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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一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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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兵部裴尚书求见。”

李监进殿通传,皇帝没有抬头,仍盯着面前的奏折:“让他进来。”

殿门前发出木板承重的声音,裴尚书轻轻提着衣摆跨进来,在皇帝跟前几步远处停下行礼。

皇帝扬了扬手,仍旧低着头。

“裴卿所为何事?”

“西北传来消息,契赫勒南边的一个前哨遇袭,损失了不少人,抓来的峪伦部俘虏也全跑了。”

皇帝终于提了提眼皮:“也不是什么大事,当时峪伦部定然有逃脱围剿的人,人家打了他们,他们再打回去。”

“非也,圣人。”裴尚书上前一步,拱手道,“契赫勒人说,袭击的人当中,为首的是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但看不清脸。”

“啪嗒”一声,皇帝把笔搁在架子上,目光缓缓落在裴尚书脸上。

“裴卿是觉得,此人是阿史那奥古孜?”

“虽不真切,但阿史那王子至今未被找到,臣以为,有这种可能。”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皇帝摇摇头,再度拿起笔批阅奏折,“再说了,如今峪伦部已不复存在,几个残兵成不了气候,哪怕成了,那也是契赫勒应该担心的事情,不是吾等。”

“可……”裴尚书斟酌一番,“当初契赫勒让梁军找到阿史那王子的,咱们……”

“啪”,面前突然飞过来一个东西,裴尚书吓得一抖,低下头看,衣角洇开了一团墨水,他赶紧垂下头不敢答话。

“朕看其几乎一统草原,才暗中撤回驻守峪伦部的部队,以求相安无事,难不成还得送佛送到西,非得找到阿史那奥古孜不成?北方如今都是契赫勒的部众,连几个亡国奴都找不到,那是他们没本事!”

皇帝的声音响彻殿内,在安静的夜晚成阵阵回音,在斗拱和柱子间萦绕。

裴尚书应声,见皇帝摆了摆手,这才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

李监躬身向他行礼,裴尚书穿上鞋,摸了摸额角,点点头。

正准备告辞离开,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待他往转角处定睛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罢了,许是哪里来的狸奴,晚上看不真切。若是不速之客,禁军也不会由他乱来。

裴尚书揉了揉眼睛,提着袍子走下台阶。

——而大殿转角处,雁行在黑暗中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极度惊恐和愤怒中发出磕碰的声音,她狠狠将手成爪,抠住宫殿的墙壁,直到指甲崩裂,留下几道血痕,才堪堪止住。

额角的冷汗不停地流进衣领,在夜风里凉意一丝一丝进入四肢百骸,像地狱里恶鬼的爪牙,拼了命地要将她拖进冰冷的洞窟,在她耳边啸叫,她明明是归属它们一员的狰狞修罗。

巴肯虽然早在她心里种下对梁帝不信任的种子,可她的情感一直只停留在除夕宫宴时对赵叔元和明容再度生效的婚约的不满。

她后来也已想过,如果不是梁帝的意思,明容哪怕再怎么喜欢赵叔元,恐怕也不能够在跟异族王子刚定下和亲后,就又改许靖王府。

也有过后悔,是不是当时对明容说了太重的话。

可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料到梁帝会是峪伦部灭族的背后推手。

为什么!为什么!!

她和奥古孜在北郊禁苑围猎时不顾自身,护着他杀出重围,他们的父亲一年又一年喜气洋洋让人带着大批的牛羊入供大梁,只为表示两家兄弟之好,峪伦部称臣之心。

为什么梁帝能够这样轻易地将他们全族的性命推到屠刀之下!!

既然满心的要他们死,当初何必还假惺惺让铁骑兵护送他们北上。

铁骑兵……

雁行想起来那近乎光芒万丈、所向披靡的百战雄师,大梁天将二十年前就曾横扫北方,让突厥各部不敢稍有侵扰,为何二十年后救不下一个小小的峪伦部。

她的父汗,一个部落的族长!在面对大梁礼官时何等的恭顺亲和,换不来一条,只要一条……峪伦部人的命。

原来兄弟永远是先兄后弟,君臣永远是以君为先。兄不爱弟,同室操戈,君不信臣,弃之敝履。

正当雁行几乎浑身脱力时,突然听到一阵有力的踏步声,知道是巡逻的禁军来了,立刻抹了一把脸,快速从殿后绕过,在黑夜的庇护下离开。

……

过了三五日,明容没想到赵叔元又会与她约在宣明酒肆,不过正好三娘又推出了新的菜品,他们约顿饭好像也不为过。

熟悉的天字一号房,熟悉的两个人,熟悉的情景,但好像今日赵叔元颇有些要开门见山的架势。

“你这三番五次的,是不怕你阿爷盯上你,还是不怕我阿爷盯上你。”

