修盖整齐,有甚活计要做?”道童说:“活可多了,南山正在修建寨栅,工程大着哩。恐怕干上三年五载,都难以完工。”陈长者“哦”了一声道:“张真人活命大恩,莫说干三天,就是干上三个月,却也值当。工地在那,我也做善事去。”道童笑道;“看你一大把年纪,老胳膊老腿的,能干甚活?去了还不是添乱。”陈长者有些不服气的说:“小哥莫要瞧不起人。别的不敢夸口,干起精巧活,小老儿还不服年轻人哩。你没听过‘人老骨头硬,越老越有劲’吗?”道童把嘴一嘟:“我嘴笨说你不过,反正干活一事,现在还轮不到你。天师传话下来,要寻你论病哩。”

“真人寻我论病?”陈长者见道童一本正经,不似调侃的样子,亦认真起来,问道,“此话当真?”

“谁有闲情寻你开心?”道童又嘟起小嘴道:“信不信由你。反正话已传到,要去了跟我走,不去了随你便。”

“一句玩笑话,小哥莫要着恼。”陈长者赔笑道,“真人现在哪里?我这就随你前去陪话。”

道童头也不回,一字一顿地说:

“通——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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