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轻轻来,轻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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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柳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玉台,还不回来!这春寒料峭的,池子边凉,当心生病!”柳夫人远远站着,喊道。
柳侍郎与柳夫人只有一女,自小养在锦绣丛中,读过许多书,柳侍郎当年外放时,也走过许多路。
柳玉台虽然贪玩,倒是小女孩心性,还有五年就要及笄,彼时京城的媒人就该找上门了,那么从这个年纪,官家太太们就要来相看了。
于是,柳夫人就不许女儿再去翻动父亲书房里的卷宗了,教她呆在自己院子里,好好学些针黹女红、算账管家,才是最要紧的。
柳家大小姐原是爱猫在院儿里扑蝶荡秋千的,闻言也不反对,跟着柳夫人开始一样样研究起来。柳夫人教得好,柳玉台也学得快,夫妇俩很是欣慰。
一年年过去了,有时候,玉台对镜梳妆,也会憧憬未来的婚姻,想象自己凤冠霞帔,嫁给哪家的俊俏儿郎,是将军家的骁勇男儿呢,还是文臣家的白面郎君?
玉台望着窗外杨柳,呆呆地笑。
又大了一些,来走动的夫人们就多了,有伯爵府,有京兆府的,也有各将军家里的,各有来头,柳夫人让玉台出去一一见了。夫人们都说,柳家的女儿生得好,人长得温婉水灵,又有学识,还会持家,过几年呀,这上门说亲的就要把柳家的大门踏破了。
柳夫人问玉台,可有中意的人家。玉台摇摇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是好人家,郎君人好,肯上进,相貌不要太差,她都愿意的。
柳夫人笑着叹了口气。
及笄近在眼前了,争储、党争、皇帝驾崩、新帝继位,样样来了。好不容易熬到谈婚论嫁,又过了三年了。柳侍郎素来不理争端,一来二去的升任了刑部尚书,柳夫人说,议亲的人家,档次也该稍稍抬高了。
可当国子祭酒程家来为独子提亲时,柳夫妇二人却又喜上眉梢,毫不犹豫就应下了。
柳夫人告诉玉台,程家百年大族,累世官宦,长女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前些年嫁了忠勇侯。程家愿意来聘玉台,是一般人修不来的福气。且程家家规甚严,子孙大都锐意进取,程公子绝没有不好的习性。只是程家亲戚众多,玉台嫁过去,或许要吃力一点。
“玉台都听阿爷和阿娘安排。”
玉台自己也心动,她是听说过苏州程氏,和程老太爷那个赫赫有名的女儿的。
程家才女和侯爷的天赐良缘,一直是京城许多官家女儿奋斗的目标。不过玉台不图王侯将相,只要是好的,她都可以。
玉台想过未来郎君的种种,却没想到会是一个文官世家的小将军。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
两家都做的恭恭敬敬,不逾矩,不失礼。
过了六礼,玉台终于见到了要共白首的男子。
程公子身材高大,可惜玉台罩着红盖头,又手执团扇,看不见脸。
除了程老夫妇,其余的人都纷纷从小门出去,再踏着玉台的足迹拥进府里,欢声笑语响彻程家老宅。
玉台拜了猪枳炉灶,拜天地,拜祖宗,拜公婆尊长,拜宾客,夫妻交拜。
新人沃盥入席,程公子揭开盖头,玉台眼前一亮,却不肯抬头。
新郎要作却扇诗。玉台瞧他着急忙慌的样子,一旁有宾客在笑,玉台也偷偷笑。程公子忸怩了好久,终于道:
“春抬明镜妆前柳,杏花敷面蛾眉长。
莫使玉扇遮芙蓉,明月不及娇人颜。”
宾客们嘻嘻哈哈,程公子羞红了脸,玉台眉眼含笑,将团扇教给侍女,抬眼细细端详着新郎。
程公子的面庞在军营里晒成了淡棕色,眉骨高,眼眶深,漆黑的眸子亮晶晶的,英俊的脸庞让玉台看得羞涩。
同牢礼,合卺礼,结发,撒帐。
程家的妇人们满脸洋溢着喜气,玉台终于见到了久闻不得一见的大姑姐。真是像天上的仙女似的,玉台看着她傻笑。
直等到晚间,程公子一身酒气被人扶进来了。窗外还传来几个男客的笑声,渐渐远去了。
“我没敢多喝,姐夫帮我挡了酒的。”程公子说。
玉台只轻轻地笑。
奋勇杀敌的男儿在红烛幔帐的洞房里束手束脚,抓耳挠腮,两个人都红着脸,稀里糊涂的就过了一夜。
婆婆身体不好,管家的事情自然落到玉台头上,可柳家亲戚简单,不比程家,玉台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幸好两个表家嫂嫂时来帮衬,公婆又不逼着她,玉台干脆把要紧的都推给嫂子们,自己就打些下手。
柳夫人说,玉台成了亲,反而越长越小了。
日子也就这样过得挺好,玉台没事就去忠勇侯府找大姑姐,近距离感受偶像的风姿,大姑姐也喜欢她。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玉台婚后数年无有子息。大姑姐家里一蹦都第三个了,玉台仍瘪着肚皮。玉台觉得不好意思,对不起程家。
“这有什么,能生则生,生不出,你和皓儿愿意就过继一个两个孩子的,也是一样。”程老太太如是说。
于是玉台就放下心来,该吃吃该睡睡。终于,两年后,有了第一个大胖小子,又过了三年,蹦出来第二个大胖小子。程家上下喜气洋洋,两个孩子一个叫在巡,一个叫在进。程老太爷有些不满意,直言儿子行伍之人,没有文化。
小夫妻俩笑笑,觉得这样的生活真的很好。
“二郎,你说这俩孩子,以后会做什么呢?”