明容在他面前坐下,先俯身嗅了嗅一桌子的菜,满意地点了点头。

赵叔元面不改色,沉声道:“我今日来,是有要事告诉你。”

见他面色严肃,明容敛了笑意,看回去。

“你不是一直在查契赫勒的事情,但进了宫门,就只有我能办到了。”

“你有眉目了?”明容的声音微微颤抖,赵叔元当然察觉到了,眼里划过转瞬即逝的落寞。

“不是有眉目,是有结果了。”

赵叔元垂下眼帘,深吸了一口气,明容有些不耐烦了,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你别恨我。”

赵叔元望着她,平静的目光里仿佛蓄了一汪湖水,沉静又平和,可是这一汪湖水却好像突然决堤,开闸泄洪,尽数涌进了明容的心里。

他已经什么都不用说了。

明容没有大喊大叫,没有哭,没有闹,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蝶翅般的睫毛轻轻颤动,安静得像没有生命的人偶。

但赵叔元知道,她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只是她永远都在用那个小小的身躯消化一切,无论是春风细雨,还是深渊汪洋。

屋内的漏刻发出滴答的响声,水滴敲击在水面上,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化开了有一世之久。

明容才终于将手伸向一边的筷子,却在将要握住时没有抓住,松了手,两人都没有动,任由筷子掉在坐席上,慢慢滚到一边。

“你……”

这时候应该说什么呢?赵叔元心里摸不着底,感觉说什么都没有用处。

当契赫勒的线索进入四方馆时,他和明容心里已都有一个模糊的猜想,但两人都极有默契地移开了视线,不愿去深究背后的缘故。

但是纸里包不住火,真相终于还是自己撕破了脸,露出血肉模糊的面孔怼到他们脸上。

说你看呀,你不愿意看,我自己给你看。

“你打算怎么做?”

赵叔元轻声问道。

明容将目光从地上捡起来,收拾一下,聚焦到赵叔元脸上。

“我能怎么做……”

其实不管猜想有没有板上钉钉,她都什么也做不了,那个人是帝王,是她叔父一样看着她长大的人。

“我做不了什么。”她苦笑一声,她能做的也只是知道了这件事,仅此而已,分明一开始就能料到的事情,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地去追查,好像她真能改变什么一样。

“可惜了这一桌子好菜。”

她转过头,身子前倾,想叫吴山进来,再拿一双筷子过来,赵叔元先一步把自己的递给了她。

“我没有用过。”他补充道。

明容握着筷子,却没有下一步行动。

半晌,才说道:“赵叔元,你的封号是‘靖’。”

“可以是谦卑恭敬,也可以是平定安宁。”

“你到底是哪一种。”

如果是小时候的赵叔元,她一定认为是前者,哪怕这个字总与兵刃相联,她也觉得他一定是温柔的,但是现在呢,他是属于谁的兵刃?

她需要再确定一下。

“吾乃,大梁靖王。”

赵叔元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是恭敬的儿子,也是平定四方的亲王。

……

“老三把这件事告诉那丫头了?”

皇帝手里捻着一枝海棠,气温不知怎的突然热了,海棠花一下就开了。

睨了一眼身旁的探子,见那人点点头,他扯了一下嘴角。

“传昭阳县主进宫吧。”

“哼,这小子,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忘了谁是他老子,巴巴儿地上去讨人家姑娘开心,小心自己到后面竹篮打水一场空。”

皇帝瞥了一眼李监,自顾自笑起来,李监讪讪地陪着笑。

……

此刻,明容正跪在大殿上,殿里除了她和皇帝再无第三人。

皇帝久久不出声,她也只能继续跪着,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撒个娇,就蹦蹦跳跳起来。

刚离了宣明酒肆,回到侯府,就碰上前来传召的内官,明容隐隐有了预感,皇帝说不定已经知晓了。

看完最后一本奏折,皇帝才缓缓起身,走到明容身前,伸出一只手拉她起来。

“跪疼了吧,让你也尝尝老三上次受的罪。”

“回圣人,不疼。”

明容站起来,讷讷地来了一句,把皇帝逗笑了。

“那要不你继续跪着。”他话音里带着笑,话虽不是什么好话,听着却也不吓人。

走出去几步,他突然叉着腰,回身看向明容:“你说你,放着好好的姑娘不做,天天学那帮男人们这也打探那也打探,你图什么?”

