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回故里投宿大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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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贞、小青两个初涉人世，见啥都觉得好奇，遇不懂的事情便向人虚心请教，渐渐地便精于人道，适应了游走江湖的生涯。她们有时扮作普通良家妇女，借宿庄户人家，饮食粗茶淡饭；有时妆做虔诚信士弟子，逢寺拜佛祖，遇观参道尊。俩人外表端庄，为人和气，仪态虔诚，落落大方，任谁也看不出她们是精怪出身。时值北宋后期，虽说北方战事频繁，哀鸿遍野，但西南却是天下太平，府库充盈，民风淳朴，旅途中自是风平浪静，无惊无险，一路顺风……
二人一路北行，约十余日方至鹤鸣山。远远观望，只见山势雄伟，林木繁茂，双涧环抱，飞瀑流长，形如展翅欲飞的仙鹤，果然是山如其名，诚不虚也。进入山中，松柏成荫，苍翠欲滴，山涧溪流，泠然有声，风景秀丽，气场宏伟，不亏是道教信徒的朝圣地，奇人异士的修炼处！沿途草庐甚众，羽士良多。二人寻至峰顶，来到祖师殿，——乃是鹤鸣山中最大的一处道观。观主号曰“白眉真人”，道行非凡，神通广大，张开法眼，觑透两个行藏，既忙出殿接引，迎至一处静室，奉上茶点，与白素贞在蒲团上坐定品茗叙谈。小青则在白素贞身后侍立，宛若扈从。白眉真人开门见山问道：“敢问两位仙姑，到此有何贵干？”白素贞见其识破自己行藏，知他道法高深，便毫不掩饰地回道：“敢问上师，传闻孙鸿儒真人曾在此处修道，不知后来境况如何？”白眉真人道：“孙真人乃本门祖师，道法大成，早在数百年前就白日飞升，荣登紫府，做了大罗金仙了。”白素贞道：“他在世间有没有留下后人？”白眉真人道：“没听闻过——应该没有。问他作甚？”白素贞无比惋惜地回道：“孙真人曾有恩于我，算来也是婢子先师。婢子来此只为着报答恩德，了却夙愿，没想道竟犯了空亡，一无所获。”白眉真人道：“据说孙真人信徒甚众，道法高深，功德广大，上天对其极为惠顾，飞升时连侍奉他的几名弟子并报晓的金鸡、守门的锦犬尽皆带走，也无遗物留在世上。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实乃道门盛事，流传甚广，故而连个衣冠冢也没有留下，令后人无从观瞻，心常戚戚。”白素贞感叹道：“如此说来，婢子只能是抱憾而归了。”白眉真人宽慰道：“仙姑道法高深，假以时日，功德圆满，紫府大门定会为你打开。届时位列仙班，何愁不能相会？”白素贞谢道：“借上师吉言，但愿能有那一天。”白眉真人笑眯眯道：“一定会有的——”双方相谈甚欢。白眉真人留了炊饭，方才礼送二人下山。
离开鹤鸣山，小青问道：“姐姐，听说这里离青城山不远，咱们要不就去那里逛逛，顺便领略一下道教名山的风景，你看可好？”白素贞道：“我看就不用去了。”小青道：“却是为何？”白素贞道：“现在已是秋天，不日寒冬将至。我们还是赶在天寒地冻前回到白云峰，免得路途上受罪。”小青道：“姐姐所虑极是。那咱们却是如何的走法？”白素贞道：“还是走那条我从前走过的旧路便当——顺流而下，沿着嘉陵江畔，至白龙江上行，不日即可到达武都，过鸡峰山，就能眺见白云峰。再说，这条路径远离闹市，沿途山高林密，鲜有人踪，于咱们行动极为便利。你看如何？”小青笑道：“我从混沌无知到修成人身，整日价隐藏在黑风岭青龙洞中，很少涉足人世，从没想过离开西川。分明似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那知什么路径，一切全凭姐姐做主。无论水里火里，小青全力以赴，紧紧跟随便了。”白素贞道：“妹妹太谦虚了，倒教姐姐无地自容。“小青道：”此皆奴婢肺腑之言，姐姐莫要多想。“
商讨好行动方向，二人只走捷径，每天行够五、六十里路程即便歇脚。有时寄居人家，有时露宿野外，行动时谈天说地，歇息时研习道法。偶遇山精水怪，悉数收伏，做恶者废其道行，打回原形；良善者传些修持法门，要其奉行善道，广积功德。那些小妖小怪自然是顶礼膜拜，皆以师礼待之，旅途之中亦不甚寂寞。
