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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外传 斩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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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情十式是这样的,先从背后掏出,再如此转身一圈。”

杨若采在女儿面前舞动着她从未见过的兵器,这件兵器是中间粗,两头细的银色锥体,扁平的头部下是菱形的整体。杨若采中指上有一连接兵器的圆环,随着她手掌的震动,手指的拨动,那件兵器在她的掌中有如轰鸣的水车,奔腾急速的旋转着。

“这招叫暗心断流。”杨若采舞动着兵器,整个身子随着招式从收到放,自如的仪态里流转着利器的银光。

杨若采一边讲解着一边不停地对着空气打出招式,那凌厉的刺击撕破了游荡的微风,在空中发出了震颤的声响。杨若采告诉柳令月,这件兵器叫做断情刺,是自己师承的一个小小门派中善使的兵器。自己幼年拜师学艺的断情阁,如今已经是消失于江湖的两大门派之一了,昔日传说中的八大门派,如今只剩下了六大,再也没有了断情阁的身影。

操练着招式讲解着故事,杨若采忽然潸然泪下,她梨花带雨的哭泣吓到了柳令月。聪慧的女儿立刻为母亲献上了手帕,杨若采却只是摇摇头。

“月儿啊,娘亲不是因为感慨门派消失而哭泣,是因为......”杨若采流着泪,对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却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是因为太帅了。”

“太帅了?”柳令月歪着头,不明所以。

“是的,实在是太帅了。我刚刚给你表演这些招式,但是不禁被自己帅到了。断情刺的武功怎么这么帅啊。即使时隔多年,娘亲还是觉得真的太飘逸,太潇洒了,太柔中带刚了。怎么说呢,就是我觉得我打出来的这些招式实在是太好看了。有点忍不住而已。”

“哦.....”柳令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娘为什么不让我告诉爹爹?”

“因为你爹他,其实不喜欢我舞刀弄枪的吧。毕竟他是剑客,现在也是剑术的天下,没有人会特意学习已经消亡的门派兵器吧。”杨若采伤感地摇摇头,“但是刺的招式实在是中我意了。怎么样,月儿要不要学学!娘虽然学得也不是很好,但是月儿以后不是想唱戏吗?唱戏多少需要一点身手的,看了娘的断情十式之后是不是很想学呀?”

杨若采对于自己的孩子完全没有居高临下的威压,而是带着恳切的双眼看着柳令月。

“文台已经拒绝我了,月儿和我最亲,不会拒绝我吧?你爹他那个老顽固,肯定不愿意把柳家剑法教给你这个大闺女的,不如来和娘亲学断情刺,多飘逸多好看啊。”杨若采坐在柳令月身边,激动地握着她的手。

柳令月好像有些烦恼的样子,微张小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深呼吸,一口气把话说完,尽量不伤害到自己的母亲。

“可是刚刚,我已经全部学会了呀。”

对于柳家家主柳虚来说,柳令月是一个特别的孩子。

她自小便展现了惊人的天分。比起悟性已经相当高的柳文台来说,她是更加不能让柳虚理解的孩子。她从小便过目不忘,不仅是对于文字还是动作,只要是她稍微感兴趣的东西,她便能轻而易举地全部记住。一开始柳虚还认为自己的女儿只是天资聪颖,后来她去折曲坊听了一出戏,柳虚打趣她让她模仿一下给亲朋好友助兴。想不到她竟然真的一字不差,一个动作不落地全部表演出来,柳虚不敢相信一个女儿家会如此天赋过人,让柳令月连着一个月去听戏,结果没有一天是有所纰漏的。

柳虚是江湖上罕有的重剑剑客,也是重剑世家的传承人。他自然想把自己的家业传给自己的儿子柳文台,可是身为女儿的柳令月丝毫不在乎炉灶的肮脏和灰尘,哪怕他只是随口一提,她也会挽起袖子为工匠师傅们出工出力。柳虚希望柳文台能好好学习重剑的铸造工艺,可是柳令月仅仅是在旁边为他监督儿子,就能快速地全部学会,步骤流程一字不差。

柳虚总是在想,要是儿子是女儿,女儿是儿子就好了。不过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多少有些嗔怪自己。文台作为儿子已经算是非常优秀的了,只是自己的女儿太过离奇,从而让自己总是思考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柳文台一心想学画画,每次发的碎银都被他拿去买画,读书和铸剑的学习自然是慢吞吞的。而柳令月又太过聪慧,总是一副闲出鸟的样子,时不时就问自己“苏家那个小弟弟什么时候来玩呀?”。

也许是出于莫名其妙想要树立威信,打压女儿气焰的想法,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柳虚决定好好教训一下自己的女儿。

柳虚在月夜里喊出了柳令月,与她促膝长谈,随即便拿出了自己的重剑。厚重的剑身在月光的照耀下流转着雪白的光芒,立刻就吸引了柳令月的视线。柳虚哼哼两声,问柳令月想不想学重剑的剑法,柳令月立刻兴奋地点点头。

“那就把它拿起来再说。”柳虚把重剑丢在地上,笑吟吟地看着柳令月。柳令月立刻就握住剑柄,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上提,然而巨大重剑上的苍青之色,好似在嘲弄她一般。任凭她使出浑身解数,也丝毫没有办法挪动半分。