“我不晓得,总归先交给我阿爷,有点学问,余下的随他们去。你看我阿姐那俩小子,咱家的应当也差不多。”
“要是能像大姑姐家那俩一样,确实不错。”玉台笑道,“只要不是像你,四肢发达,却没文化。”
程二郎追着作势要咬她,玉台笑着跑开,没追几步路,她停下脚步,回过身,被程二郎抱了个满怀。
“还说不说了?”
“我就说!”玉台点了下程二郎的鼻尖,被拿住手,嘴巴上亲了一下。
……
已经是第四个太医从屋里出来,对着柳夫人和程老夫妇摇摇头。
老夫妇纵是见了一辈子风雨,到此也再支撑不住,双双倒下了,柳夫人带着两个孩子,硬生生把家里的事情全扛了下来。
换药、喂药、喂米粥,柳夫人一个人揽下来,把孩子丢给奶妈婆子照料,自己在丈夫榻前服侍了三天三夜,不曾洗漱更衣,整个人瘦脱了相。
直到第四天早晨,柳夫人觉得手上一紧,睁开眼来,她连着三天伏在床边睡,睡时就拉着丈夫的手。
柳夫人看着丈夫,浅浅的呼吸,到最后脸就慢慢的,变得像一张白纸,慢慢暗下去,暗下去。
等到日头完全升起来,婆子进来,凑过来一看,慌慌张张便跑出去了,然后涌进来许多人,拉拉扯扯。
柳夫人就这样坐着,什么也听不见,静静地瞧着丈夫的脸,阳光照进来,有些暖融融,又好像什么也晒不热。
几个丫鬟把她架起来,柳夫人就被她们架着走,刚一脚跨过门槛,觉得浑身一轻,突然就松快了,心头却猛的一坠,直坠得她泪流满面。
柳夫人终于也倒下了。
梦里她又看见丈夫纵马长歌,锁子金甲,虎头金枪。青年的脸朝气蓬勃,熠熠生辉。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烽烟未灭,壮志未酬。
贼寇难平,武将难寿。
丈夫向她奔来,柳夫人立在马前,笑得眉眼弯弯。
“快过年了,夫人有什么想要的?”
“想吃一顿蔡记羊肉羹。”
“那简单,为夫给你把厨子请来就是。”
“不要,我去店里吃。”
“都依你、都依你。”
“还想要西市的香粉,你给我买来。”
“不要别的了?”
“不要。”
“那夫人要什么样的香粉?”
“二郎跟我这许多年,不知道我要什么?”
“行!那我把铺子搬空了给夫人!”
“二郎……”
“二郎……”
梦里故园,黄粱一觉。
柳夫人总以为,人死前是要回光返照的,可程二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留下。
春抬明镜妆前柳,杏花敷面蛾眉长。
柳夫人把妆奁收进柜子里,反正就这俩小子,如何也用不上了,只可惜花了二郎好些银子。
莫使玉扇遮芙蓉,明月不及娇人颜。
团团扇面,弯弯明月。
此间是不是早有定数呢?柳夫人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余下的定数在哪里。
白布,白纸,白灯笼;白衣,白袜,白缠头。
招魂,告丧,洗尸……从头到尾,浩浩荡荡,事死如事生,死难生,生难死。
大姑姐面容憔悴,帮着主持一应事宜,程老夫妇强撑着起来,让柳夫人切莫哀思过度。
哭,哭,哭。直到下葬,祭祀后土,不知道要哭多少个流程,柳夫人觉得很累。
蔡记食铺开了很多很多年,直到老蔡头亡故了,落到他儿子手上,再是孙子,曾孙子……柳夫人的儿子们吃过蔡记羊肉羹,孙子孙女们吃过,曾孙子曾孙女亦如是。
柳夫人再也没有去过了。
柳夫人没有改嫁,活了很久很久,看着亲人们一一故去,送走了程老夫妇,柳夫妇,表家嫂嫂们,还有大姑姐,大姑姐夫……一直活到活不动了。
玉台二郎,情深缘浅,不见不念。
……
明德门的贼兵用上了冲车,直接破坏女墙,攻击城楼守军。城楼上的弩车来不及发射,就被砸的稀碎。
程皓一马当先,带着几千骑兵来回冲锋,使敌军大乱阵脚,延缓了冲车的进攻。
乱军中,程皓身中数箭,左臂几乎被陌刀砍断,守城结束后立即被抬回程府,三天后重伤不治身亡。
追封正二品上柱国,谥号武肃,母及妻子封一品诰命。梁帝亲自扶灵。
自古将军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