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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春风不度玉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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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圆,感觉如何了?”

徐照朴走到她床榻边坐下,程夫人站在一旁,挥了挥手,让吴山先出去。

“御医都说女儿这是心病,我心里过不去这坎儿,如何能好?”

明容苦笑着望着徐照朴,脸上没什么血色。她并不忌讳告诉徐照朴自己的心事,反正没什么好瞒着的。

徐照朴垂下眼帘,默不作声,浓黑入鬓的眉毛沉沉地压着。

“什么时候能好呢,我也不知道。”明容盯着被子上的花纹,轻声道。

“阿史那王子会没事的。”

程夫人倚着凭几坐下,把明容方才喝完的药碗挪到一边。

“他不与铁骑兵在一块儿,我猜都能猜到,部族被灭,他如何肯安稳地待在军营里,雁行应该也是。怕是他俩现在也找不到人呢。”

“奥古孜不是莽撞的人,你放宽心。”徐照朴抬手,用手背碰了碰女儿的额头,凉凉的,还有些黏,“那里有铁骑兵,定能将他们平安带回来。”

“想来我该去找陈远大哥,咱们俩也算是同病相怜了。”明容勾了勾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

“陈远前些日子告了假,昨日又回来了。”

徐照朴知道陈远和雁行的事情,是以副将报过来,他也没有阻拦,只让陈远回去好好休息。

“你也得快好起来才是,若是奥古孜回来了,见你这番形容憔悴的样子,还不得心疼你呢?”

“他该笑话我了,要说‘多大点事呢,弄得跟天塌了一样’。”

见女儿终于显得松快了些,徐照朴也松了口气,应和着笑了两声。

“可是他回来了,圣人还会让我嫁给他吗?”明容忽然问道。

许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徐照朴愣怔片刻,张口道:“会的。”

“也是。”明容低下头,“奥古孜什么都没了,圣人也不必忌惮他了,咱家的兵权,于一个平民又有何用处呢?”

“别这样说……”程夫人出声道,“有大梁在,阿史那王子或能东山再起,也未可知。”

“东山再起……嗯……”

看她神色倦怠,程夫人给徐照朴使了个眼色,两人起身,程夫人扶着明容的肩膀,把她靠在身后的垫子抽走,让她躺下。

“刚才御医来了这许久你也累了,吃了药好生睡一觉才是要紧事,把自己身子养好了,你这一病,你两个哥哥也操心坏了。”

“我知道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明容乖乖躺下,缩进被子里,等程夫人和徐照朴都走了,才翻了个身朝里躺下。

“三郎开府,明容也没有去么?”

郑皇后将剥好的栗子放到盘子里,白皙的指尖沾染了些棕黑。

“嗯,还病着。阿娘也知道,西北出了那样的事,明容妹妹也不容易。”怀玉凑在郑皇后跟前,捡了一颗栗子放进嘴里。

“你这次别吃多了,不然又得积食。”

郑皇后瞥了她一眼,长叹一声。

“明容怕是从没受过这么大的打击,阿史那王子生死难料,你多去陪陪她,叫她千万别做傻事。”

“三郎可有说什么?”

“三哥吗?没有,他能说什么?”怀玉不解道。

郑皇后瞪了她一下,无奈道:“亏你成天跟你兄妹们混在一起,连这点事情也不知道,三郎怕是还对明容有情,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峪伦部灭族,他竟什么也没说么?”

“阿娘原来不赞成阿史那王子和明容吗?”怀玉惊诧道,当时明明连母亲也劝了父亲。

“也不是。”郑皇后拿帕子擦了擦手,又感叹,“三郎到底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我自然希望他能娶自己心仪的姑娘,只是明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若心悦阿史那王子,我也希望她能够得偿所愿,毕竟女子嫁人那是一辈子的事,若不得意,也是一辈子的事。”

怀玉点了点头:“只是如今明容正伤心呢,三哥若是有什么动静,连我也要骂他的。阿史那王子从前在宫里,也待我们不薄。”

“你们都是重情义的孩子,阿娘也就放心了。”

郑皇后把盘子往怀玉面前推了一下,怀玉浅笑着双手扶住。

“年后怀铛还要成亲,交代你的事情切勿忘了,虽说前阵子出了些事情,可血浓于水,咱们不可失了礼数。”