柳令月瘫坐在地上,十分气馁的样子。柳虚则轻松地把柳令月单手提起,在台阶上慢慢地和她说话。

“月儿啊。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东西,生来就是注定的。”柳虚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有点颇为得意的样子。他随即为柳令月指向了墙壁上的各种神龙绘画。

“人生一命,龙王爷在天上早就决定好了。由不得我们去改变。女儿家就应该做做手工纺织,男儿家才适合打打杀杀。就算是你在江湖上听过的那些女侠客,她们所使的兵器有几个能比得上我们柳家重剑一半重量的?既然生在了柳家,爹就希望你好好帮扶你弟弟。你一直这样才气外露,爹担心你以后会惹来麻烦,毕竟夹着尾巴做人才是硬道理。”柳虚摸了摸自己的稀疏到几乎没有的山羊胡,“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我们柳家已经是剑四家当中最为式微的一家了,现在有你这么一个聪颖的姑娘当然是好事,但是毕竟天命已定,以后还是不要太自满呀。”

柳令月沉默着,失落地把头埋进臂弯里。柳虚想要靠近女儿抱抱她,却看见了她斜视着露出的双眼,柳虚的动作凝固在了空中。

柳虚的前半生也算是和各类江湖高手切磋过,但是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如此凶狠的眼神。柳令月小小眼睛里流露出的狠劲仿佛是要把整个星空吃干抹净一般,如此狠辣的视线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出现,头脑混沌的柳虚只能看着柳令月回去。

自那天开始,柳虚再也没有看到柳令月很闲的样子。她总是神出鬼没地,问了家里的韩叔,和总是偷偷摸摸练断情刺但其实自己早就知道却不忍戳破的妻子,还有各个工匠师傅才知道,柳令月一直在锻炼。她每天都会去铸剑炉帮忙搬起重物,谁要插手她就发脾气,一开始还是摇摇晃晃的,可是她摔倒,磕伤什么的也未曾喊过一声,还有人看到她去剑室里挥舞各种不同大小的剑。除了深夜睡觉,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她休息的样子。

柳虚这才认识到,自己所知的可爱乖巧的女儿,性格中还有着自己未曾了解的偏执。看着那些被她搬来搬去的石块上留存着小指大小的血迹时,柳虚才明白,柳令月这份疯狂的偏执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月儿,你这是在干什么!”柳虚又把柳令月叫到了亭子里,质问着她。只是他们夫妻二人一直都不是严厉的样子,柳虚一时半会不知如何劝解她。

柳令月相比起先前,笑容少了很多。

“我和爹的想法不一样。”柳令月慢条斯理地说着,语气完全不像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我不信天命。”

这样的话从自己年幼的女儿嘴里说出来,柳虚惊呆了,不知道怎么接话。自己的女儿在他面前成熟到像个陌生的女人。

“爹你经常去求神拜佛吧?我看到你无事的时候也很少陪娘出去,只是一味地在拜龙王像。”

“你什么意思?”柳虚顿时有点生气,自己是来责问自己的女儿的,想不到她却先来责问自己。感觉到自己的权威受到冒犯的柳虚瞬间火冒三丈,他耐心等着女儿接下来的说辞。

“我觉得向神龙许愿是没有用的。你如果想要文台别钻研画画了,你可以向文台许愿,你如果希望娘亲不练断情刺了,可以向娘亲许愿,为什么要向大家口耳相传,但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许愿呢?如果爹你有什么想要完成的事情,可以向我许愿,我现在还小,但是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能满足大家的愿望,一定可以做个帮助别人的好人。”

“无礼!”柳虚一个巴掌扇过去,柳令月居然一个低头就躲开了。惊愕的柳文台站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再来一巴掌,在思忖的瞬间就被柳令月拉到了身边。虽说有自己大意气息不稳的缘故,但是柳虚分明感觉到了女儿的力气变大了不少。

柳令月丝毫没有生气,而是继续说着。

“我知道爹你对我和文台以后想做的事情感到不满意。文台尚且不论,我的想法其实已经改变了。与其说我想唱戏,不如说我想做满足他人愿望的人。每次看到娘和你在求神拜佛,默念着根本遥不可及的愿望的时候,我的心里都乱糟糟的。之前那个超级可爱的苏家小弟弟来这里玩的时候,他向我许愿,双手合十,请求我帮他买一根糖葫芦,他不敢和那个凶神恶煞的小贩搭话。我给他买了,他就笑得特别开心。爹,那时候我才明白。我想登台唱戏也是因为想看到大家满意的笑容,当戏子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我原来想做的事情就是成为可以满足他人愿望的人。满足别人的愿望,收获别人的幸福的时候,我也会跟着觉得很幸福。”

柳令月笑得很甜,但是柳虚还是被她冲击性的话语弄得摸不着头脑,不过这一来一去他的邪火也消了。只能继续摆起自己的臭脸,批评着柳令月来立威。

“你一个姑娘家,你以为你是谁。是菩萨还是龙王爷?完成别人愿望的事情,怎么可能那么简单!月儿你把这个天下想得太单纯了!连我这样优秀的剑客,铸剑师都经常感觉难以立足,你长大以后,能不能顾全自己,顾全柳家都还不清楚呢。以后给你找个好人家,不要想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还有!不要总是做无谓的事情!”柳虚掀开柳令月的袖子,里面已经布满了伤痕。再怎么样,柳虚的心也软了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手臂。