“高祖时公主尚且为国征战,祖母亦曾出入朝堂,妾为何不可有一二幕僚?”

“你那是……”皇帝又想了想,似乎、的确,也有用处,虽然有些出乎他意料。

他当时知道时,还颇为意外,一方面是他得知的同时,被告知赵叔元已先知道了,却瞒着自己,另一方面,这徐明容找的人都挺别具一格。像那个什么三娘,是个以前遭到夫君虐待的再嫁妇,还有跑商的小贩啦,识点字贴补家用的农妇,还有寡妇和什么从良的青楼女子,不一而足,女人多,男人少。

皇帝站定了,将手背在身后。

“那你如今,知晓是朕放任峪伦部被契赫勒攻下,作何感想呢?”

纵然已平复下去许久,乍一下,明容心里还是一阵波涛汹涌。

“不敢。”

她怕自己再多一个字,眼泪就要不争气地掉下来。

“为何不敢,你从小跟朕也不见外,能说不能说的你都说的多了去了。”

皇帝回到桌案边盘腿坐下,抬头看着她:“朕准你今日畅所欲言,说什么朕都不会降罪于你,也不会累及父兄。”

明容踱至他面前,稽首而拜。

起身道:“思及当日阿史那兄妹救驾之功,圣人可会夜夜受良心煎熬?”

皇帝抿着嘴,挤出一个字:“会。”

他又道:“赵七郎会,作为大梁的皇帝,朕问心无愧。”

“为什么?!”明容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明容自幼受圣人教导,读圣贤书,明是非功过,纵然知恩不报恩,也不应以怨报德,此非君子所为。圣人欲做明君,难道不应该先过君子么?!”

“朕是君王!”

皇帝一拍桌子,怒吼道。明容吓得微微一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朕是大梁的君王,管不着草原上的争斗,朕只为大梁的黎民计,契赫勒已成气候,难不成朕为了一个小小的外族部落,要与契赫勒一决高下,要边境的百姓再受战乱之苦!”

“你不是神通广大么?南边闽王的事情你不知道?朕放着内忧不管,还要主动挑起外患吗……咳咳咳……”

皇帝面目赤红,一连串的咳嗽打断了他还想说的话。

明容想起他被下药的事情,只是不知他是否知晓,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探着身子拍了拍他的背。

“你是大梁的昭阳县主。”

比起方才的中气十足,皇帝现在多了点气声,听着有些气力不足,他微微侧过脸,仰视着明容。

那张面目像极了他早逝姑母的女孩,如今眼里的悲戚和担忧,多像她当时,抱着他父亲的样子。

大梁最众星捧月的长公主,在满地鲜血的昏暗大殿里,送走了她晚年昏聩的弟弟。

他当时站在大殿门口,披着一身的月光,静静地看着。

他并不多在乎这位血肉相连的父亲有多少临终遗言,也不在乎他是否认可自己成为新帝。

反正多少寒来暑往,自己都不曾被记起。

叛军杀进了大殿,铁甲银枪的青年将军一骑当先,冲破了敌军,臃肿肥胖的皇帝还没来得及受拱卫,就已先吓破了胆。

何其可笑!

他撑着桌案,直起上半身。

“你是大梁的昭阳县主。”他又重复了一遍。

不止是忠勇侯府的徐三娘,还是受过封地,享有食邑,食君之禄的昭阳县主。

你的光辉应该照耀大梁的子民,而非王土之外的荒芜大地。

“铁骑兵是世代忠勇侯培养出的国之利刃,是有血有肉的兵勇,若与契赫勒交战,你如何忍心,要他们为了外族尸横遍野?”

明容的头颅连同肩膀一起垮下来,像脱尽了浑身的力气,她想要反驳,又实在被皇帝戳了软肋。

京城事变时,若没有萧统领和一众兄弟,她和母亲、二哥都难逃死劫;在灵州时,若没有陈远他们拼死相护,她早就死在了八岁。

程皓战死时,程夫人何其痛苦,而他还是一军将领,一将功成万骨枯,每一个像他一样的铁骑兵,谁又没有自己挂念的人。

“我不知道。”她无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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