“哎呀阿娘,我都知道的,这些事情包在我身上。这次三哥府里的宴席还是我操办的呢,这长安的达官贵人哪个不说好。”

怀玉扑在郑皇后怀里撒娇,郑皇后拍了拍她的脑袋,笑起来。

“好,知道我们大公主是最厉害的姑娘,阿娘对你最放心。”

……

已行了三天的路程,除去夹杂着狼嚎的北风,不过是满目疮痍,离开的时间连一年都没有,再回来时已成了人间炼狱。

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覆盖着白茫茫大雪的开膛破肚的男人和女人,寒冷的天气延缓了腐烂,有的面庞还定格在死前的那一刻,惊诧、悲愤,却难有恐惧。

一个母亲怀里紧紧抱着婴孩奔逃,丝毫没注意自己已掉了脑袋,身子跑了几步才倒下,孩子被一刀戳在面门上,也一下没了气息。

两匹马拴在残破的篱笆上,奥古孜和雁行披着雪的披风,无声地拖拽着一个又一个故去的血亲,将他们一一掩埋。峪伦部曾经幅员辽阔,这些陌生的面孔此刻是今生唯一一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但也是血脉同源的族亲。

快到峪伦部时,铁骑兵的将领有些遗憾地告诉奥古孜,契赫勒四处征战,西北局势紧张,圣人有令,铁骑兵不得随意出关,免得有干戈之嫌。

奥古孜知道如今大梁正有内忧,况且峪伦部与边疆接壤,有什么事了消息递回来也快,自然不会勉强,歇息了两日,补充物资后,便与雁行带了随从和辎重珍宝,别了铁骑兵独自北上。

谁料才出发半日,便见许多峪伦部的幼童和少数女子老妇结伴往南奔逃,只说契赫勒举兵南下,青壮年的男女都留下应战了。

奥古孜急命人回大梁,报知峪伦部的消息,便让带着辎重珍宝的随老幼妇孺们往大梁走,自己和雁行带着随从轻骑向北。

然而还是未能赶上。

契赫勒联合了突厥九部,久未用兵的峪伦部在强兵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等他们到达时,只剩下了千万荒芜。

长生天已经抛弃他们了吗?

覆上最后一抔泥土,雁行直起身来,揉了揉后腰。她的面庞有些黑红,一方面此地天寒地冻,一方面又沾上了灰尘,显得凄惨狼狈。

“哥。”她轻声唤道。

奥古孜回过头看她:“什么事?”

“峪伦部没了,父汗和母亲定也不在了,我们……还有出路吗?”

“哪怕只剩最后一个人活着,峪伦部就还在。”

奥古孜神色一凛,眉头压下,猛地将匕首插回鞘中,“嚓”的一声,削开了周围稀薄的空气。他径直走向停在一旁的马儿,决云儿立在马鞍旁,奥古孜翻身上马。

雁行默默地跟上,两人策马回到营地,背后留下四行马蹄印,十几名随从已生了火,热了奶酒等他们俩回来。

“少主,公主。”

见二人回来了,随从们起身行礼,奥古孜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

“可有大梁那里的消息?”

“有。”一名络腮胡的随从点了点头,手伸进肥厚的外袍领口,摸索出来一张纸,“大梁皇帝八百里加急,要尽快找到少主和公主,平安带回大梁。”

“‘回’?是‘带去’才对。”

奥古孜拿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酒,一股热流顿时顺着嗓子往下,灌注全身。

“少主是在怀疑大梁?可大梁皇帝素来待咱们亲厚,怎会陷少主于不利呢?”随从纳闷道。

“契赫勒大举南下,大梁天将的势力在漠北无处不在,梁帝怎可能对此事毫不知情!”另一名精瘦的随从愤愤道,甩了一下衣袖。

雁行看了看随从们,又觑着奥古孜的脸色,小声道:“可明容……若是与天将有关,她一定会告诉我们的。”

听到“明容”二字,奥古孜绷紧的面部缓和了些,又觉得心里没来由的隐隐刺痛,复又皱起了眉头,雁行看得心里又紧张起来。

“我们路上走了这么些时日,谁知发生了什么事,兴许明容什么都不知道,兴许知道了也来不及告诉我们了。”

奥古孜将头颅深深低下,抬起双手抱住,埋在膝盖间。

“要不要写信给她,若是……大梁能信的,也就只有明容了。”雁行提议道。

精瘦的随从眉毛一竖,眼睛圆睁,立刻高声道:“公主此言差矣!今时不同往日,万一那昭阳县主也同大梁皇帝般是一丘之貉,咱们岂不是又往火坑里跳?他们要寻少主和公主回去,说不定就是要赶尽杀绝呢!”