“哎,疼吗?以后别练了。这普天之下,举起重剑宛如吃饭喝水简单的剑客也寥寥无几,不要勉强自己啊。”柳虚发完火,又心虚得很,只能小声地说,“这种累的东西让文台去学嘛,干嘛这么较劲。”

柳令月看着自己的父亲,良久无言,明亮的双眸仿佛满溢月光的宝石。最后也只是缓缓地说:“我只是想先满足一下自己的小小愿望罢了。”

柳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默许了柳令月各种奇怪的行为,让管事韩叔盯着她而已。但即便如此,夫妻二人都逐渐察觉了这个孩子的诸多异样。

首先,是发现了她染病。柳家家族的遗传病,遗传到了这个稀世的天才身上,柳文台却好运的躲过了一劫。但即便意识到了自己染病,她也很少有休憩的时间,反而是什么都学,算账,做菜,铸剑,轻功。她不遗余力地在学习着许多东西,还经常一个人跑向一直是废墟的天下第一楼玩耍。舒家巨富很喜欢小孩子,早早地允许了这一切,柳虚劝解多次,也丝毫没法动摇柳令月。

其次,是她的食量逐渐增加,变成了一个成年人的分量。因为体力上的锻炼越来越多,即使她依然无法轻松地举起重剑。柳虚知道,这个孩子远比自己想象的倔强,她的心中包藏着自己平庸生活中无法理解的烈火。越是如此,柳虚越是害怕得去求神拜佛,去禹城的各个龙王庙进行自己的祈祷。害怕自己这般倔强的女儿遭遇不幸,也害怕她会给柳家招致不幸,成为柳家最大的不幸。在各种内心纠葛之下,柳虚看待自己的女儿已经无法一如往常自然,他总是觉得自己看着的,是一头自己无法理解的野兽。

再次,他们二人终于发现了野兽出笼的端倪。

苏家一直与柳家交好,两家的孩子也经常聚在一起玩耍。苏家的长子骨骼清奇,轻功纵横,自小便无拘无束,喜爱闲游,所以很少见到他的身影。自己的儿子柳文台生性恬淡,喜欢闷头读书和画画,所以也很少主动出来和其他小孩子玩耍。所以一来二去,只有女儿和苏家的二少爷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一开始二人只是很喜欢在一起玩,后来时间渐久,次数渐多,柳令月就以姐姐的身份自居,时常带着爱哭鼻子的二公子胡闹。柳令月开始进行艰苦卓绝的锻炼之后,也只有和苏辰玩耍时,才能展露幼时常有的真心笑颜。

本来柳虚想的是,若是和苏家谈成这么一桩婚事,自己那捉摸不透的女儿,也能因此安定下来吧。不曾想,在某一次苏家来访的宴席时,禹城臭名昭着的贼王,手下的党羽绑架走了在柳家玩耍的二公子苏辰。

在外面和苏家当主推杯换盏的柳虚听闻后,脸色发白,冷汗直流。他一直不敢招惹贼王,也更害怕苏家小子在柳家出事的事情会殃及到柳家积累几代的名声。在他战战兢兢地和妻子赶到现场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在险峻山路的半程中,苏辰已经得救。随后赶到的苏家众人以为是这些贼王的手下自相残杀才让苏辰幸存,但是只有率先到达的夫妻二人明白,这凌乱的车辙和自己伤痕累累的女儿早已昭示了一切。柳令月在苏辰被绑架后一直对马车穷追不舍,在破坏了马车,摔死了几个匪徒之后被最后一个匪徒打到濒死,最后和那个匪徒互掐,生生掐死了对方。

苏家感谢柳令月一直努力追逐马车,苏辰也多次到自己面前鞠躬致谢,柳虚也只是木木的。那些匪徒并非贼王授意,贼王真以为是自己的手下死于互斗和意外,也没有与剑四家直接为敌的想法,便也作罢。杨若采喜极而泣地拥抱着柳虚,温柔地轻拍他的背部,不停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柳虚也只是茫然地站在门边,任由爱妻把自己蹂躏在怀抱当中。

柳虚在看望过养伤的女儿之后,一个人躲在书房哭了起来。

因为他竟然对自己的女儿感到了莫大的羞愧和恐惧。他柳虚也算是顶着家族遗传病好好为武功挥洒过汗水的才人,可是人到中年,却在自己的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懦怯和无能。为了保留最难传播的重剑,他不惜偷偷接触商行,贱卖一些家传宝剑,为了传播自己的名声,他不停地和最有名气的苏家会面,还想利用联姻,和出卖技术的方式保住柳家在江湖上的位置。自己的女儿被贼王的手下打成重伤,她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可以在山路上顶着狂风驱驰,而自己则是潜身缩首,埋头做乌龟的一家之主。