她们在路将及一月有余，终于来到白云峰东山脚下。只见路边有个村寨，约莫十数户人家，在这深山老林里，亦算是一个大庄子。时正午刚过，天色尚早。白素贞望见村边一户人家屋顶烟囱冒烟，知有人在家，便想在这户人家歇脚。小青听了，自然是十分乐意，便独自前去探问虚实。
时近中秋，秋风爽爽，微带几许凉意，拂触着片片秋叶；红日暖暖，映照着湛蓝的天空。远望去，一处处深绿明黄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近观处，一片片田野木立着枯萎的庄稼秸秆，农户屋前院后，皆是紫腾腾的高粱穗子，红彤彤的辣椒串儿，蓝盈盈的土豆堆儿……收成累累，让人赏心悦目。小青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弯弯曲曲小径，走到那户人家院边，摇晃柴门，高声叫道：“家里有人吗？”移时，从东首茅房内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行动颤颤巍巍，边走边用手背揉着眼睛道：“你找谁呀？”小青道：“我不是来找人的。”老妪问道：“姑娘面生得很，来此穷家小户作甚？”小青陪笑道：“老人家，我们是走亲过路的，想讨您一晚水喝，能行吗？”老妪听了，絮絮叨叨地嗔怪道：“瞧你把话说的——老婆子最不爱听。世人谁个不出门，那个带着锅灶？你稍等，我这就给你开门。虽是穷家寒舍，粗茶淡饭还是有的，如不嫌弃简陋，管教你吃饱喝足。”小青道：“多谢您老好意。”
说话间，老妪已走到柴门前，拔去暗销，拉开柴扉，将一张皱皱巴巴的老脸凑到小青面前，张目细看：见是一位俊俏女子，却似大户人家的丫鬟，身上穿着青衣服，头上一双角髻，戴两条大红头须，插着两件首饰，肩头斜挎一个包儿。仔细观瞧，并不相熟，失声惊叫道：“呀，原是一位俊俏的小娘子！快快进屋吧。”小青道：“妈妈莫急，我还有一个伴当呢。”老妪道：“在哪儿——赶紧叫进来。”小青便回头高声喊道：“姐姐进来吧，这里主人在家，是一位好心的老妈妈。”白素贞应道：“就来。”说着着便快步走到老妪跟前，欠身施礼道：“妈妈安好——”老妪又细细打量一番，见她头带孝头髻，乌云畔插着些素钗梳，穿一领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布麻裙。素雅中透出妩媚，靓丽中泛着端严，超凡脱俗，世间少有。老妪啧啧赞道：“呀呀呀！怎么一个比一个长得水灵，莫非仙女下凡不成？”白素贞道：“妈妈说笑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有仙呀魔呀——”老妪道：“清早间喜鹊绕着院子喳喳叫个不停，中午便有贵客临门，可谓是蓬荜生辉！快快进屋吧。”
老妪十分热情地将二人迎进堂屋，泡了一壶热茶，端出几盘干果面点，招呼她们吃喝，主客三人便围着简陋的矮桌攀谈起来。从老妪嘴里得知，此处名叫大风台，离白云峡约有三里路程。家中老伴去世得早，儿子与媳妇秋收完便进山烧炭去了，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置备些生活用品就去看窑，一年四季在家的时间少，炭窑的日子长，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孙子与她作伴。闻听白素贞晚上还要住宿，乐得合不拢嘴，说儿子的房子正好空着，她们要住多久就住多久，绝对不是问题。老妪一直陪着她们吃喝完毕，要她们坐着好生歇息，自己收拾了杯盘碗盏，又急急忙忙地收拾住宿去了。