“可、可我们依附大梁多年,大梁为何要害峪伦部灭族!”雁行不满道,一双杏眼里有了几分怒意,“我与昭阳县主相识多年,她的品性我最是清楚,她又与……”

她看了一眼奥古孜。

“她又与哥哥有婚约在身,纵是只看在礼节的份儿上,也断然不可能害咱们,更何况她与哥哥两情相悦,更不可能与他人合谋取咱们的性命!”

见公主动怒,随从不敢再多话,纷纷拿眼睛去瞧奥古孜,等他给个说法。

沉默了良久,奥古孜终于把脸从臂弯中解放出来。

“……我不会回大梁的。”

“哥哥!?”雁行不解道。

“至少不是现在。”奥古孜看向雁行,又说了一遍,“不是因为我信不过明容,而是峪伦部的出路不会在中原找到,草原的事情只能交给草原来做。”

天色慢慢暗下来,篝火的焰色明灭中,奥古孜棱角分明的面庞看不出喜怒,晦暗不明。

“哥哥……”

雁行缓缓吐出一声。

“可咱们如今什么都没有。”

“契赫勒再强盛,我不信峪伦部的人全死绝了,一定还有人活下来,哪怕只有我们几个,草原上也一定有不满契赫勒的人在,到那时候再考虑求助大梁的事情。否则咱们现在就离开,日久天长,就真的对草原一无所知了。那时候才真的是两眼一黑。”

雁行默不作声,她知道奥古孜因为长年累月在大梁度过,此次峪伦部遭遇袭击,他们甚至还在归途中,奥古孜心里有愧。

“雁行,你先往长安去。”他看向妹妹。

雁行惊诧片刻,提高了些嗓门,反对道:“我不走,我跟你在一块儿,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如今存亡之刻,我没有只顾自己安危的道理。”

“公主错了。”一名随从苦笑道,“少主不是让您先逃命的,咱们自然也知道公主不是那样的人。”

奥古孜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又回头对雁行道:“若大梁真有人要害峪伦部,咱们俩如果都杳无音讯,那边难免起疑,不若你先回去,且明容和陈远大哥应是可信之人,你先回去,我们便也多些助力。”

“你见到明容了……也记得替我问好。”

“她现在指不定多担心你呢,怕是人都要哭坏了。”

想到明容,雁行又鼻子一酸,分别时的景象仿佛只在昨日,此一刻也算得上世事难料,自己如丧家之犬,明容那头……也不知是什么光景。

奥古孜本想依着惯性张口说“是我对不住她”,却还是没有开口。是他倾家丧国,又怎能说对不起谁。

“怕是我和她命里有此一劫罢了,你这么想她,到时候可得快些去长安了,到时候梁帝问起来……便说是和我走散了。”

雁行点了点头:“……明日一早我便带人往南走,你千万小心,咱们家如今,怕是只剩你我兄妹二人了。”

有人长叹了一声,不只是雁行和奥古孜,他们的家庭恐怕也在一朝一夕间离去,他们的父母、手足、妻子、儿子、女儿。

“我女儿让我给她带大梁的饴糖回去。”

络腮胡的汉子吸了一下鼻涕,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红黑的面庞,眼泪止不住地打在地上,身旁的朋友给他把酒壶递过去,他仰头喝了一口,便还给他,抿着嘴,最后憨憨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一口就好了,现在不是醉的时候。”

“长生天下……”雁行注视着跳动的火焰,往里面丢了一把干草,火刹那间更旺了些,把她的脸映得通红。

“每一笔血债都会得到血偿。契赫勒欠我们的血,终有一天会奔涌在草原的每一条河流。”

“是吗,奥古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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