女儿清秀美丽的脸蛋在柳虚的眼中瞬间被拉长,变成了一个恐怖的鬼影,让柳虚陷入混乱和癫狂。女儿对于许愿的豪言壮语,让他总是不禁想到年少时那个指望做出不世之功的自己。柳令月的那稚嫩却又开始布满茧子的双手,那双为了对抗重剑的万钧之力,宛如要撬动夜空之月的双手,瞬间在柳虚的心上撕扯开了残忍的伤口。柳虚曾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立下誓言,要让四家中最为落寞的柳家逆转,成为天下一流。如今看到只会求神拜佛,祈求龙王保佑的自己,他只能像个崩溃的孩提一样,不停地哭泣。

人生,往往都是在哭泣之后,发生剧变的。

柳虚此时正好得到了花家当主花长缨的密信,一场愚蠢又拙劣的阴谋自此开始。柳虚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再关心自己的家人,而是一心一意地为这个阴谋开始筹划。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自己的儿子逐渐成长,也变得更加坚韧,正气,成了一个禹城街头巷尾都喜爱的男人。自己的女儿病势愈加严重,由于她扭曲极致的锻炼,她的身体已经渐渐开始变得破碎不堪。

————然而,很快这一切就变成了徒劳。梁九王识破了这一切,柳虚因为害怕自己的女儿从而开始的自以为是的故事,急速地陨落了。花家私下被梁九王拿走了大量的钱财,而柳家则是因为邻近,直接派出了自己的儿子去搜刮,纵容他前去为非作歹。

当纨绔的九王嫡子梁恒,看上了风韵犹存的美妇杨若采时,柳虚只是静静地跪在地上,沉默得一声不吭,丝毫忘记了自己是江湖上仅存的几位重剑高手。几个鬼魅在狞笑着狂舞,中心被黑色吞没着的人逐渐失去了生机。仿佛带着牛头马面的小鬼钳制住了一家子的脖颈,鲜红中心绽放凝结出了一朵血色的彼岸花。柳虚没有玉碎的勇气,无谋的野心被粉碎之后,只能和自己的孩子们在九王爷手下的刀剑威胁下“欣赏”着一场奇耻大辱的欺凌。

柳虚的双眼在这场大戏当中慢慢死了,宛如烧尽的烛火。他曾经被人称作星眸的眼睛像是失了光的飞虫,慢慢地沉重下去。他在开始的时候还有过控制不住的愤怒,最后还是在内心的绝望当中被吞噬殆尽。柳虚不清楚自己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但是他现在终于算是埋葬了。和他对视的,那双呼救的发妻的双眼,那双爱笑的,会为自己痴迷的武学流泪的双眼,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失去了生命力。

愤怒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立志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那个小男孩。

柳文台死死地攥住自己的拳头,手指甲把手掌都压出了鲜血,整个脸扭曲成了般若般的凶像。他从小饱读诗书,懂得人情世故,他看到父亲那宛如死人的态度和母亲绝望的脸时,愤怒已经将他全身涨得通红。他几乎就要不顾在场的那些狞笑着的护卫,冲过去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父亲实际上已经死了,母亲的双眼也显示着她陷入了死亡的黄泉。可以指示自己的,可以帮助自己的,可以告诉自己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人,只有自己那个从小就几乎无所不能的姐姐了。

柳令月脸色苍白而沉静,宛如静默的弦月。她用眼神示意柳文台不能冲动。这份惊天的屈辱让柳文台迅速长大成熟了,他不停地压抑自己,让自己心中几乎快要焚身而死的怒火缩小成了一团,那股愤怒在心房里浓缩成了朱红色的太阳,他死死地咬紧牙关,几乎快要昏厥过去。他现在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就只有自己的姐姐了。

待这些结束之后,柳令月还颇具玩味地将梁恒遗落的手帕收了起来。但是在众人离去之后,她静默的脸颊上终于还是流转着癫狂,呼吸也困难了起来。只是随着长时间的锻炼,她已然不同于一般的小孩,她仍旧支撑着,将晕倒的弟弟背回了房间。

柳令月心中明了,自己和弟弟的人生,从这一刻开始要永远改变了。

她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向梁九王复仇,而是听听父母的愿望。她知道,事情已经发生,就算终有一天大仇得报,杀了梁九王偌大势力的所有人今日之事也不会改变。何况自己的父亲确实是大逆不道的谋反者,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可以为他多作辩解。与其想着滋生仇恨的岁月,不如再报答一下父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多行正确之事,这样等到他们将死之时,也能更多的释怀安息。

柳令月想到这里,终于发现了自己已经异于常人了。她终于有些明白,自己那些毫无由来的倔强所带来的无尽锻炼是为了什么。她从别人尚且在玩乐嬉戏的童年时刻,就迫不及待地在无尽逞强中不断磨练自己是为了什么。似乎就是为了从这一天之后开始的故事一样。

她来到了神情呆滞,双眼无神的,宛如一具行尸走肉的杨若采面前。杨若采呆呆地看着柳令月,她的内心早已全然崩塌,完全没有办法再保持一个母亲应有的模样。她对着冷静看向自己的女儿左看右看,她一开始只是在残存的理性当中,不明白为何女儿可以如此冷静。结果看着看着,在精神疯狂失控的杨若采眼中,竟然看出了一尊宛如神明之姿的,散发着清冷皓月的辉光,令人心生畏惧的轮廓。