傍晚，小青帮老妪去厨房忙活，收拾饭菜。白素贞独自在院中打坐修炼。天傍黑时，只见从院外蹦蹦跳跳进来一个挎着藤篮的毛头孩童，长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很是精神。他身上衣衫虽然破旧，但却十分齐整，干干净净。那孩童嘴里咿咿呀呀哼唱着山歌野曲，看到院里坐着个生人，立时将半截歌词咽进肚内，闭口不言，注视片刻，怯怯问道：“你们从哪儿来的，到我家作甚？”白素贞静静地注视着那孩童，脑海中立时浮现出许翰文的身影，觉得无比亲近，口气温婉地回道：“你就是陈骐？真讨人喜爱。”那孩童道：“我叫陈骐，你怎么晓得？”白素贞莞尔一笑道：“我不但晓得你叫陈骐，还知道你是属马的，今年一十二岁，小名骡驹，表字良才。你看我说得对吗？”陈骐眼珠骨碌碌一转，左手摸着后脑勺道：“我明白了，定是奶奶告诉你的。以后可不要再提我的小名，别别扭扭的，听了惹人笑话。”白素贞道：“行，以后再不叫了。”陈骐道：“千万记住，莫要忘了。”白素贞转而问道：“怎不早点回家，累得你奶奶在大路上探望了好几遭。你下学咋这么晚？”陈骐搔着后脑勺道：“学老早就下了。”白素贞道：“那你到那里玩耍去了？至今才回来。”陈骐道“我没去玩耍。”白素贞道：“好孩子不能撒谎，告诉姐姐，你到底干啥去了？”陈骐道：“练习腾云驾雾去了。”白素贞嗔怪道：“瞧瞧，又不老实了，尽说胡话。”陈骐将小脑瓜凑到白素贞耳边，神神秘秘地小声说道：“真的，我不骗你。但你得保证，此事不能告诉我奶奶。”白素贞道：“行，我答应你，绝不告诉她。现在你可以说了，怎的个腾云驾雾法？”陈骐悄声说道：“村西路边有一颗大树，我回家时正好从树下经过，不知怎的，这些天来一走到树下，身子就会平空而起，高可及丈许，起起落落，晃晃悠悠，好半晌才能脚踏实地，不再起飞。开初我还十分害怕，后来渐渐习惯了，倒觉得十分好玩。姐姐，你说我这是不是在练习腾云驾雾？”白素贞听了，暗暗心惊，思索片刻，叮嘱陈骐道：“此事千万不要再跟人讲。”陈骐道：“晓得了……”
此时，小青高声喊叫吃饭，陈骐便煞住话头，回屋放下藤篮，净了手脸，四人一同围桌用餐。老妪虽然间老眼昏花，但心直口快，为人热情，时不时地给这个夹块菜，给那个添勺汤，欢声笑语，充盈于耳，气氛热烈，自然融洽，分明不是陌路人，竟似久别重逢的至亲故友欢聚一堂……
清早起来，用过茶点，陈骐与二人作别，依旧挎着装有笔墨纸砚的藤篮，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小青欲要收拾餐具，却被老妪拦阻，劈手夺过碗筷，径自抱到厨房盥洗去了。小青闲得无聊，问道：“姐姐，咱这就去白云峰吗？”白素贞道：“莫急，这里还有一桩事情要做。”小青道：“住了一晚上，姐姐又想起了何事？”白素贞道：“不是我想起的，而是——”接着便将陈骐昨晚的话说与她听。小青听完，蹙眉说道：“这还确是怪事，姐姐要怎么处置？”白素贞思索片刻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要是陈骐没有撒谎，那颗大树肯定有些古怪，恐怕对其不利。老妈妈待人和气，心地善良，此事咱不能袖手旁观。”小青道：“知恩不报枉为人！若能摆平此事，正好报答老妈妈留宿供饭之恩。”白素贞道：“妹妹所言极是。你且去陪老人家收拾厨房，我先去瞧瞧再说。”小青道：“还是咱俩一块儿去吧。”白素贞道：“只是打探打探而已，我一个去就行了。待看出端倪，再行定夺。”小青道：“姐姐小心些。”白素贞应声“晓得。”便快步出了院子，远远地跟着陈骐，眺见大河边，果有一棵古柏，树干粗壮，高耸入云；枝繁叶茂，树冠重重叠叠，像一座座巍峨的塔楼，带给人一种无比庄严的压迫感。大路紧傍树身，尽被它的浓荫遮掩，不见一丝阳光，行人经过时显得有些渺小。遥见陈骐走近大树，白素贞便停住脚步，仔细观瞧，却见他蹦蹦跳跳，很快走出树荫，无有任何异状。白素贞目送陈骐过了独木桥，直到不见身影，却才回转。
小青正帮老妪收拾院子，见白素贞进来，便放下手中活计，迎上前去悄声问道：“可有什么发现？”白素贞摇摇头道：“没有。”小青道：“那就证明小家伙顽皮捣蛋，分明是在骗人。”白素贞道：“也不尽然。我隐隐约约觉得那棵大树有些古怪——”
“啥子树有古怪？”老妪虽然两眼昏花，但耳朵却是极灵，见两人神神叨叨地小声交谈，忍不住插嘴问道。
白素贞连忙回道：“正要讨教妈妈，村口大路边的那棵柏树，想必有些年头了吧。”
“那当然了。”老妪咂咂嘴吧，无比自豪地说：“听上辈人讲，那棵柏树是前朝仙人蓟子训亲手栽植，至今已快千年了。它就像个忠诚的卫士，守护着白云峡的东大门，乃地方上第一道风景，有名的白云古柏是也！何来的古怪？”
白素贞陪笑道：“婢子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妈妈千万不要当真。”