杨若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死死地抱住柳令月幼小的腿,失控地胡乱低语着。她脸上的泪,鼻涕都流到了柳令月的衣服上,彼时刚过十岁不久的柳令月真的像一尊肉体凡胎的菩萨一样,缓慢又仁慈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先前眼中的冷冽和傲慢在这个诡异画面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令月心想,自己大抵是从锻炼和发病开始之后,就逐渐失去了表达情感的能力了。自己现在对自己的母亲伸手呵护,无尽的怜爱也不知从何处开始表达。立场互换的母女二人,无法理解的情景画卷在这个昏暗灯火的房间中徐徐展开。

“柳令月大人,我听说你一直都能实现别人的愿望是吗?”杨若采抽泣着,已经完全疯魔的她在泪眼中痴迷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不知她是否还能认出眼前这个小孩子就是自己的女儿,但是她仍旧依稀记得丈夫口中提到她喜欢为苏家二公子实现愿望的事情。即使现在柳家依旧是群龙绘画环绕于墙壁,尊像佛龛各置于房内,但是现在的杨若采,只信奉她眼前所抓住的这个小女孩。

“是的,有什么愿望你就说吧。”柳令月平静地微笑着,和蔼包容的笑意真的宛如降临于世的神明一样。

“我喜欢断情刺,喜欢断情阁。我从小就讨厌这个只遵奉剑客的世界,我嫁给柳虚,爱占三成,寄托于柳家的力量复兴断情阁占七成。结果他无动于衷,什么都不做,什么诺言都不兑现。既然可以让我许愿的话,我希望这个世界不再歧视其他的兵器,百般兵器可以同存于天下武林。”杨若采眼巴巴地望着柳令月,柳令月依然保持着神秘淡然的微笑。

“当然可以,我会满足你的心愿的。”柳令月继续像摸小猫一样摸着杨若采的脑袋,像杨若采的主人一样发出安慰的语气词。然后那个跨越了整整十年的计划,逐渐在她的脑海当中成形。

“不过,我还是需要你的帮忙。”柳令月的眼神变得尖锐,怜爱地看着杨若采。她心知,现在内心如同枯叶的母亲,已经不可能活下去了。她一眼就看出了母亲的心中除了这个宏大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愿望之外,已经只有求死之心了。

“把你的肉身,借我一用。”柳令月的神情深邃却显露着疼痛。屋外拨开云雾的半边月亮泛着幽深的蓝光,在这个方寸之地的房间里仿佛任何光都是会令人疼痛的剑刃。

在柳令月冷淡的注视下,杨若采笑着系起了白绫。她无比开心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没有发现自己寻死的意图已经暴露在眼神之中,但是感觉到自己的死可以有所作为有所作用,可以顺势而为地帮到眼前这个怜爱自己的神明,她就感到欣喜异常。那种甜美的滋味甚至超过了自己少女时期刺法有成的那个午后,这样她就没有了任何负罪感和愧疚感,从容地踩上了椅子。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普通人,那么就一定会有非人之人。

既然天下的美好如此来之不易,那么就让自己这个非人之人来做迎接美好黎明前的夜色吧。柳令月如此想着,又去问呆滞的父亲柳虚有什么愿望。

柳虚的眼里没有寻死的意思,但是他的病也随之加重了许多。他呆呆地看着柳令月,失去了生机的他,现在看向自己的女儿就如同看到了一头怪物。一头永无休止,永远让他恐惧害怕的怪物。如果不是因为嫉妒女儿那倔强高傲不服从命运的抬首,自己又如何会沦落到丧失尊严的田地呢?

柳虚看着柳令月冷傲的面孔,突然觉得她是比天上龙王,地狱阎罗,诸天仙君更加值得信奉,尊敬的存在。于是在柳令月的循循善诱下,他也向柳令月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希望复兴柳家,让柳家成为天下一流。柳虚强烈地能感觉到,眼前这个陌生到已经完全不像自己女儿的存在,一定可以完成这个可悲的夙愿。

最后,柳令月站在了苏醒的柳文台的面前。蒙受创伤和阴影的柳文台紧握着拳头,愤怒已经把这个向往义气,热爱山水画卷的小男孩扭曲到了狞狰的模样。柳令月一边拥抱着他,一边轻拍他颤抖的背脊让他安定下来。

姐姐这几年的变化,柳文台一直看在眼里没有评价过,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姐姐是稀世罕见的人物,他偷偷观察她锻炼到血汗俱下的时候早也已经把姐姐捧到了更高的位置。柳文台轻声呼唤着姐姐,柳令月也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

但是这对姐弟明白,他们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若无其事地过活。他们两个心中所想的,仅仅只有颠覆这个残酷的天下而已。

柳令月把父母的悲愿告诉了柳文台,柳文台也诉说了希望复仇的愿望。他向柳令月保证,自己以后的人生将一字不差地听从姐姐的命令,相信姐姐的一切判断,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你真的愿意做任何事?付出一切?”柳令月脸上冷冽,心中却也些许惊诧。

“是的,我相信姐姐。姐姐一定能完成爹娘和我的愿望的,只要能帮到姐姐,什么事我都愿意做。杀人也好,自杀也好,付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我也绝对不会有半点迟疑。”柳文台坚定地看着柳令月,“我自小便想贯彻我心中的浩然正气,但如今早已被屈辱所摧毁。我相信姐姐能做到任何事,我愿意为姐姐付出一切。”

“那如果,数年后,我要设计一个你我死斗的故事。我将试图全力杀死你,你若是能全力存活下来,你会用什么东西帮助我,加强这段戏文的可信度?”

柳令月锋芒一转,直接了当地测试弟弟此刻的心智。

而柳文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颤颤巍巍地伸出了自己因为握拳而不断发抖的右手。

“我的右手,是画画最重要的东西。”柳文台眼里含着血泪,决然地与柳令月对视着。柳令月立刻抱住了他,默默念叨道“好孩子,好孩子。”

柳令月心中那些早已破损的情感既为柳文台超过自己预想的觉悟而喜悦着,也在此刻感到了无尽的悲哀。她想,若是自己的弟弟健康正常地成长下去,应该就会像辰儿那般吧。

自己的亲生弟弟已经绝对不可能再做一个正常人了,柳令月的私心仍旧希望着,苏辰可以替柳文台走那段属于普通人的幸福之路。

而在泪水如潮的夜色褪去之后,姐弟二人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准备。猩红色的宝剑从炉灶中淬炼而出,书生剑的名声开始在四海传播。从那一刻开始,柳令月与自己内心中最柔软的一面————苏辰十年没有再会过。她如同烟火短暂又强烈的人生,也再也没有一秒钟是浪费的。

“呼........呼.......”在艰难到压抑不住的呼吸声里,有一个少女在隔板之下听到了脚步声。这脚步的主人仿佛感知到了自己的心跳,在缓慢地走向自己。少女已经没有办法再屏住呼吸了,她已经闭气了太久太久,浑身上下都是病态的血色,她五体上的血脉都暴起,映衬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她已经在浓厚到令人眩晕的血腥味中,躲藏了太久太久。在这个小小的隔板之下,她双眼发晕的同时窥探着外面。她知道,她是全村唯一的幸存者,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已经在这层隔板之下蜷缩了究竟多少时间,是一天还是两天?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浑身上下的麻木让她失去了对世界的感知,她也不知道来人到底是屠村的凶手,还是前来救助自己的好人。

“怎么.....可能得救......”她甚至连在脑海中对自己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

如果能从那个家伙的魔爪下救出自己的人,恐怕只有住在天宫里的神明吧。少女如此想着,她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于凶手的恨意让她用力弯曲了自己的手指。然而除此之外,她什么都做不到了。

“啊!!!!哈......哈......”没等她混沌的头脑继续想下去,瞬间保全自己遮蔽自己的隔板就被一把恐怖的巨剑挑开,少女浑身控制不住地惊恐颤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稍微清澈一点的空气,随即用力闭上了双眼。

片刻之后,她发现自己没有死,恐惧着,缓慢地睁开了双眼。与她混沌脏乱的双眼四目相对的,是另一位少女的眼睛。眼前这个手持重剑的少女,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似乎只有13,14岁。她的面容绮丽如画中仙子,但与自己对视的冰冷眼神又仿佛透露着真正的残酷。两个少女的会面是如此不和谐的画面,直到柳令月向她伸出手,她才小心翼翼地迎向自己的恩人。随后在拥抱中看到了柳令月身后站着的数位高大的大人。他们也是一样,双眼空洞如同死物,好似人生的意义,只有追随眼前这个矮小却拖行着巨剑的少女。

“我叫柳令月,你叫什么名字?”柳令月轻抚她颤抖的脑袋。

“我叫钟小南......”

“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失去了一切。要不要做我的人,姐姐可以满足你的愿望。”柳令月轻轻放下钟小南,用双手扶持着她缓缓卸力,强行要求她站稳,“条件是,你要像后面的哥哥姐姐们一样,舍弃自己的从前,做簇拥月亮的星星,做燃烧旧时的柴火。”

钟小南不懂面前这个成熟的少女是什么意思,但是此刻的她,明白什么是复仇。她从身后那黑压压的人群里,读到了无数和自己相同的眼神。他们也想复仇,他们也想粉碎些什么。钟小南想起凶手的背影,想起自己父母亲朋惨死的模样,用尽全力把自己的下嘴唇咬到稀烂,从破碎的鲜血中拿到了疼痛的刺激。摇摇晃晃地从将要摔倒之中站了起来。

“把你的魂魄,借我一用。”看到钟小南流下血泪依旧不屈的样子,柳令月终于是说出了一声温柔的话语。而钟小南只是用尽全力地点头,随即晕倒在了地上。

后来,因为年纪太小,柳令月将其改名为夏玉。夏玉在外面和柳令月表演着侍女和大家闺秀的戏码,在无人处则是尽心尽力地辅佐着柳令月的计划。比起柳令月宏大到残酷的理想,夏玉只觉得自己的悲愿有点渺小到可笑。

“你是说,你只想让凶手杀死你,并不想亲手杀了他?”柳令月和夏玉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却没有很惊讶的样子。

“还望小姐原谅我的愚蠢。”夏玉立刻跪下,她对柳令月有着发自内心的虔诚。

“每个人复仇的方式和理念不同,大家可以聚集到我的麾下是我的荣幸,我自然也会尊重每个人的想法。毕竟我最开始的时候就跟你承诺过,会实现你的愿望的。”柳令月没有生气,而是平静地拉起了夏玉。