老妪听了，回嗔作喜道：“死妮子，跟老身客套什么？实话告诉你，俺年轻时也是个话痨，在白云峡多少还有点名头。现在人老珠黄，不中用了。”
小青从旁恭维道：“您老耳聪目明，又是当家掌柜，谁要是说您不中用，我第一个跟他急。”
老妪满脸堆笑道：“小妮子嘴甜似蜜，这话我最爱听。可惜呀可惜——”
小青道：“可惜什么？”
老妪道：“可惜我老婆子福浅命薄，没生下一个女孩儿。”
小青随口应道：“那就将婢子当您女儿便了。”
老妪道：“那可就折杀老身了。你们今天可不能走，就多陪老身几日，比说些虚话实在。”
小青道：“您老要不嫌弃，我们还真不想走了。”
老妪眉开眼笑道：“如此最好……”
白素贞见二人越说越亲热，自己插不上嘴，便转身回屋打坐去了。
中午陈骐回家吃饭。饭后，白素贞觑个空当，将他叫到僻静处，小声问道：“你练习腾云驾雾处，是不是大路边的那株古柏树下？”陈骐道：“是的。”白素贞故意板着面孔道：“小孩子不许撒谎。清早间我亲眼看着你从树下走过去，怎么就没飞起来？”陈骐分辨道：“我没有说谎。其实，我也有些奇怪，每天来往四趟，早晨、中午都没事儿，只有下午回家时才会飞起。要不然就等我晚上放学时，你躲在柏树附近看看就明白了。”白素贞道：“此事还有谁知晓？”陈骐歪着脑袋道：“学堂的几个同伴都知道，他们也都亲身体验过。”白素贞道：“你们这般胡闹，难道家人都不知道？”陈骐道：“也有胆小的回家告诉了大人，可大人们不信，有的还挨了打，就没人再敢说了。因此上。这个秘密就只有我们几个晓得。大家有时觉着好玩，空闲时便去树下练习一番。”白素贞道：“哦，我明白了。你上学去吧。”陈骐很懂事地挥手道别，匆匆离去。
白素贞待小青忙活完毕，给老妪打个招呼，说要去白云峡街道转转。老妪也不拦劝，只是叮嘱二人早去早回，不要耽搁晚饭。白素贞笑着答应一声，便与小青一同出了院门。
来到大路上，只见那些吃完晌午饭的村人拿着农具，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前往地里干活，断断续续地都要从树荫下经过，并无异状。小青提议近前看看，白素贞思索片刻，点头同意，嘱咐她收敛身上气息，做个凡人，万万方不可显露神通，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小青应喏，两人走到大树附近，见路边石头上坐着两位汉子，面前放着扁担筐笼，知是过路客商在那里歇脚。她们不想打扰，遂岔进路边田里，装模做样地磨蹭半晌，等到那两人起身走远，这才来到树下，抬首向上望去，只见密密匝匝枝叶，重重叠叠树冠，遮天蔽日，阴沉沉地看不出端倪。小青欲要显个神通上去探查，却被白素贞使个眼色阻住，眼见又有来人，两人只好转身回去。
老妪还在翻腾着晾晒在木架床板上核桃与萝卜干，觑见二人进院，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们怎么回来的恁早？”白素贞道：“走到半途不想去了，就折了回来。”老妪道：“就是嘛，白云街道有什么好转的，没事干去那里作甚？这几天就安安生生地好好歇息，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够你们走的。”小青讨好道：“还是妈妈心疼人。”说着就要帮忙干活，老妪死活不让她干，拦挡道：“瞧瞧你的手指，细皮嫩肉的，跟刚剥了皮的竹笋儿似的，看一眼就让人心疼。这等粗话，不是你能干的。”白素贞道：“妈妈真会开玩笑，她有那么娇嫩吗？”老妪一本正经道：“不是玩笑话。”小青追问道：“那是什么话？”老妪道：“正厅子中堂挂碾盘哩——大实话（石画）。”白素贞道：“妈妈越来越疯了。”老妪嘿嘿笑道：“有两个如花似玉的乖女儿陪着，能不疯吗？你们若待一年，我保险能年轻十岁。”白素贞道：“那我们干脆不走了，就陪伴妈妈一辈子。”老妪道：“虽是哄人的话，但我爱听。你们赶紧回屋去吧，别陪老婆子风吹日晒了。”说着便起身推搡二人。小青见拗不过她，便去厨房倒腾了两个水桶，出门挑水去了。白素贞只好回到上房，闭目打坐修炼。
行功完毕，白素贞走出屋子，看看日色西斜，估计陈骐应该下学了，便叫上小青，要前去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