夏玉红着眼眶,向柳令月陈述了自己的理由。柳令月则是轻轻点头,然后用力拥抱住了夏玉。即使柳令月依旧是面上没有太多风云变幻,夏玉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爱,是虚伪的对待棋子的爱也好,是真挚的,宛如姐妹一般的爱罢。只是因为能感受到爱,她就愿意献上自己的一切。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啊。”柳令月突然说起了夏玉平常很难听到的话,关于她自己的想法。

“从十岁和文台定下这个悲愿开始,我就几乎是不择手段的。贩卖毒药,胁迫他人,圈养私兵,收纳江湖人士。我甚至想过去卖春来换取钱财,可惜我的身体因为超越极限的磨练和病症,早已不成人形了。对我而言,那些女孩子家的事情都无所谓。只是我偶尔也会想,如果我没有带你走上这条绝路,你会不会.....”

“我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夏玉激动地抱住柳令月,她知道柳令月身上还残留着温暖的人性,正是因为这份温暖,才让她变得极端的冰冷。

“所幸,我遇到了很多敢于站出来奉献一切的人。我还解开了师父留下的谜题,获得了他留下的宝藏,还有舒家巨富的帮忙。”柳令月用手摩挲过夏玉的头发,柳令月的力气实在太大,夏玉时刻能觉察她的小心。

“你我都是伤心之人,虽然不能见证彼此的结局,但这个过程是我们一起走过的。”柳令月始终没有像夏玉一样流泪,而是保持平静地看着她。

在聊这些平常无法开口的话语之前,她们还在表演着重温着最后的主仆时光。一旁的水豆腐被挥洒下的月光照耀得晶莹剔透,它在余光里提醒着二人得重新回到装模作样的假象之中。

可是夏玉罕见地耍性子,多和柳令月对视了几秒。她们四目相对,一如初见那刻一般。

夏玉想起了小时候和自己定过情的男孩子,名字里有个穆字。但是这些斑驳的记忆也因为血污模糊了。

夏玉想起了自己的村子,是匕首世家的村子。无论是匕首的技法和工艺都是独一无二的,她还和父亲犟过嘴,凭什么他传授武功总是藏私。

夏玉想起了就在自己面前的柳令月,如果是她。如果是她的话,如果是对自己如此残酷的她的话。那么一定......夏玉歪着头,想起被救出的那个夜晚,眼前不止有惨绝人寰的污垢,还有清澈到涤荡这一切的洁白月光。

在收集拥有同样梦想的才人途中,柳令月一直都是孤独的。

她的身后逐渐有了太多太多追随的人,但没有一个人是真正与她并肩而行的。在逐渐变得钝感从而失去身为常人的知觉时,她就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因为武艺高强,因为身体畸形扭曲,因为无恶不作,不择手段,因为此间的诸多因果,她也只是偶尔怀念起小时候天真烂漫的日子。为了完成这些愿望,她制造了许多行走方便的假身份,暗中兜售毒药的蛇蝎女人,与天机会小头领暗中交易的商人,还有以大侠之姿,君临整个天下的“老爷”。其间,与舒家的渊源,与崔颐在天一楼留下的机关都有颇多联系,只是在这个进程中,老爷却意外地结交了一个朋友。

身着红衣的面具人在钦佩中没能跟上白衣飘飘的男子,两人比试轻功的佳话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奉为禹城的美谈。只不过,智者往往都是忧愁的,身为老爷的柳令月看穿了苏惊鸿身为侠盗,梁上君子的身份,而苏惊鸿也在试探中摸索出了柳令月独到步伐的特征。

不过,苏惊鸿是一个散漫惯了的人,二人只是在无人能临的高处相互以琼浆对敬,在每个柳叶飘摇的时刻交流轻功的一些心得。

“你放水了。”老爷在一次对谈中提到,“为了呵护我的美名,你也是用心良苦。”

柳令月服下沉烟丹后的声音没有任何破绽,是稳重低沉的男性嗓音。而笑起来面若暖阳的苏惊鸿只是摆了摆手,掩饰了自己的尴尬。随后他毫不在意又漫无目的地看向了远方。

当他的目光投射到那璨光的尽头时,他无拘无束的笑意终于收紧了涟漪。

“我要去完成一份危险的工作,很有可能有去无回。”

苏惊鸿平日从来不谈这些,这让柳令月很是意外。他只有在最初与自己结识的时候提到过禹城剑客排挤歧视其他兵器的事情,那日的他宛如一个置气的孩童,让人感到可爱又可笑。如今他话语里有丝丝点点的迷惘,自己只觉惊奇。

“甚至,我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对的。”

苏惊鸿意外地打开了话匣子,这让戴着面具的柳令月直立起了身子。她只是因为难得的败北而欣赏这位友人,实际上并没有全面地认识过他。小时候苏辰在柳家游玩时也很少见到过他的身影,只听得长辈间夸赞他是一个温柔阳光,闲散自由的人。

“所以,如果我以后遭遇了不测,可以请你帮助一下我弟弟吗?”

温婉又动听的声音极具感染力,这让柳令月很难拒绝。因为在轻功造诣上的惺惺相惜,柳令月和他之间的交往可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从来没有任何深入过对方的生活。这次苏惊鸿意料之外的开口,让柳令月稍微有些惊讶,果然,再如何潇洒的人心中肯定也有牵挂。并且她知道苏惊鸿所说的弟弟就是苏辰,而苏惊鸿却没有说穿这一点。

“那么.....这就是你的愿望吗?”柳令月全然没有问工作和不测这些字眼的来由,完全相信着友人的字句。她用老爷的声音,缓缓地对朋友说出了那个她一生包容的字眼。

结果苏惊鸿却再次展露了温和的笑容,用朋友的语气向正经紧张的柳令月打趣道:“愿望什么的,太沉重了吧。我不会让挚友承担这么沉重的理由。就当我的一次有偿委托,至于报酬,就用这个来支付吧。”

他在轻笑间吹起了自己从腰间抽出的短笛,风沙和尘土,落霞和孤烟,皑皑的白雪和夹道的繁花,无边无际的色彩在他美妙的笛声中编织着梦幻的余音。柳令月先是被他的话说得怔住了,又接着沉醉在了这一片优美的艺术之声中。在这一瞬间,背负着互不相知的沉重枷锁的二人,少有的放松了下来。

一曲完毕,苏惊鸿用幽幽的眼睛看向短笛光洁的表面。

“还有一个笛声不在我之下的人,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引荐给你认识吧。”

说到此人,苏惊鸿的眼中满是轻松欢娱的思慕。被这样洒脱恣意的人所感染,柳令月不禁点点头。她相信苏惊鸿为梁九王做事是有原因的,于是她没有说破这一层。苏惊鸿也迟迟没有细说他弟弟的事情,只是相信着老爷的为人,观察着禹城在暗中汹涌的变化。

“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沉烟丹的时间快到了,柳令月提起自己血红的衣角,转身从高处离去。她知道自己漫长的计划很快就要迎来揭晓的一天了。她也不必多问,因为苏辰始终在自己心中,即使没有与苏惊鸿的友情,她内里最柔软的部分也不会让她置之不理的。

而苏惊鸿望着老爷一袭红衣离去的背影,只是轻声细语地开了口。

“再会了,柳令月。”

时间回到柳令月刚满十五岁时。

柳家后院外传来了不知名的鸟鸣,那啁唏又刺耳的声音将月色衬托得瘆人而幽暗。院子的墙壁上早已没有了先前那些图案,而是一览无余的空荡中出现了细密的血渍。

柳令月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发现自己经常和血打交道。因为所谓的力量,不外乎就是技,铁,血三位一体的东西。而这次被力量抛洒到高墙上,留下了不少血迹的人,不再是柳令月,而是她的父亲柳虚。

柳虚行尸走肉般地过了好多年,现在他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了。他预感到自己糟糕的人生即将终结,于是向柳令月发起了挑战。柳虚惊讶于柳令月的成长,更加惊讶于自己变成了一副空壳。每败下一招来,他就会更加思念自己的妻子,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早点随她而去,而是屈辱地活到了现在,见证到了一个怪物的成长。

但或许,菩萨救不了自己,龙王救不了自己,只有真正的怪物才能拯救自己吧?柳虚这么想着,抱着杀死柳令月的决心攻了过去。用尽毕生的功力,使出了所有的杀招,然而柳令月只是在轻松地玩弄和戏耍他一般,反倒是他因为不断的败阵,即使柳令月已经手下留情,他也已浑身浴血。

“那我要被拯救什么呢?”想着这些,柳虚更加义无反顾地冲杀了过去。柳令月只是扭腰耸肩,就能闪过他的招式。甚至单手将他提起,无所谓一般将他甩了出去。

“是自尊。”柳虚抓起地上的泥土,疯狂地用力,让泥土和灰尘塞满了自己的指甲和指缝,“是自己根本就全部失去了的,那可悲的自尊啊。”

柳虚心脏狂跳,虚汗狂流,他明确地感觉到自己连今晚都活不过去了。他向柳令月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想办法救自己的命,让他解脱吧。柳令月也是心领神会地向他点了点头。

“那么,把你的身体,借我一用。”柳令月还是如同赴约一般,说出了这句送给柳虚的答案。

柳虚只是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承认自己输了。

“月儿,你到底想做什么。即使我这些年一直闭门不出,但是你所做的准备,我都看在眼里。你到底想怎么做?”柳虚终于鼓起勇气,又一次用父亲的口吻向柳令月问话。

柳令月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拔出了那把深藏在月章之中的自锻宝剑,如同泣血的赤色骄阳,如同朱砂的艳红之花。此剑一出,风云变色,柳虚不禁睁大了双眼。在薄薄的浅光之下,它如同五彩祥云的美虹,但是其中的血色暴烈而刚强,又仿佛是为了断绝诸天的邪气之剑。

“此剑,名为断虹。”柳令月慢慢地用手指从鲜红的剑身上滑过,“名为断虹,实为斩龙。”

柳令月将这把气势磅礴又鬼魅怪异的剑振于腰间,尔后在口中吟诵着什么,便让自己的背影随着这抹血色消逝在了月色的笼罩之中。而她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自觉大限将至的柳虚忽感清窍畅通,听得一清二楚。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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